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經一面答應著道謝不迭,一面又去瞥唐寅,見其確實絲毫沒有遺憾,彷彿是真的就此絕了科舉的念頭,他不禁暗自替好友惋惜。等到了徐家,見是康海等好些科場達人正等在那裡,他原本還有些不好意思,待見眾人都是圍著徐勛七嘴八舌問所謂退休的事,他才鬆了一口氣,心中卻也在伸量著此次的名次。
這位煞星實在是威壓太強大了!張彩僅僅在兩年前還只是吏部的五品郎中,如今驟然二品,卻非但沒有尋常官員從低品驟然拔擢高官時的惶恐和不安,反而安之若素,彷彿已經經歷了十幾二十年的吏部堂官生涯似的。他算是明白了,為什麼吏部上下的屬官全都唯張彩馬首是瞻,這種主官實在太耀眼了,那種居高臨下的目光一看,就能把人逼得自慚形穢!
「今科主考可不是別人,是吏部尚書張大人,有這等座師在,我們將來可是方便多了!」
會試過後的數日閱卷乃是最緊張的,比後世的高考閱卷更緊張。糊名之後,區區十幾名讀卷官就要評判多達數千張試卷,要說怎麼個仔細看文章自然絕不可能。這其中,一手好書法的總會佔了天然的優勢,而其次則是在糊名時悄悄做了手腳的卷子。因而,當徐經的卷子被當房的考官毫無疑問地畫了個圓圈之後當成薦卷送上來到了主考官張彩的案頭,這位吏部主管銓選的尚書不禁露出了一絲笑容。
所謂的法祖也就是效法先祖,遵守祖宗成法,可創業打下江山的又往哪兒去效法先祖?至於什麼皇帝嗣位以來戰戰兢兢諸如此類的話,說是反話還差不多,朱厚照和圖書哪裡是敬天法祖的人?要說起來,記得他對徐經說過,引經據典不能少,但最好少些生僻晦澀,排比等等也不用太多,最好把文章寫得簡單易懂,煽動性強,也不知道徐經記住了沒有。
當舒舒服服回家繼續休息的徐勛拿著這麼一份時務策的主題時,臉上便露出了幾分笑容。因知道考題是朱厚照叫了康海這個狀元,以及翰林院幾個老翰林去,苦心擬出來的,他只覺得朱厚照那濃重的反諷撲面而來。
張彩緩緩踱著步子,目光從一間間號舍中的舉子臉上掃過。這不是他第一次巡視考場了,不少曾經逗留過的舉子面前,他這一次也停留了不少時間。尤其是當走到江陰徐經面前時,更是駐足看著那字跡端秀的卷子許久,見那第三道題答得極其漂亮,他方才滿意地越過人往前走。儘管徐勛不曾提過,但他心裏卻自有一本賬。
這種會試大典,那些老大人們子侄門生故舊極多,徐勛就這麼一個私人,而且歷經大變的徐經確實文采斐然,他即便不能把人拔擢為會元,給人一個前十還是綽綽有餘的!
「真是老天有眼,老天有眼……要是老奶奶和娘子知道了,一定會高興得不得了。」
撐開油紙傘從貢院裡頭出來的徐經第一眼就看到了那邊的徐勛。他先是愣了一愣,等醒悟到徐勛在等的人應該是自己時,他只覺臉上一下子就紅了。那不是尷尬的紅,而是激動的紅。挎著唐寅親自預備考籃的他在無數人的注目禮中匆匆來到徐勛跟前,正要施禮之際,就被徐勛拉到了那寬大的銀浮屠頂油紙傘下。
「好了和-圖-書,侯爺若知道了必然更高興,你且好好預備預備,殿試那一日若是能得一個狀元回來,那才是真正的光宗耀祖!」
正德三年的會試又是一次士子云集的大典。白髮老翁,莘莘年少,攢眉沉思的中年人,高談闊論的江南學子……當原本雲集於街頭巷尾,議論著劉瑾之死寧王之死,以及此前那眾多宗室之死的這些讀書人全都一股腦兒關進了貢院之後,就連酒樓飯莊茶館裡頭的夥計們也都覺得有些寂寞如雪。畢竟,耳邊那些聒噪一下子全都沒了,這種蕭條清凈還真是不習慣。
前十的卷子,朱厚照可是要親自看的!
當三場九天的會試終於告一段落,蓬頭垢面的舉子們從裡頭出來時,有的垂頭喪氣,有的痛哭流涕,有的呼朋喚友,有的志得意滿……在貢院街接人的親朋好友更是直接把這兒給堵得嚴嚴實實。此時正值一場難得的春雨降臨,幾乎塞了整條街的親朋好友團全都打著各式各樣的油紙雨傘,彼此推搡刮蹭下,不少人半邊身子都是濕的。然而,在這擁擠的人群之中,卻唯有一處的幾個人鶴立雞群,非但沒有人往那兒借一借地方,反而全都恨不得躲遠遠的。
這一科主持會試的,正如同徐勛對張彩承諾,而劉瑾又對張彩承諾的一樣,正主考不是別人,正是以吏部尚書掛著國子監祭酒銜的張彩,副主考則是翰林院一位學士。可在張彩的強勢面前,那人不可避免地只能在旁邊打打下手。尤其是三場中的最後一場,當張彩起身巡視全場的時候,他非但沒跟出去,反而長長舒了一口氣。
「和*圖*書各位,我家老爺說了,座主門生,原本諸位拜見,他不該辭。我家老爺得皇上信賴點了今科主考,必得盡心竭力,但他還是此次殿試的讀卷官之一,如今不敢以好惡評判門生。等到殿試發榜之後,諸位分了三甲,到時候再見諸位,便可相談甚歡了。」
朕聞人君所當取法者,惟天惟祖宗。唐虞三代之君,皆法天法祖以成盛治,載諸經可考也。其有曰代天,曰憲天,曰格天;有曰率祖,曰視祖,曰念祖,同乎異乎?抑所謂法祖為守成而言也,彼創業垂統者又將何所法乎?漢唐宋以降,法天之道殆有末,易言者何以能成其治乎?抑亦有自法其祖者矣,何治之?終不古。若乎朕自嗣位以來兢兢焉惟天命是度,祖訓是式,顧猶有不易盡者。天之道廣矣大矣,不知今日所當法何者為切?傳有謂刑罰以類天震曜,慈惠以效天生育者,果可用乎?我太祖高皇帝之創業,太宗文皇帝之垂統,列聖之所當法以為治者,布在典冊播之天下,不可悉舉。不知今日所當法何者為先?且急史有謂,正身勵己,尊道德,進忠直,以與祖宗合德者,果可行乎?茲欲弘道行政以仰承眷佑,延億萬載隆長之祚,子大夫,應期向用,宜有以佐朕者,其敬陳之,毋忽。
「是我一時激動,伯虎兄,對不住,對不住!」徐經連忙拱了拱手,隨即長長吁了一口氣,「我只以為這一生是再無希望,萬萬想不到還有這東山再起的這一天,總算對得起天上的祖父和父親……說來說去,是我當年碰到了貴人!」
此話一出,原本還有些懊惱尷尬的門生
和-圖-書們頓時如釋重負,一一行過禮后便告辭離去,徐經更是鬆了一口氣。等到了三月十五殿試的這一天,百官雲集奉天殿前如朝會儀,行禮之後貢士入殿拜了天子,朱厚照便大手一揮讓人頒下了殿試時務策的考題。
「是啊,明日去拜見座師,可得好好準備準備。」
徐經想起自己和張彩本就見過,可如今張彩和徐勛已然陌路,此時頓時犯起了躊躇。然而當日回了興安侯府好一番慶祝之後,次日一大早,他還是和其他會試題名的貢士一起造訪了張府,誰知道和眾人一樣吃了個閉門羹。門上張家管家笑吟吟出來團團一揖,說出來的話卻毫不通融。
在眾多的油紙雨傘中,那銀浮屠頂的油紙雨傘格外醒目,兩京之中,唯有公侯駙馬伯以及一二品官員可以有這等待遇。而在今天會試結束的這等大好日子里,會紆尊降貴跑到貢院街來,而且那等年輕的,那人的名字自然就呼之欲出了——不是平北侯徐勛還有誰?
非翰林不得主考會試,這是多年的老規矩了,但這種規矩卻不適合他!
徐經本想從後頭往前頭找,但被唐寅強壓著,他不得不懷揣著戰戰兢兢的心情從前往後看,豈料沒看幾個人,他就一下子找到了自己的名字。難以置信的他使勁吞了口唾沫重新數了數,見自己竟是會試杏榜第四名,頓時雙膝一軟險些站立不穩。一旁的老蒼頭亦是激動得無以復加,連聲音都顫抖了起來。
徐經強忍心中重回貢院的激動,聲音沙啞地說道:「三場的文章我都寫的不錯,應該題名有望。」
三日後,會試杏榜終於在貢院街放出。www.hetubook.com.com等著看那榜單的學子們摩肩接踵,彼此之間你推我搡,看到自己名字不是大叫大嚷喜出望外,就是痛哭流涕難以自已,當然,更多的是從頭到尾仔仔細細看了三遍榜單,最後卻黯然神傷的落榜人。
「衡父,你真是險些把我嚇死了!」
唐寅也是長長舒了一口氣。見徐經面色煞白,他想起這位友人素來身體不好,如今乍聞喜訊恐怕吃不消,連忙招呼了那老藏頭慌忙架了人出來。待到了外頭聞風而動擺出茶攤的小販那兒扶著徐經坐下,又是一碗滾熱的茶讓人慢慢喝了下去,他這才看到徐經緩過神來。
回鄉溫書數年,八股時務策這等敲門磚已經都撿起來了,只要不曾發揮失常,沒有人因為他的來歷而黜落他,這一次……應該能中!
見唐寅把殿試狀元竟是說成探囊取物一般輕易,徐經不禁苦笑,可想想自己連那般絕境亦是挺了過來,如今萬萬不能丟臉,少不得打起了精神。就在這時候,就只見兩個大約同樣是高中了的貢士從外頭進來,高高興興地說著話。
「廢話,誰問你題名有望,我是問你是否前十有望?」徐勛顧忌著四周還有其他人,聲音壓住了,並不響亮,但見徐經先是愣了許久,隨即便露出了有些說不準的尷尬,他便笑吟吟地說道,「沒事,既然已經重回科場,那這一回必然會有好運,走吧,我在家裡備了一桌賀你出貢院,等回頭會試發榜之際,還有更多人來湊趣!」
「伯虎早說了要來迎你,我如今是閑人一個,既然沒事,索性也來接你一接。」徐勛旁若無人地笑了笑,又看著徐經問道,「如何,這次可有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