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說得猶如蚊子叫似的,可李榮卻聽得清清楚楚。他何嘗不知道正德皇帝不是弘治皇帝,他和蕭敬陳寬等人都是成化年間提拔進司禮監的,想當初權掌西廠的汪直再怎麼橫,對他們尚且要禮讓三分,而弘治皇帝登基之後,卻召回了一度去皇陵司香的蕭敬,對他們也是一一任用,東宮舊人如戴義等反而要往後站。然而,如今小皇帝的態度,卻是顯然大相徑庭。
戴義情知李榮和蕭敬明爭暗鬥幾十年,這會兒與其說是同情對手,不如說是即將登頂的一丁點感慨。心中嗤笑的他面上卻含笑奉承了幾句寶刀不老之類的大俗話,見李榮果然是神采飛揚照單全收,他本還想勸李榮幾句,道是提防皇帝身邊的那些小輩,可最終還是打住了。
那份請功奏摺的事,李榮心裏是有疙瘩的。要說皇帝最著緊軍事,這樣的奏摺外廷通政司收上來送呈司禮監,他就應該即刻進呈御覽——若是蕭敬在肯定是如此辦理——可那時候蕭敬告病在家,司禮監一團亂,他又動了私心,再加上內閣三位閣老多有囑託,他便在手裡扣著沒有在御前提,只是含糊其辭說是征虜將軍總兵官府為有功將士請功,果然皇帝就不耐煩了。而他會這樣做,最要緊的原因是徐勛那份請功的奏摺寫得不盡不實,而且很有把最大的功勞往自己身上攬的架勢。既如此,他這番做法被人揭穿的可能性就極小了……
陳m.hetubook•com•com寬起初對這沒頭沒腦的話有些狐疑,可轉瞬間就醒悟了過來——除卻在司禮監多年掌握上下的蕭敬,誰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這事情收拾成如此首尾?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眉頭已經皺成了一團:「蕭敬難道老糊塗了!」
眼看戴義陪著劉瑾一塊進去了,陳寬見李榮氣得臉色煞白,忙支使了一個小火者去沏了茶來,旋即就半拖半拽地把人拉到樹蔭下站了,這才低聲說道:「何必和這些晚輩們置氣。你又不是不知道,這尖嘴劉最是厲害,可皇上對他那信賴情分都重。有老戴陪著,他玩不出什麼夾帶的花樣,老戴的門檻精著呢!」
說到這裏,甚至不等李榮翻臉,劉瑾就大手一揮喝道:「來人,仔仔細細的查,找不到那夾片,別怪俺把你們全都發落到皇莊裡頭種田去!」
那十幾個年輕力壯的小火者簇擁的不是別人,正是鐘鼓司掌印太監劉瑾!
宮城東南隅的文淵閣,雖在宮城,卻是外朝的核心;而皇城黃瓦東門西邊的司禮監,雖在皇城,卻是貨真價實內朝的核心。尤其是第一道坐東朝西的大門南邊的內書堂,更是相當於宦官們的翰林院,一進其中便是身價百倍。
「他既然敢來,總有底氣……不怕一萬,只怕萬一……」
剛剛和戴義進去翻檢,劉瑾因為和徐勛事先通過聲氣,很知道那三四張夾片是怎樣的材質樣式,這
和圖書麼一翻箱倒櫃,沒費太大功夫就把東西找了出來。而這會兒勝券在握,他不免覺察到此前自己對李榮的態度太不恭敬了,索性搶先開口為其開脫了幾句,這才笑嘻嘻地說道:「李公公年紀也大了,下頭人做事不小心也是有的。俺急著向皇上復命,不敢耽擱,告辭!」
見李榮和陳寬不以為然,他就冷笑道:「這傳言若不離奇,我也不會拿出來和你們說,那是關於咱們萬歲爺和那徐勛的。有人有鼻子有眼地對外頭說,徐勛至今未婚,萬歲爺至今也沒傳出幸過哪個宮女,是因為中間有些不清不楚。想想也是,徐勛一年之中就能躥升到如今的位置,誰知道是不是使了什麼上不得檯面的伎倆?」
劉瑾剛剛一時得意,一改往日在這些大璫面前小意的嘴臉,此刻見四周圍好些隨堂也都涌了出來,看自己的目光很有些扎眼,他不禁在心裏冷哼了一聲。知道戴義這話不過是想禁絕自己做手腳,可他哪裡會給人留這種把柄?之前文華殿出來,徐勛對他面授機宜時底氣十足,顯見是有把握的,他就皮笑肉不笑地說:「戴公公這話才是道理。也罷,俺就聽您的,咱們一塊進去查……來人,把四周圍都給看好了,不許人進出屋子,也不許人出司禮監!」
「他不糊塗,要全身而退,哪裡能不做些什麼。」李榮想起自己當初得知蕭敬病退時,幾乎額手稱慶的那種快意,和-圖-書不禁覺得自己白白痴長了這麼十幾歲的年紀,繼而更有些咬牙切齒,「不過,咱家也不會讓那些人白白得意了去。老陳,咱們去坤寧宮見太后。」
「哪裡是閒情逸緻,人老了,所以看看他們想想咱家還年少的時候,免不了就有些羡慕他們……咱家不比老戴你還年富力強,日子過一天少一天了。」說到這裏,他方才袖了雙手搖了搖頭道,「說起來,咱家比蕭公公還年長一大圈,沒想到他竟然先撐不住了。」
「也不知道是哪個小猴兒做事丟三落四,竟是把這樣的要緊東西丟下了!」
「應該是蕭敬。」
「李公公。」
兩人就這樣一前一後回到了司禮監公廳,李榮一進去,見陳寬等人紛紛站起身行禮,便含笑一一打了招呼,正要到最裡間自己那直房時,他卻只聽外頭傳來了幾聲驚呼,繼而就是大聲呵斥。心頭著惱的他當即轉身往外走,可打起帘子才往外頭一看,他的瞳孔就猛地收縮了一下。
「這各式各樣的奏摺都快堆積如山了,李公公你還有閑情雅緻在這裏看這些小傢伙?」
陳寬眼睛一亮,點點頭正說就走,外間突然一個人急匆匆地進了院子,竟是之前不在的王岳。就只見這王炮仗快步走近就惱火地嚷嚷道:「那些小兔崽子人呢,竟敢到我們司禮監來撒野,簡直是膽大包天!」
「李公公言重了,司禮監乃是咱們中官的聖地,俺是什麼人,敢到這裏來撒野https://www•hetubook•com.com?」劉瑾慢條斯理地答了一句,旋即便又行了個不甚恭敬的禮,「事情都是因為今天文華殿奏事,徐勛的一份請功奏摺司禮監竟是未曾呈報皇上就轉去了內閣,而且期間還遺落了其中的夾片,所以皇上大怒,讓俺帶著人來徹查徹查。其實俺是知道的,李公公做事向來滴水不漏,哪裡會有這樣的疏忽,但聖命在身,俺也不得不做做樣子,還請李公公別放在心上。」
見劉瑾笑吟吟行了個禮,李榮見院子里一個跟了自己多年的內侍,這會兒半邊臉上腫的老高,一個鮮紅的巴掌印殘留其上異常刺眼,頓時惱羞成怒地質問道:「劉瑾,你可看清楚,這是司禮監,不是你來撒野的地方!」
「劉公公,這司禮監的公廳素來只有司禮監的人能進,縱使是你奉了聖命,如此亦是大違了規矩!到時候前朝得知此事,怕是閣老和尚書們亦是要頗多非議。」儘管戴義和李榮說不上多麼深厚的交情,可這時候勢必不能袖手旁觀,不得不站了出來。見劉瑾果然是微微猶豫了一下,他就趁熱打鐵地說道,「這樣,咱家陪著劉公公你一塊檢視檢視,如何?」
戴義從大門進來,遠遠看見這邊一個白髮蒼蒼的人站著,不禁走過來瞧個究竟,結果卻發現是李榮。見李榮做手勢示意他噤聲,旋即仍是饒有興緻地看著裡頭吟誦禮記,他不覺輕嘆了一聲,好半晌才背手從廊下退了出來。
「老王,事已至此hetubook.com•com,你別多說了。」李榮定了定神,這才沉聲說道,「我和老陳說,這就去坤寧宮面見太后,你去也不去?」
他正想得心裏糾結,突然只聽裡頭傳來了劉瑾的哈哈大笑聲,待到回過神時,他就看見那邊公廳門帘一動,再一看就發現是劉瑾笑吟吟地捏著幾張小紙片出來,落後他一步的戴義面色很不好看。儘管心頭咯噔一下,但他還是快步從樹蔭底下走了出來快步上前。
一大群人如鳥獸散,他卻站在大太陽底下一動不動,直到過了良久方才回過神。發覺陳寬就在身邊,滿臉的憂心忡忡,他便哂然笑道:「別擔心,咱家這麼一大把年紀了,什麼大風大浪沒經歷過,這點事情還挺得住。」
見劉瑾一揖之後立時帶著一干人等匆匆離開,須臾之間剛剛還擁擠不堪的大院子里就變得空空蕩蕩,李榮面色數變,最後便看著下頭面面相覷的太監們冷笑道:「還有什麼好看的,熱鬧都沒了,難不成都太閑了不成,都散了!」
這會兒,司禮監秉筆太監李榮就站在那窗口,見裡頭一個個坐得端端正正,年紀不過七八歲的小火者們在那朗聲背著《禮記》,他不禁欣然點了點頭。
「當然去,這事情怎生少得了我!」王岳立時一口答應,可隨著兩人出了司禮監那朝西的大門,他突然站了一站,一拍腦袋說道,「看我的記性,把要緊事情都給忘了。你們知不知道,我聽到宮裡頭有些傳言。」
「可皇上終究不是先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