「……讓姐姐見笑了。」周少慧臉色蒼白，連應付的笑容都無法勉強支撐，顯然對於這個話題，她非常忌諱。但是，面對強勢的異母姐姐，她無法像對待褚英那樣，斥其離去。而且，她也不願意在沈若惜面前顯得太過軟弱，便只能僵直地坐著。
「說實話，原先我也一直想不通，你雖說性子柔弱吧。可也不至於一個牛角尖鑽了二十年還不回頭。後來，一看到那個卜回可就明白了。」沈若惜端起茶杯，慢條斯理地吹著氣，「當初卜子夏與你相戀之時，已經是有婦之夫了吧。」
秦嬤嬤強笑道：「太後過獎了。」她是周少慧的乳母，當年在齊國的時候為了護衛自家小姐，對沈若惜這位前夫人所出的大小姐戒心甚重。她親眼見證了沈氏母女的離開，自然知道這位大小姐有多麼厭惡長公主及長公主所出的子女。而今，人在屋檐下，她也不得不收起從前的母雞姿態，以笑顏相對。
「……不行的。看到他，我總是會想起從前的事。他害我失去了……失去了……」話說到這裏，周少慧哽咽得不能自己。
清波殿里，秦嬤嬤和朵兒正伺候周少慧用早膳，邊上還坐著一個埋頭喝粥的林文卿。
……
「慧姨，其實我從來都不喜歡合意餅。為什麼你會覺得我喜歡？」
沈若惜看著周少慧的神情漸漸從輕笑轉向嚴肅，最後吐出一句。「你這是胡扯！如果真的除了自己，再考慮不到別的，你又何至於憔悴至此。卜子夏那邊，你和他當面對質過了嗎？你知道他當年是怎麼想的嗎？卜子夏你一定要再見。見過之後，是決裂也好，是重溫舊夢也好，都隨你。事情發生了，不是把自己的眼睛蒙住，把自己的耳朵堵住，就可以解決的。你當了二十年的鴕鳥了，該夠了。」
秦嬤嬤正想再給林文卿添碗飯，卻聽得外間陣陣腳步聲，不一會兒，房門就被推開了。來人令秦嬤嬤神色一變。
「聽贏兒說，妹妹有一樁事情總是想不開？」
齊國那邊姜毓收斂了登位時動不動就滿門抄斬、血洗府邸的做法，靜悄悄地進行著另一個更大的復讎陰謀。而晉國這邊卻是舉國上下，一片歡騰的盛世景象，市井商貿交易繁華，民心歡悅。皇宮內更是充滿喜慶氣氛，各種大婚飾品點綴滿了整個皇宮。
「慧姨，其實，我一直想問，你真的那麼討厭姜毓嗎？真的那麼想漠視他嗎？」穆贏半跪和圖書下來，以仰視的姿態望著周少慧。
「……對。我的情人給我的是一場欺騙，我的親人給我的是另一場欺騙。我的人生就像是一個玩笑，在兩個謊言里反覆著。」周少慧的聲音感覺自己的聲音虛軟無力，彷彿在空氣中飄蕩著，「我不像你那麼堅強。姐姐。僅這兩件事，就足以把我打垮了。所以，我沒有心力，更沒有精力去照顧那個可憐的孩子。我本來就是個溫室里的花，除了我自己之外，根本沒辦法再張翼去保護旁的什麼人。所以，姐姐你就不要再對我說什麼勸導的話了。」
雖然周少慧沒說，不過穆贏自然知道她口中的「他」指的就是姜毓。來到晉國之後，她就沒再提及過姜毓，就好像在她的生活中不存在這個人似的。而穆贏在徵詢了卜回的意見后，也明白在周少慧願意主動面對這個心結前，強逼她也許只會得到反效果而已。所以，即使對於解決他們母子間的糾纏已經心急如焚，穆贏也不得不耐心地等待著。
「當然是因為你是個討人喜歡的孩子啊。」周少慧微微一笑，這時宮女捧著一盒糕點走了進來。周少慧忙走到她身旁，拿起糕點遞給穆贏，說道：「英兒，來吃這個。我特意讓人做了你喜歡的合意餅。」
「嗯。我的確不喜歡她。」沈若惜坦然地點了點頭，說道，「你也知道，雖然說是妹妹。不過，她的母親可是害得我家庭破碎的兇手。而且，她這種柔弱蓮花的性子，我的確也看不上。」
穆贏接過合意餅，看著周少慧期盼的表情，嘆了一口氣，把合意餅放回那盒子上。
「可他是從你肚子里生出來的。」沈若惜篤定地說道，「這是鐵一般的事實。我相信，你應該到現在都好記得他從你腹中離開時的痛楚吧。」
「你這孩子，一頓早飯算什麼。嬤嬤的命都是你救的。」秦嬤嬤嘆息著搖了搖頭。自家事情自家知，秦嬤嬤明白自己當時如果不跟著到晉國，留在齊國只怕是凶多吉少。她年事已高，帶上她這樣老人，一路上也不知平添了多少麻煩。虧得林文卿和褚英一致認定要帶她一起離開。
「文靖也在這兒啊。」沈若惜走到桌旁一起坐下，她鼻子微噏，說道，「好香的味道。秦嬤嬤的手藝一如既往的好呢。」
「那又如何？」周少慧臉上竟然出現了諷刺地笑容，「那十個月里，我沒有一天不詛咒他的存在，沒有和-圖-書一天不希望自己忽然出個意外滑胎。他是帶著我的怨恨出生，然後還來說什麼母子親情，簡直可笑。更何況，他還是姜氏強加給我的一個孩子。」
穆贏走近她身旁，扶起她，說道：「慧姨，怎麼又在這兒吹風？這樣不好，先回房吧。」周少慧自然扭不過他，兩人遂相攜著進了殿。
「如畫曾經跟我說，孩子是父母愛的結晶。政兒對我來說，就是這個結晶，他的出生讓我和長生的幸福圓滿了贏兒卻不是，他代表是一段令人不愉快的過去。所以，那個時候，有很多人勸我廢長立幼。大概在很多人看來，無論從什麼角度考慮，我都應該更偏寵政兒一些。當時連我自己都有些迷惘了。後來，贏兒在獵場失蹤，我完全慌了手腳。那時我就明白，對我來說，贏兒不是別人的兒子，而是我的兒子。」
「倒是巧了，晉王前腳才走，你後腳就來了。居然就這麼錯過了。」秦嬤嬤慈祥地看著林文卿微笑，臉上的皺紋因為笑容看起來更皺了。
「本宮有兩個兒子。一個是為晉王生的，一個是為容王生的。這晉王說起來，也不是我自願嫁的。多多少少也算是被你那位舅舅逼的。我懷上贏兒的時候，心裏的絕望可能比你要更甚一些。人在異國他鄉，身邊的人一個個心懷叵測。晉王一夜恩寵之後，就不見了人影。我就像個被人遺忘的禮物被扔到了三千佳麗的後宮里。所以，那個時候，我無心去悼念自己失去的純真，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怎麼讓自己能夠順順利利地活下去，不被這深宮大院的女人海淹沒。」沈若惜忽然說起來了自己的經歷。「懷贏兒的過程，很艱難，非常艱難。我甚至一度非常痛恨肚子里這個陷我于如此境地的孩子。嗯，也曾經數度試圖去弄來打胎葯去了這個禍根。」
而今，這座宮殿里住著的卻是另外一位來自江南的嬌客。站上駛往清波殿的輕舟，感受著晨風的吹拂，看著湖水的粼粼波光的反射。穆贏不由得感激母親的豁達，以及她的周到安排。這清波殿確是一處適合慧姨的養身之所。
「慧姨，我這麼說只個是希望你面對現實……」
「聽卜回說，您最近精神不太好，也沒什麼食慾。您是有什麼心事嗎？」穆贏開口問道。
周少慧勉強扯出一絲微笑，試圖表達自己一切都好的訊息，可惜憔悴的神色卻是無論如何也遮掩不住的。
https://www.hetubook.com.com「少慧，你並非像你自己認為的那麼無視和漠視姜毓。正因為你心底的某處，始終裝著他，所以你在面對他這件事情上，才會如此脆弱。與其說你恨他，不如說是愧疚、悔恨、驚恐等情緒捆綁了你的舉止，讓你無法理智地面對他。」
林文卿的視線在沈若惜和周少慧之間來回看，她本想開口說兩句笑話，打個圓場。不過，才張嘴就被沈若惜掃視了一眼，上位者特有的威嚴頓時壓得她心中一跳，什麼話也開不了口了。
「幹嘛這麼驚訝？怕我害她啊？」沈若惜挑了挑眉，看著穆贏。
「文靖也出去吧。放心，本宮不會吃了她的。」沈若惜微微一笑，倒流露出幾分和藹的樣子。林文卿無奈之下，也只得先出去，再搬救兵了。
「當然不是。」穆贏連忙搖頭，說道，「我以為母后不喜歡慧姨的。」
清波殿是晉宮中唯一一個奢華的存在，是容王堅持要送給出身江南的昭太后沈若惜的禮物。容王執政后，花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挖掘出了一片人工湖，湖中種滿了荷花與白蓮，每逢花開，清香從湖面飄到湖心的清波殿內，使人心曠神怡。
沈若惜看著她這個倔強的姿態，輕輕笑了。
周少慧抿唇不說話，好半晌，才道：「我知道所有的孽都是先王造的。他也很無辜，受了很多苦。不過，也僅止於此了。我們今生沒有做母子的緣分。這是他的命，也是我的命。」
穆贏的這句話讓周少慧渾身一顫，她怔了一怔之後，開始搖頭，那神情彷彿在乞求穆贏，不要繼續說下去了。
沈若惜執政晉國多年，對人心揣摩得甚透，秦嬤嬤的勉強自然逃不出她的眼。若是十八年前，興許她還會興緻勃勃地戲耍一下這位曾經深深敵視自己的老人家，不過如今卻有些意興闌珊了，懶得欺負了。她一揮手，說道：「本宮想和慧妹妹說幾句話，其他人都出去吧。」
「卜子夏如今就在晉國，妹妹若想見他，無論何時何地，召之即來。」沈若惜盯著周少慧一字一頓地說道，「妹妹若想重續前緣，隨時都可以。聽說，他的兒子至今時時來為你請脈，想必他對你也並非無情。」
離開清波殿後，他憂心忡忡地趕往宣徽殿。敏銳的沈若惜自然發覺了兒子請安時的心不在焉，便開口詢問了原由。穆贏自然如實道出，聽完之後，沈若惜笑了笑，說道：「她是ｈｔｔps://ｍ.heｔｕｂoｏｋ.coｍ.coｍ經歷的事太少，呵護的人太多了。這樣吧，這件事母后幫你處理。總不能叫你在如此忙碌的同時，還要分散精力在她身上。」
見所有人都離開之後，沈若惜也不拐彎抹角，直接開門見山地把話題拋了出來。
「出去！」周少慧厲聲一喝，然後背過身去。
「不要！我不見他！」周少慧紅著眼睛，瞪視沈若惜，喊道，「我不見他！別叫他來。」
沈若惜這句輕飄飄的話出來，頓時讓周少慧大吃一驚，她轉過頭，不可置信地看著沈若惜，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英兒，」她還是習慣這樣稱呼他，「今天這麼早過來，有什麼事情嗎？」
聽到這個，沈若惜輕輕一笑，說道：「那是一個誤會。長生大概以為我生在江南就會喜歡那些東西吧。好了。我去清波殿見見這位妹妹，開導開導她吧。」
周少慧低下頭，不說話，靜默在房間里蔓延了一會兒。就在穆贏以為她打算沉默到底的時候，她忽然開口了。
此言一出，周少慧的臉色更蒼白了幾分。
「我……」周少慧歙動嘴唇，半晌才輕聲道，「我不知道。」
「不可置信對不對？」沈若惜看到周少慧吃驚的樣子，居然大笑起來，「其實那時候，從理智上來說，我更應該留住這個孩子才對嘛。因為他是我在晉國立身之本。不過，人嘛，年輕的時候總是會衝動一些。幸好上天還算眷顧我，沒讓我鑄成大錯。不然，後來的事情可就兩說了。懷贏兒的時候，我心驚膽戰，每天都害怕醒來面對明天的太陽。懷政兒的時候，卻完全不同。長生在那段時間，把所有會讓我心煩的事情都隔絕開了，讓我的每一天都過得無比幸福快樂。」
「派人去把卜子夏喚來，就說本宮有一樁舊事請教。」
「不要說了。」周少慧慘然一笑，「英兒，你出去吧。我想休息。」
穆贏有些詫異地看著沈若惜，他是知道自己的母親和慧姨之間互相有些心結。之前，母親肯接納慧姨的存在，並將她安置在清波殿已經讓他覺得很不錯了。沒想到，母親竟然還肯主動接手慧姨的事情。
「好吧。那我們換一個問題。為什麼慧姨要對我那麼好？」
林文卿呵呵一笑，說道：「是啊。今兒一起來，就特別想來看望娘娘和嬤嬤，沒頭沒腦地就來了，倒是勞煩嬤嬤多做了一份早飯。讓嬤嬤辛苦了。」
「來人。」沈若惜轉頭一聲高呼，東娘立刻走了進來hetubook.com.com，恭恭敬敬地給她行了一禮。
「不見他，然後繼續自怨自艾？你已經原地踏步快二十年了，妹妹。」沈若惜眯起眼睛，「我說，你這是不想見他，怕想起從前的傷心事，還是不敢見他，怕打破多年來的幻想呢？」
周少慧而今睡得很少，起得也總是很早。今天也不例外，未及日出她就已經清醒，在宮女的服侍下裹上貂皮大衣后，就一直靜靜地坐在欄杆邊上，吹著風，看著湖面的風景。她早早看到穆贏的身影，嘴角露出慈愛的微笑。
看著那明顯拒絕的姿態，穆贏也只得把剩下的話給咽了回去。畢竟，他也不敢刺|激周少慧過深。
秦嬤嬤忐忑不安地看著沈若惜，腳卻是不動。沈若惜給了周少慧一個眼神，讓她自己看著辦。周少慧便走到秦嬤嬤身旁，輕聲勸說，好半天才把頑固的老人家勸離。
「我從來不喜歡吃合意餅。喜歡吃的人是姜毓，不是嗎？你是把我當成了他的替身不是嗎？其實這六年來，你只是把你對兒子的疼愛肆意發泄到了我身上而已。因為我的年齡和姜毓相仿。」
「說說吧。你心裏到底是怎麼想的？對姜毓的心結就真的那麼放不下嗎？」
「慧姨，我希望您一切都好。」穆贏直視著周少慧，認真地說道，「對我來說，您不僅僅是姨母，這六年來，您就更是我的另一位母親。所以，有什麼心事，說出來，好嗎？」
「他第一次說話喊的是娘，第一次走路就跌跌撞撞向我而來，第一次狩獵所得的獵物是送給我的禮物……他人生中無數個第一次都是奉獻給我這個娘親的。既然如此，我為什麼要心心念念著他的另一半血緣如何如何，我為什麼不能看到他是我自己的血脈延續？那時候，我就徹底明白了，贏兒對我有多重要。所以，今天我才願意來這裏和你說這麼多話。這是對你這六年來照顧贏兒的感謝。」
沈若惜看到殿內和樂融融的場景，挑了挑眉，見到林文卿在場，卻是笑了。
「最近，我總是夢見他。很多支離破碎的夢境，總是忘不掉。我想忘掉，卻忘不掉。所以，不想睡覺，不睡就不會夢見。」
「……我以為母后喜歡蓮花。所以，清波池才種了蓮花。」
「他害你和卜子夏鴛鴦失偶，破鏡難圓，是吧？」沈若惜乾脆代她把未完的話給說了出來。沈若惜把話說完之後，整個大殿陷入了長久的靜默。
清早，穆贏從自己的寢宮趕往清波殿，他走得很快也很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