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奉命跑腿的不是別人,正是瑞生。弘治皇帝從朱厚照口中得知寫詞的是今科貢士徐禎卿,便命司禮監去禮部將其會試的卷子調了出來,閱過之後頗為讚賞,遂又吩咐蕭敬派個人去南直隸會館見一見,結果蕭敬就吩咐了他來。這會兒和徐禎卿照過面,見其那一雙三角眼破相,瑞生不禁心裏微微犯嘀咕,可旋即就想到那幾首樂府據說是徐勛獻給太子的,他便拋開這些念頭客客氣氣拱了拱手,直截了當道出了自己的身份。
「已經知道了。」瑞生說出這五個字之後,猶豫片刻后就又補充道,「萬歲爺也知道了。還嗟嘆說是無妄之災,定要嚴懲那幾個人,其他人並不知情。」
他們兩個外人都是一時興奮莫名,就不要說徐禎卿這個當事人了。他幾乎是強耐興奮地深深吸了一口氣,旋即小心翼翼地問道:「敢問小公公,我的詩詞文章不少,不知道蕭公公是要哪些題材的?」
「你也是的,小徐是好心,可這種事也是能做的?萬一人家翻臉……」
他之前試過左手寫字不成,這會兒正勉力用夾著夾板的右手勉力寫字,寫來寫去,那字紙上的字雖然勉強還端正,可終究比從前差之遠矣。一時情急的他一把丟開了筆,靠在椅背上滿面惘然,甚至隱隱懊悔不該聽人輕輕巧巧一句話就丟掉了原本的盤算。如今骨頭是接好了,可萬一他這幅樣子被殿試拒之於門外,那豈不是一輩子的遺憾?
「小徐,小徐!」
禮部試得中貢士,倏忽間卻又折了右手,而一個陌生人卻又路見不平拔和圖書刀相助,在他打算強忍傷勢前去殿試的時候,卻又說能讓他名動天聽,而且居然是什麼興安伯世子……對於徐禎卿來說,這等大起大落實在是他這一生當中的頭一次。哪怕是他初到蘇州窘迫時遇著唐寅,得其資助度過了最難過的那段時期,也比不上如今這等波折。按照徐勛的話,前日拜座師的時候他解下了吊著的胳膊和夾板,有意低調,竟是沒讓張元禎楊廷和看出端倪來。
見徐禎卿躬下身去,祝枝山和文徵明也慌忙行禮不迭,徐勛連忙上前一個一個伸手把人扶了起來,卻是笑呵呵地說:「相遇即是有緣,徐公子是貨真價實有真才實學的,我只是給你一個機緣。更何況我幫了你,也是幫了我自個,否則太子殿下讓我找人寫樂府,我那會兒正犯難呢,遇著你不是老天有眼?」
隨著這通報聲,一個人便自己掀簾進了屋子,不是徐勛還有誰?一進屋子看見竟還有個瑞生,他一下子就醒悟了過來,笑呵呵地拱了拱手道:「咦,這麼巧,瑞公公竟然來了?」
「前時事忙,一直沒工夫來,因明日就是殿試,我這才緊趕著來給徐公子打打氣。想必因為今天瑞公公來,你們不免都是心中驚疑。事情很簡單,之前二月二十九皇后千秋節,太子殿下以徐兄那四曲樂府賀壽,所以才有今天蕭公公派人索要墨卷的事。」
「那好。」瑞生對徐勛的信服向來是毫無理由的,一聽這話就打起門帘到外頭吩咐了一聲,見兩個侍者打扮的小火者抬著一個藤箱進來,他把東www.hetubook.com.com西一股腦兒收拾了進去,最後便衝著眾人頷首說道,「既如此,我就先回去復命了。世子爺可有什麼話要小的捎帶給蕭公公的?」
儘管知道此舉不太妥當,但祝枝山思量再三,終究怦然心動,最後咬咬牙點了點頭,一時又和徐禎卿一塊掉頭回去。須臾功夫,兩人就回了來,只是那堆積如山的墨卷之上,又多了不起眼的兩卷。然而,待回了前廳兩人送上東西,眼見著瑞生站起身上前一樣一樣檢視了起來,這頓時讓徐禎卿和祝枝山心驚肉跳。旁邊的文徵明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待祝枝山上前輕輕言語了一句,他立即大吃一驚,一手把人拉到了一邊。
「原來如此。」徐勛微微一笑,斜睨了一眼那邊廂的三大才子,又問道,「蕭公公可知道,徐公子這右手受傷的事?」
徐禎卿三人在蘇州見慣了織染局那幫太監的橫蠻嘴臉,本還以為這位宮中出來的小太監何等難打交道,可見瑞生說話客氣,話里話外又是提點不斷,不覺都是納罕得很。只這會兒他們都知道沒有納罕的功夫,徐禎卿慌忙答應了之後,就又請文徵明陪著瑞生說話,自己和祝枝山匆匆回屋子去整理。三兩下從藤箱里翻出了一堆書卷后,兩人快速挑揀,到最後祝枝山抱上那一應東西時,徐禎卿突然又站住了。
徐禎卿只覺得腦際嗡的一聲,竟是一下子站起身來。他也顧不上失態,就這麼一身便裝匆匆出了屋子。待來到前廳,他一進去就看到一個頭戴平巾,身穿青色圓領衫的少年人坐和*圖*書在那兒,乍一瞧著彷彿有些靦腆。文徵明正和人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訕著,一看到徐禎卿,他立刻如蒙大赦地站起身來,因笑道:「昌谷,這位是來找你的。」
話還沒說完,兩人就聽到一聲驚咦,扭頭見瑞生正皺眉端詳著一幅書卷,祝枝山頓時心道不好,正要開口解釋時,就只聽外頭傳來了自己書童的通報聲:「徐公子祝公子文公子,興安伯世子來了!」
「瑞公公,你只管都送給蕭公公就是了。若是蕭公公質疑下來,你就只說,是吳中這幾個才子彼此之間交情絕佳,互和詩文是常有的,所以混在一塊了。」
「嘿,平時可以,今天卻是不成!」祝枝山終究忍不住,索性實話實說道,「來人本說是什麼貴人家的是從,可我瞧樣子似乎是宮裡的一位公公,你不應付,文衡山可是招架不住了!」
「世子爺安好。」因為有外人,瑞生見著徐勛雖高興,卻仍是規規矩矩地叉手行禮,隨即才低頭說道,「是蕭公公差遣小的來向徐公子要墨卷。」
他頓了一頓,又看了一眼祝枝山和文徵明,放緩了語氣說道:「至於成全了祝公子文公子,其實也不過是舉手之勞。而且恕我直言,世人往往是以貌取人,其貌不揚者往往會被那些迷信的加之以有才無德之名。你遇到這樣的好機會卻不忘援引祝文二位,蕭公公乃至於皇上若知道了,對你的品性也就更有衡量。祝文二位,為皇上所知固然是緣法,但傳奉官想來你們是絕不想要的,日後總得再赴會試。成與不成,還是看你們自己。」
和*圖*書
聽得這嚷嚷,徐禎卿才一抬起頭,就只見年近半百的祝枝山撞開帘子沖了進來,臉上赫然是掩不住的喜色。不等他發問,祝枝山就笑呵呵地說道:「門外有人找你討文章!」
一直在擔心明日殿試的徐禎卿只覺得心頭一顆大石終於落地,接下來竟是腦子一片空白,眾人再說什麼其他的都沒心思去聽。直到瑞生拿著一份墨卷問他說,這彷彿不是他的筆跡時,他才一下子驚覺了過來,有心想要解釋一二,可卻不知道說什麼是好。直到旁邊傳來了一個聲音。
「唔……」雖然蕭敬沒有明說,但瑞生心地實誠,思量了一陣子就笑道,「這樣,你把所有文卷都整理一下給我帶回去,不論是詩詞歌賦文章都行。不過,徐公子現如今手受了傷,還請揀選那些書法漂亮工整的,畢竟不止蕭公公要看,之後十有八九是要呈遞萬歲爺的。」
祝枝山和文徵明聞言不禁面面相覷。要說這行墨卷的習慣從唐朝正式開科舉的時候就已經有了,可大多數都只是士子們挖空心思到權貴那裡送墨卷,但有權貴派人索墨卷,那幾乎就意味著此人飛黃騰達之日可期!
在呆立了好一會兒之後,徐禎卿終於回過神來,二話不說衝著徐勛深深行禮道:「世子此番不但救我於水火,而且助我名動天聽,又成全了祝兄和文兄,此等大恩,徐禎卿永世難報!」
徐勛看了一眼滿面緊張的徐禎卿那三個人,招手示意瑞生到一邊,低聲問其徐禎卿之事李榮可知曉,見瑞生搖了搖頭,他便叮囑說務必隱瞞此事,見其答應后帶著兩個小火和圖書者拱手告辭,他就打起帘子讓了三人出去,等人一路出了二門,他才放下帘子轉過身來。
「另外,徐公子你殿試的時候不妨拆下夾板帶去宮中,等皇上退座真正考試之後,你候夾上寫字就行。至於你的卷子,就算字跡不那麼工整,但有了先前的事,皇上一定會調來看的,所以已經不要緊了。只有一條,今天瑞公公來要走你等墨卷之事,還請不要聲張出去。須知唐解元昔日前車之鑒,得意忘形易招禍!」
宮裡的公公!
對於這直截了當的解釋,儘管知道徐勛乃是太子近臣,徐禎卿仍是只覺得整個人都木了。而祝枝山和文徵明恍然醒悟徐勛當日那話是什麼意思的同時,更忍不住嘆息起了徐禎卿的機遇來——這樣的因禍得福,簡直是尋常人想都不敢想的!
「祝兄,不如你趕緊去找一下你和文兄的墨卷,混在其中一塊送上去?」見祝枝山一下子愣住了,他就壓低了聲音說,「到時候若責問下來,就說咱們三個交情好,墨卷混在一塊,一時半會沒發覺。機會難得,哪怕是讓皇上記著你們的名字也好!」
徐禎卿雖因唐寅當年的提攜在吳中名噪一時,但如今到了北京,所謂才子不計其數,再加上他其貌不揚,志同道合的友人還並不多,再加上折了胳膊情緒低落,就更不用說出去和人文會了。此時見祝枝山樂成這樣子,他不禁悶聲說道:「我這樣子哪還能見什麼客?你和文兄替我見一見,和人賠個禮吧!」
「是徐貢士么?今日我來是奉司禮監掌印蕭公公之命,想問徐貢士要幾份從前的墨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