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山有木兮木有枝·引
第109章 照面

太學之中,數名太學生手握《四民月令》品評,其中一名叫嚴助的學生道,「許祭酒這本農書,寫的倒頗有詩中豳風《七月》的遺風,讀起來琅琅上口。」
未央宮中的妃嬪雖不見多,但也不少。有的溫柔,有的美麗,有得清雅,有的深情,顧盼進退之間,各有風情。只是漢初尚武不尚文,挾書律剛廢不久,男子都少有讀書之人,何況女子?不讀書則遜於眼界,謔笑語言之間不過為博寵,少有能解他心解他意的,能夠在燈下品一杯茗談天論地的,只得一個阿嫣。
她撲哧一笑,回身將長袍掩好,問道,「陛下等久了沒?讓他們傳膳吧。」
每個人都有一些固有的東西深植在體內深處,譬如習慣,譬如口味,亦譬如觀念。可是那並不是不可改變的。她用了大半年的時間,讓劉盈喜歡上純茶而放棄茶粥。那麼,又要用多久,讓他逐漸習慣自己作為他的妻,而不是從前的外甥女呢?
理智上,他想他是該離開的。但他卻著實留戀與阿嫣同在椒房的時光。
「這你就不明白了。」她嘆了口氣,忍不住跪直身子,越過二人之間的憑案,伸手在他兩頰之上作勢扯一下,「陛下,我從小見你,你就一直是這麼老氣橫秋的。這求學的樂趣不在於學問本身,而在於大家一起求的過程。你來我往,爭鋒相對,這才有意思。」
張嫣怔了怔,低下頭看,因為自己適才跑的太匆忙,黃色絲絹長袍不曾掩好衣襟,露出裏面素色禪衣,紗色隱隱透出裏面一片雪白細膩的肌膚。
「各位和圖書博士名滿天下,自然胸有博學。」張嫣笑道,「很多從前自己看書不懂的地方,聽了他們講授,便霍然開朗,頗有樂趣。」
「胡鬧。」他拍開她的手,又問,「阿嫣似乎對那些太學生很有好感。那這些日子可以相視覺得不錯的?」
解憂望著她,忍不住進言道,「娘娘,外臣與皇后私相授受,縱然許祭酒是你的親信,也不是正理。此事可一不可再。他日再有事,可請許祭酒托張詹事轉呈。」
第二日,張嫣取過許襄當日遞給自己的《四民月令》。仔細讀閱之後,啞然失笑,「許襄果然是書生本色。」
雖然她實在與這幫子人不熟,但作為同學,太傲岸孤岩並不是善事。何況,前些日子,她家舅舅尚敦促她多與人來往。
他抬頭看看張嫣持燈殷勤相待的眸光,不由自主的便點點頭。
張嫣嫣然一笑,替他臻了一杯清茶,遞過來,道,「陛下不妨飲一杯茶,再誇讚阿嫣吧。」
「張孟。」他眼尖瞧見剛剛踏入太學的玄衣少年,連忙喚道,「後日是重陽佳節。太學休學一日,我等商量去渭水河邊遊玩,你可要一同前去。」
張嫣抿唇微笑,倒覺得此人很是平良可親。
劉盈望著她奕奕有神的神情,若有所思道,「阿嫣,看起來,你對去太學學習,很開心啊。」
停箸之後,劉盈嘆道,「莫怪朕總愛來椒房盤桓。你這兒的飲食,勝過宮中他處良多。」
她於是笑道,「今兒我去聽了毛亨博士講詩。毛博士學問自然很好,可是我始終覺得,《詩經》便m•hetubook.com•com是先秦時流傳下來的民歌,其中固然有一些暗諷時事,但是也不必每一首都往那些大道理上套。」
她愣了一愣,問道,「舅舅,你問這個做什麼?」
她怔了怔,答道,「過了這個月,便虛有十四。」
趕到渭水河邊后,眾人已經遊玩了好一陣子,張嫣歉然道,「對不住,家中有長輩相與過節,這才耽擱了時辰。」
解憂嚇了一跳,後退一步,抹掉臉上墨漬,想要笑卻忍住了,嘆了一聲:皇後娘娘,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當你的風采逐漸隨著年歲成長的時候,究竟知不知道,亦會有無數的少年的目光隨著你而轉。那個許襄,她亦曾見過幾次,每次望著張皇后的目光,分明是一種隱忍的愛慕。
他笑道,「朕不過是盼著你開心一些。左右這未央宮諸事清閑,並不用你這個皇后著忙些什麼。你便再在宮外耽擱些時間,也沒有什麼。只是有一條。」他叮囑道,「要多帶些侍衛,護衛安全。」
可是,她看著凡事聰敏但偏偏在此事上天真的皇后,將口中話咽了回去,有時候,不知道,會更好一些吧。
「既是農書,自然是要越通俗易懂越好,他卻仍然要駢四駢六,打算誰看的懂啊?」
「這話不妥。」嚴助搖頭道,「二年時,陛下方下令,農者為天下之本。合陽侯為陛下親伯,尚親身躬耕。此《四民月令》定天下農時,暗合《呂氏春秋》中《任地》,《辨時》諸篇,大裨益於天下。我等不可輕之。」
她搖搖頭,「舅舅是想預先知hetubook•com.com道哪些太學生卓異好堪拔用么?」自以為找到解釋,答道,「可惜我每次來匆匆去匆匆,沒有功夫去和他們結交。就算有功夫,也不好和陌生男子多談。」
重陽日,與劉盈往長樂宮陪呂後用午膳過節,張嫣換了男裝外出。
於是點頭道,「如此,恭敬不如從命。」
張嫣眼睛一亮,笑拜道,「臣妾聽命。」
秋冬宜將養脾胃,將精選羊腩肉煮爛切細,加黃芪,粳米,大棗及薑末煮爛,做羊白羹。以及紅燜桂魚,山藥敖兔,脆炒香覃,幾道皆是鮮美補益之食。
因為低下頭去,她並沒有看到劉盈靜靜的凝視著她,目光奇異。
劉盈猶豫了一下。
那笑容清凌凌如秋夜的月光,華美而令人心靜謐。劉盈本有些後悔,見了這樣的笑容,便覺得倒也值得。
「才十四么。」眾人愕然,各郡有賢才而薦于太學,無論如何,十四這個年紀,始終太小了。
宮人伺候帝后洗漱之後,分別服侍于屏風內外的床榻之上睡下。然後添上一把香,吹熄了內殿的燈。
「再好,不過是一部農書罷了。」葛蒙不屑道,「孔子賤農,許祭酒為儒家學人,卻花功夫著農書,未免太墮落。」
「哦?」劉盈饒有興趣道,「這些日子,你在太學中求學,覺得如何?」
椒房殿里便餘一片浮漠的夜色,雖然不見其人,不聞其聲,但因知曉他便在離自己極近的地方,張嫣便覺得甜蜜安心,空氣都有清甜的味道,睡的極為安穩。
近年來,渭水河邊又新開了不少食肆酒樓,坐在樓上,便可面和圖書觀渭水河淡盪風光。生意極好。太學諸生囊中並不充綽,於是挑了一家中等食肆,入內上樓,相與舉酒論文。
忽聽得樓下一個清亮的女聲,「店家,給我找一個樓上靠窗的位置,上一些酒菜,我們要等人。」然後數聲腳步相與踏上樓,食肆上眾人目光相望,盡皆有些驚艷。張嫣正背對著樓梯,不由好奇的回過頭來,與來人打了一個照面。
她忽發其想,「要是陛下你也去上太學就好了。」
這半年,他不敢待她太好,也不敢待她不好。只好著意保持距離,何況阿嫣漸漸長大,他更加有他的顧忌。
「朕若有惑,直接詔博士以詢問便好。」劉盈不以為意,搖搖頭道,「何必去什麼太學。」
但起了頭,便總有一個希望,終有一日得見曙光,不是么?
「嗯。」她應了一聲,笑的眉眼彎彎。
太學中人早就對年少清貴的張嫣好奇不已,只是她每日里獨來獨往,不好上前相問,今日有此良機,立時有人上前問道,「張孟兄,敢問你今年貴庚?」
嚴助笑道,「沒關係。我等都是外郡之人,在長安沒有親眷,卻是不及張兄有福氣。」
張嫣皺了皺鼻子,笑道,「茶本清香,若被粟米姜蒜之味蓋掉。著實可惜了。當年我在宣平有一個朋友,怎麼也喝不慣清茶。受了她的教訓,進宮之後,怕陛下你亦不習慣。從來都是在椒房殿里同時備著清茶和茶粥的。」
於是喚過解憂磨墨,取筆沾之,在紙上批註。
文武之道,在於一張一弛。追情逐愛亦是一樣。自從半年前狠狠的刺|激了一下劉盈之和-圖-書後,這半年來,張嫣便步步循規蹈矩,謹慎言行,決不讓劉盈察覺出她的不良居心來。只留得劉盈獨自糾結了好一陣子,觀察她的模樣,便再度確定當夜不過是一個意外,漸漸放下心來。
「不過是偶爾在街上遇到,碰巧罷了。」張嫣不以為意的笑笑,童心忽發,忽然在解憂點了一個點,笑道,「解憂你也不要這麼在意。」
「第一次喝清茶的時候,的確滿不喜的。」劉盈笑道,「只是如今喝久了,反倒覺得茶粥滿膩味的,不如清茶可喜。從今以後,嗯。椒房殿里就不必煮茶粥了。」
半月之後,前搜粟都尉許襄所編撰《四民月令》,在長安悄悄發行。
「咳。」嚴助咳了一聲,道,「走了這麼久,我們也累了。不妨找一家食肆歇歇腳吧。」
「有沒有?」
「嗯。」張嫣輕快頷首道,眸光明朗,「這些太學生都很年輕,博士學識淵博,治學嚴謹但學風向上,大家聚在一起求學,覺得心思自然明亮通透了。」
張嫣便笑了。
誠然,後者比前者要難的多。
張嫣一時有些猶豫。
天色漸晚,外頭的雨下的越來越大。張嫣起身問道,「這麼大的雨,陛下再去別的地方也不方便,不如今晚就住在椒房殿吧。」
冬茶茶湯清亮,味清苦,劉盈啜飲了一口,抱著杯子暖手。泠泠秋雨敲在殿頂之上,發出叮叮聲響。椒房殿內卻溫暖明馨,別是一重天地。他凝神細聽了一會兒,忽的回憶起往事,笑道,「小時候阿嫣你不愛喝茶粥,朕還當你特異。如今陪著你喝這種純茶日久,才知道你是有道理的。」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