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朕又不是問你的罪!」朱厚照不輕不重一錘敲在欄杆上,這才看著徐勛說道:「徐勛,你說說,王寧和李增鄧廣他們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當船停穩,徐勛和劉瑾一打照面,四目對視之間,卻沒有迸射出多少火花。兩人彷彿尋常久別未見的老友一般,彼此拱拱手含笑打了招呼。等到朱厚照出現在二層的欄杆邊上,劉瑾方才作勢要行禮,可卻被朱厚照一個眼神給止住了。
「皇上,都是奴婢的罪過。奴婢派王寧去陝西,原本是想讓其和巡按御史安惟學一塊,丈量土地,看看就能一年能有多少出產,是否有分配土地卻不耕種,導致田地荒蕪的情形。因為臣聽說,如今的邊鎮軍戶不如從前,尤其是號稱屯衛的,也往往把田土租給外頭的流民,軍糧完全不能自給。所以,奴婢這才給了王寧手令,誰知道他竟敢自作主張,說什麼今年下半年的軍糧供給便減半,明年還要取消!」
「沒錯,正是佳話!」看著徐勛和劉瑾唇槍舌劍的朱厚照終於一錘定音似的開了口,隨即便興緻勃勃地說,「慶王身為親王一點擔當都沒有,只知道花天酒地!倘若朕在那兒,索性就把慶王府的樂戶全都要了來,一股腦兒全都配給了那些沒有妻室的將士!」
劉瑾倒並不是在乎一個區區已經死了的姬人,只是不想讓徐勛奏一件准一件。然而此時此刻徐勛一番話犀利得讓人沒法辯駁,他又看到朱厚照大為贊同的表情,想起安惟學昨晚上喬裝見他時說徐勛竟是https://m.hetubook.com.com
將慶王府的那些樂戶姬人脫籍后許配給有功將士,他定了定神后就皮笑肉不笑地說:「平北伯還真是憐香惜玉,愛屋及烏,聽說你還從慶王那兒把塞上雪所在的整個彩雲班都要了來,給她們脫了籍,賞給了此次的有功將士?」
聽劉瑾這話字裡行間,竟是在指斥自己和人有私情,徐勛卻是絲毫不慍怒,反而笑了起來:「劉公公,這憐香惜玉愛屋及烏八個字用得不對。朱置鐇淫|威之下,滿城附逆者不知凡幾,這些樂戶姬人卻在堂上演忠義之舞,歌忠義之曲,所謂巾幗颯颯英姿,便是如此了。將她們配給那些有功將士,豈不是一段傳揚千古的佳話?」
宮中選內侍,尤其是帝后太子這樣的貴人身邊選內侍,首選就是儀容出眾,從這一點來說,張永也好,谷大用也罷,甚至八虎之中的其他人,一個個都是儀錶堂堂,縱使谷大用如今比之前在東宮時少說增肥了二十斤,可依舊氣度非凡。而劉瑾在八虎之中雖不是最出眾的,可以往那一身司禮監掌印太監的圓領襯擺綴坐蟒補子穿在身上,仍是顯得精神爽利,和那些文官武將相比,也就是少三縷長須罷了。可眼下那衣裳穿在劉瑾身上,卻顯得空空落落的,本就顯得容長的臉眼下更瘦削了,雙頰更是微微凹陷了進去,只有眼睛依舊黑亮幽深。
「讓你好好養你的病,偏就是你的腿快,來了就上船,別啰啰嗦嗦!」眼見劉瑾身邊一個小火者慌忙扶了
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上船,朱厚照方才居高臨下地看著岸邊那些內侍說,「現在開始,除非是虜寇犯境,逆賊叛亂,否則不管多大的事都等朕游完了太液池回來再說,就這樣!」
小皇帝真是一句話直接問在了點子上!徐勛心中暗贊,人卻是依舊保持目不斜視。須臾,他就聽到旁邊傳來了劉瑾沉重的聲音。
劉瑾終於抓到了一個空子,連忙開口說道:「皇上,平北伯說褒獎有功將士,這是應當的,可那女子只是慶王府的一介樂戶,不堪凌虐奮而弒上,縱使結果上算是除了朱置鐇這個逆賊,可畢竟也是以下犯上,倘若連這也要褒獎,若日後有人仿效……」
「皇上,王寧確實趁著臣和楊大人都不在寧夏鎮,這才和李增鄧廣合謀去見總兵姜漢,讓其張榜通告屯田之事,結果卻被朱置鐇利用,煽動軍心和他一塊造反。」說到這裏,徐勛微微一頓,瞥見劉瑾雖是臉上鎮定自若,但依稀能看出幾分緊張來,他便又說道,「只是,王寧和李增鄧廣被殺當夜,臣就趕了回來,再加上張公公早有預案,因而寧夏城並未有太大的動亂。事後張公公和苗公公一塊查抄了鎮守太監府,查出金銀細軟不下數萬,種種不法事也相當不少,李增鄧廣可說是死有餘辜。王寧激出這一場變亂,此事確鑿無疑。」
要是沒有朱厚照在場,徐勛和劉瑾這番面和心不合的試探,鐵定還要再進行幾個回合,但這會兒兩人立時凜然而立,彼此再也不看對方m.hetubook.com.com一眼。而朱厚照獨個背靠欄杆坐在那兒,用手輕輕摩挲著下巴,好一會兒才突然開口問道:「劉瑾,之前被朱置鐇殺了的那個司禮監奉御王寧,他手中的屯田令是怎麼出去的,朕怎麼不知道?」
見朱厚照顯然對這一措置並無異議,徐勛方才接著說道:「而朱置鐇逆謀之所以沒有得逞,其一是因為張公公未雨綢繆,從軍余之中募集了二百餘人,將叛黨骨幹一網打盡,這些人雖為軍余,但這一次立下了軍功,理應升賞。而其二,是慶王府姬人塞上雪手刃朱置鐇后自盡,使叛黨群龍無首,因而,朝廷當褒獎其義行……」
「劉公公,以下犯上這四個字用得不妥當吧?塞上雪手刃朱置鐇的時候,他已經假借王妃有孕,在席上殺了李增鄧廣和王寧,更讓人去追殺總兵姜漢,奪寧夏城六門,這時候他再不是宗室郡王,而只是一介逆賊,人人都可以誅之!所以,塞上雪手刃之舉,乃是大義大勇,若不褒獎,將來再遇到這種事情的時候,還能指望有誰挺身而出維護綱常?」
朱厚照看著這兩張無懈可擊的笑臉,心裏卻有些犯嘀咕,眼見劉瑾張嘴又要再說,他突然舉起手道:「好了好了,這種鬼話你們倆當著那些老大人去說,在朕面前擺這些場面給誰看呢?今天當著朕的面,有些事朕索性一句一句問你們,你們兩個誰要是有一句虛言,朕回頭就把他趕到太液池裡餵魚去!」
朱厚照眼睛在外頭,心思卻不在外頭,留意徐勛和劉瑾都是和自己一個光景,
m•hetubook.com.com他不禁有些惱火,最後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聲道:「你們兩個就找不出話來對朕說?」
偌大的一條船載著一行二十餘人緩緩駛在太液池中。這一日正是一個大晴天,金燦燦的陽光灑在水面上,微風吹拂下便翻出了星星點點的金光,顯得靜謐而又安寧。所有從人全都在底艙之中,二層樓上就只有朱厚照和劉瑾徐勛三個人。船開良久,卻愣是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三雙眼睛全都在看著那波光粼粼的太液池水面。
劉瑾越說越是痛心疾首,隨即竟是跪了下來,砰砰在地上磕了三個頭,這才沉聲說道:「這都是奴婢耳昏眼花用錯了人,不合激得寧夏大變……」
儘管劉瑾也想讓事情到這三人身上為止,可眼下徐勛連死人都不放過,他不免心中暗怒。可瞧見朱厚照欣然點頭,他到了嘴邊的駁斥不覺吞了回去,眼睛卻是眯了起來。
用了兩塊點心勉強墊了墊飢腸轆轆的肚子,這會兒這條雙層小畫舫緩緩靠岸,徐勛從二層下到船頭,目光立時落在了人群前頭那個醒目的老者身上。他和劉瑾是熟的不能再熟的老相識了,然而此番乍一照面,他仍然險些沒把人認出來。
朱厚照雖天性聰穎,但對於那些大部頭的律例典籍,記得就不那麼清楚了。這時候,徐勛便搶在劉瑾之前開口說道:「皇上,那些跟著朱置鐇謀反的將士,于情可憫,於法難容,所以,不嚴加處置他們,恐怕寧夏城上下軍心民心俱是難安。臣以為應當比照大明律上激變良民之法,凡牧民之官,失於撫字非法行事和_圖_書,激變良民,因而聚眾反叛,失陷城池者,斬。此次若非張公公應變快,城池失陷便是難保的事,所以,臣請將彼等和朱置鐇一樣梟首示眾。」
這一番話說得既關切又體貼,而且還狠狠給自己送上了好幾頂高帽子,再加上那真摯得彷彿發自內心的表情,徐勛也不得不嘆為觀止。然而,他這本事也絕不比劉瑾遜色,立時笑容可掬地說:「我之前遇上涇陽伯的時候就聽說劉公公身體欠安,本打算見過皇上就去看你,誰知道你還親自來了。我這一番只是有驚無險,要說辛苦,那也是上下官員和將士們齊心協力,我自己不過是做了些微不足道的事。倒是劉公公帶病操持司禮監,那才是真辛苦。」
劉瑾只覺得嗓子痒痒的。然而,小皇帝剛剛已經咳嗽過了,他只能強忍著喉嚨的不舒服,賠笑開口說道:「皇上,奴婢只是覺得眼下風光甚好,又見皇上彷彿看得入了迷,所以不敢貿然出聲打擾。奴婢是聽說平北伯昨夜連夜進的城,路上又遇到了些許波折,這才過來瞧瞧。平北伯這一番出去就是幾個月,而且又是虜寇進犯,又是逆賊造反,著實辛苦了。」
這是就事論事的公允之言,朱厚照聽著便點了點頭:「既然如此,朕就讓內閣擬旨,安化王朱置鐇謀反,十惡不赦,雖已身死,但罪不容恕,削爵為庶人,本身梟首示眾,子孫全部處死,以儆效尤。那些附逆人等,讓他們派出幾個人去,和楊一清一同審理。至於王寧和李增鄧廣,雖是被逆賊所殺,但本身已有取死之道,這該按照什麼律例處置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