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嫣微微有些失望，然而與魯元分別將近一年，平日里還不覺的如何，忽然知曉相見近在眼前，卻覺得十分想念起來。
「不信你看著就是。」張嫣道。
她想起了後世的熨斗。
「可能是因為，」容娘忍住不讓自己笑出聲來，勉強板住臉，正經道，「兩位娘子性子太急，沒有將梅子瀝干吧。」
她真的不敢賭。
孫寤撲哧一笑，「我像那麼傻的人么？」
「自然好。」張嫣亦興緻勃勃。
掌中的梅子呈奇異的黑紫色，長出細細的絨毛。
「唔，這樣啊。」張嫣想了想，道，「宣平離齊地最近，我去找齊國的匠作監就是了。」
「容娘，」她轉身笑問，「宣平可有出名的打鐵匠人？」
於是張嫣與孫寤便放一層梅子，加一層飴糖，將梅子吃掉了一小半，腌制了一大半，最後封上蓋，用泥實實裹住。
而呂后對戚懿的恨太深重，緣于這些年因為戚懿帶給自己的所有羞辱與苦難，一朝得勢，沒有任何人能夠阻止呂后對昔日夙敵的報復。
二人相視而笑，「那好，」孫寤起身道，「請容娘費心。」
「不知道。」侍女搖搖頭，「早上侯爺與娘子說了些話，娘子從書房出來就一副很難過的樣子。」
古語有言，「若作和羹，爾唯鹽梅。」
「我有一個很好的朋友，」張嫣攏了攏衣裳，回過頭來，笑道，「我剛才聽說，他死掉了。於是寫了篇祭文，想遙祭一下。」
容娘在心中嘆道：費錢的哪是那些梅子，實實在在的是飴糖啊。似這兩位不知道人間疾苦的小女孩這麼厚厚的撒下去，幾乎就要撒掉宣平一戶貧苦人家一月的生活費。
張嫣的面色變了下，「阿寤，」她猶疑道，看了看手中的梅子，「你確定這梅子能吃么？」和_圖_書
「別動。」張嫣忽然喚道，伸手從孫寤胸口的衣襟上揩下一抹污漬，笑道，「大概是剛才刷梅子的時候沾上的。」
「哈。」孫寤拍手笑道，「看起來阿嫣很怕酸啊。」
她們滿懷歡喜的開了瓮蓋，取出腌漬的梅子。
「呸——」她忙不迭的吐出來，連忙端起茶漱口「酸。」比沒腌之前的還要酸上幾分。
孫寤不知道她說的是誰，只好掏出帕子為她拭淚，「你的那位朋友若再天有靈，也是不希望見你難過的。」
她於是走近，看張嫣將一卷手跡扔進火盆，剎那間火舌吞沒，隱約還能看見上面娟秀的字跡。
「哦，」張敖不在意的答道，「朝廷剛發下來的邸報。」
初夏的清晨，採摘青澀略硬的梅子，用粗鹽搓揉，去掉表面絨毛和蠟質。孫寤用袖擦拭額邊墜下的汗滴，「還是自己動手腌制梅子更有趣些。」
「呀，」扼腕的聲音，「那不是連我們腌的梅子都來不及嘗么？」
「下個月我及笄，想邀請阿嫣去觀禮。還望阿嫣務必賞臉。」
對一個女人最好的報復，就是殺了她的兒子。因為，沒有人比呂后更知道，兒子，是後宮中的女人最大的靠山，與希望。
除了知道一些事情的走向，她其實，所作所為，非常有限。
將燒的通紅的木炭加入熨斗腹中，立了一會兒，熨斗就被燒的現出一點紅意。張嫣在衣裳上灑了幾滴水，然後用熨斗燙過，熨斗經過之處，衣裳果然變的平整復初。
也許什麼呢？
看見兩張垂頭喪氣的下臉，連忙又安慰道，「沒關係，反正宣平的梅子多，再腌一次就是了。只是這回，你們要聽我的話了。」
可是無論理由怎麼充分，都無法掩飾，在如意的事情上，她無所作為的事實。
也和_圖_書許，還是什麼都做不了。
張嫣「啊」了一聲，雖然意料之中，還是有些失望。
她解開竹簡，看見上面的消息，驀的再也笑不出來了。
長樂宮是呂后的天下，無論多麼受寵，她在那兒，也不過是一個客人。她所得到的所有尊榮，說到底，都是呂后給的。如果她要在那個地方做不合呂后心意的事情，根本不會有半個人聽她的意思。
換了任何一個旁人，自然沒本事使喚各諸侯國的匠作監，容娘看著面前的少女，欣羡的嘆了口氣，只是這位張娘子，是太后之孫，天子之甥，自然不同。
「對了，阿嫣今日來的正巧，那梅子已經腌了十余日了，應該可以吃了。我們去拆封看看吧。」
所以，就算她拼盡全力，也未必能救下如意。
說話間一陣大風吹過來，將盆中灰燼揚起，飄飄蕩蕩的吹向天際，張嫣回過頭張望，不知怎的眼睛又一酸，連忙忍住，轉身去了。
「記得從前母親腌梅子，」孫寤笑眯眯的道，「等半個月就可以吃了，半個月後，我請你吃腌梅子啊。」
「是啊。」孫寤亦低頭，皺眉不快道，「這兒還濺濕了一塊呢。真麻煩，就算洗乾淨了，穿起來就不挺括。」
「你們家娘子這是怎麼了？」她脫口問道。
「那倒不用，」容娘微笑道，「諸侯國的匠作就很不錯了。」
第二批梅子已經腌制了七天了，張嫣終究沒有在這一季，吃到傳說中的又甜又脆的腌梅子。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張嫣彈了下手指，得意道，「我有辦法。」
「嘆什麼氣，」張敖摸了摸她的額，失笑道，「你母親還說了，太后的五十歲壽辰就要到了，前些日子還提到你，她要我們父女早些返長安祝壽。」
「阿爹，」她脫口道www.hetubook.com.com，「我先回長安可好？」
「啊，」這一回語調卻是上揚，「所以阿爹，我們馬上要回長安了見阿母了么？」
「好酸。」張嫣嘗了一顆梅子，頓時酸的眉毛眼睛皺到一處。
「兩位娘子，」孫家的下人容娘彎腰將梅子都兜起，笑道，「腌梅子可不是一時半會就能好了。得用大瓮將這些梅子泡上一天一夜，不時換水，這樣日後漬出來的梅子才不會澀。這都是耗時的活兒，不敢勞兩位娘子費神。」
這一日，張敖將張嫣喚入書房中，道，「嫣兒，你母親昨日來信說，這個月她還是不能回宣平。」
「不怕不怕，」孫寤笑眯眯的搖頭，「阿嫣你也有不知道的，我們宣平有一種相傳的腌梅子的法子，將黃梅子放入乾淨瓮中腌制個半個月，再取出來的時候比飴糖還要甜呢。改明兒我們去腌梅子好不好？」
「那這個『熨斗』」，孫寤很拗口的重複，問道，「真的能令衣裳平貼么？」
「阿嫣，」張敖忽然肅容喚道。
「張娘子，」容娘為難道，「朝廷對鐵器是管制的，宣平的鐵匠，不過只是打打粗製的農具，若要論好手藝，只有官家。」
孫寤拜訪宣平侯府的時候，侍女將她引到後花園，遠遠的瞧見張嫣在湖邊拜著什麼，湖風吹的她的衣袂翻飛，不知怎麼的，有一種很清冷的感覺。
「……真不巧。」孫寤失望道，「不能在多留幾日么？」
話雖如此，她卻是第一次看見好脾氣的孫寤發作脾氣，不敢再說話。
「嗯？」
「阿爹說哪裡話，」張嫣吃了一驚，吐舌笑道，「我是殺人了還是放火了，還是調皮搗蛋惹您鬧心了？」
「這，」張敖沉吟道，「本是該如此的，只是最近縣中該上計租賦，去年我們回宣平時上www.hetubook.com.com計已過，今年，為父希望能看過上計后再行。」
按著張嫣的圖紙，齊國匠作打造出這種空心船型帶木柄的鐵器，並由驛站送來。
「阿寤，」張嫣哭倒在孫寤的懷中，「你不知道，那是個多麼漂亮的男孩子，他的心思善良，伶俐通透，可惜，這麼年紀輕輕，就不在了。」
——等我再回宣平。
「荼蘼她們已經在收拾行李了。兩三日後就要成行。」
「真神奇。」孫寤目眩神迷。
「好啊。」
不是不可以，只是宣平到長安，驛站來回就要一個月，少年人性子急，興趣來的快也去的快，一個月後，也就不再有興趣了。
「啊——恭喜寤姐姐了。只是，我外祖母大壽在即，我不日就要返回長安。卻是不能去了。」
「娘子，」容娘看的直皺眉，勸道，「你們也儉省著一些。」
張嫣皺眉，「你的意思，還要去找長安匠作監？」
過得兩日，梅子泡好了，孫寤又約張嫣到家中腌制梅子，二人一邊吃糖蘸梅子，一邊將梅子放入乾淨的瓮中，然後覆上飴糖。
「元年五月，趙王如意暴病亡，謚隱，無子，遷淮陽王友為趙王。」
「那自然，」張嫣笑道，「不過燒起來的熨斗燙的很，可不能用手碰。」
「多謝阿爹。」張嫣大喜拜過。得到了允諾，她的心情輕快，眼睛左右張望，覷見父親案上一卷扎著紅纓的竹簡，好奇道，「阿爹，這是什麼？」
「我們回去吧。」
所以，無論是為了劉盈，還是為了她自己，呂后都不可能放過如意。
宣平地處河東郡，以產梅聞名。春暮夏初，梅子初實。每年夏四月後，累累的梅子漸漸壓彎了果園枝椏，街頭巷角到處是背著梅子兜售的老婦人。
「嗯。」張嫣學著她搓洗梅子，再用刀面拍裂。
張嫣打了個https://www.hetubook.com.com冷顫。
「……會有機會的。等我再回宣平。」
而她在呂后的心中到底有多麼重要，她其實並不敢賭。她之所以一直能得呂后喜愛，不僅僅是因為當年她曾擋在呂後身前為她痛斥高帝和戚夫人，也是因為這些年來，她一直在呂後面前做合乎她心意的事情。
孫寤一時間張了張口，不知道說些什麼好，良久方道，「生死有命，這也是你無能為力的事情。還是不要太難過了。」
「嗯。」張嫣點點頭，將梅子丟開手，「我性喜甜食，對酸的東西都不下口。看來這宣平的梅子，我是無福消受了。」
孫寤怔了一怔，惱道，「我家雖然不富裕，這點梅子還是買的起的。」
那麼，如果有一天，她違背了呂后的心意，呂后又會如何待她？
「阿母家書也說了，」她道，「阿婆說想我，我早些回去，還可進宮探一探她。等到太后壽辰近了，阿婆忙起來，未必有時間見我了。」
「不。不是這樣的。」張嫣激動道，「如果我肯，也許……」
「都沒有。只是，」張敖嘆了口氣，「算啦，你母親也想你的緊，」他垂眸道，「就依你的意思。家人張礎幹練，為父讓他送你前去長安，路上要小心謹慎些，要聽他的話。」
「可是腌梅子就是這麼腌的啊。」孫寤不服氣道，鼓起勇氣，嘗了一小口。
多年的孤獨艱難的生活，將呂后鍛鍊出一種鐵石般的意志，這樣的呂后，除了將一對子女看的比命|根|子還要重要，連自己的孫子，都可以不眨眼的屠殺，何況於她這個外孫女？
「嗯。」
「爹爹若擔心我的安危，」張嫣笑靨如花，「我可以多帶隨人，從宣平到長安，一路都是官道，有傳舍歇宿，不會有事的。」
張敖盯了她一會，道，「你怎麼總是不像一般的這個年紀的女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