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夜如霜，心輕輕的跳動。
花牆之東，張嫣抱著肘，露出淺淡笑意，輕輕答道，「我好的很。不勞擔心。」
「哦？」張嫣的聲音帶了點尖銳自嘲，「你真的覺得，這些年，我一直過的很好么？」
「阿嫣，對不住。」劉盈聽見她的低泣，心疼的不得了，不斷道，「我知道我從前錯了。以後我絕對不會犯渾。只要你原諒我。好不好？」
「你不是什麼微不足道的女子。」
「阿嫣，」劉盈心魂空蕩蕩的，遲疑了半響，終於問道，「你……怪我么？」
「想想你的身份。不管怎麼樣，這大漢國，不可一日無君。你以潛龍魚服之身，在這雲中蹉跎一日。若是長安出了什麼事情，要怎麼辦？你一直以國家為重，若是為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女子，而將家國大事置於不顧。千年之後，史筆如椽，可要說我是妲己了。」
絲弦輕輕「噌」了一聲，斷絕開來，琴聲驟停。
如果，你能早一點對我說，該有多好啊？
「阿嫣不是不識好歹的人，這十年來，你對我的好，我不是統統都忘了。只是……」她捂著臉，「我們只是不適合做夫妻罷了。」
「我不怪你了。」張嫣勉強笑道，「所以，你明兒個，就回長安去吧。」
清冷的月色照下來，灑在窗台上，一片晶瑩。張嫣抬頭，望著靜謐夜空，今夜中天如水，星星一霎一霎，好像凍在夜空之中，極遠又極近。彷彿一伸出手來就可以觸摸到。天際的一側，一條長長的白色光帶分外分明。
腳步聲漸漸慢了下來，沉默了許久之後，一個清麗聲音低低喚道，「舅舅。」聲音低洄。
秋七月的時候，北地的夜裡已經有些冷，她朝掌心呼氣，輕輕搓手，氣息在掌心形成一片白霧，落下來，是細小的水珠。
這才想起來，原來今天是七夕。
可是，「你不用為我擔心的。」張嫣仰臉，清朗笑道，「我很喜歡現這兒的生活。雖然沒有長安的榮華富貴錦衣玉食，但也過的不錯。每天里要是有不開心的事情，抬頭看看北地的藍天，一會兒就覺得好了，這樣的日子挺不錯的。到時候我就離開這兒，騎著馬一路向南走，看看大漢的山水，品嘗各地的小吃，偶爾聽聽長安來的消息，也愜意的緊。」
所有的人都只看到劉盈對她的好，告訴她，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這個世界上，能夠有一個對你這麼好的男人有多麼的不容易，尤其，那個男人的身價更是為他加了無數分。你還m.hetubook.com.com在猶豫什麼？矜持什麼？可是，她的心中終究鬱氣難平。
大漢初立，到如今，也不過十幾年，七夕的風俗還沒有傳到北地來。趙媼和青葵也就不會跟自己提及。只有等到了夜晚，看到清空如洗的夜空和其上分明如帶的銀河，才後知後覺的想起來。
她慢慢道，「我很開心你能對我說這一番話，這會讓我覺得，我這四年的感情，不再是一場笑話。只是，」她抿了抿唇，慢慢的，一個字一個字像刀一樣道，「太遲了。」
他心中積鬱，流瀉出來的琴聲，便失了往日的中正平和，如敘娓娓思念。而帶有了一絲激烈之意。
要知道，皇后，從來不止是皇帝的妻子。母儀天下的中宮皇后離宮出走，並不是一件小事——若非他費盡心力的壓下了她離宮的消息，並且身為她外祖母的太后保持了緘默，只怕她縱然回頭了，也不能再繼續做這個皇后。
他沿著與阿嫣相隔一牆的牆壁下散水行走，夜色里，草木只得見一個鬱鬱蔥蔥的輪廓，投下淡淡的影子。隔著這座不算高，也不算矮，不算厚，也不算薄的牆壁，阿嫣便在對面，他似乎還能聞到她指尖淡淡的香氣，卻偏偏沒有法子一睹她明亮的眼眸。
喜子結的網子綿密，便代表著，這一年，女郎心靈手巧，會有好運。
是不是，在所有人看來，她拒絕回頭，重新接受劉盈，不過是欲迎還拒，或是庸人自擾？
琴心已亂，琴意已散，再勉強彈下去，又有什麼意思？
劉盈無言以對，「阿嫣，過去的事情我無法追贖，只是，若你肯跟我回去，我再也不會讓你遭受那些不愉之事。」
這些年她抓的喜子，都結了網子么？她好像，已經記不清了。
「我等了你整整四年啊。等的那麼委屈，若是那時候，你稍稍對我好一點，我會有多麼開心。就是我離開之前，只要你肯來看一看我，說一些好話，我也會什麼都不要的原諒。如今我都決定放棄了，你再來跟我說著些，到底算什麼呢？」
「我曾經很愛很愛你，對於這份愛，我從不後悔。雖然中間有過傷痛，但是……十年來，你對我的好，我有都歷歷記在心上，你不必覺得對不起我。因為所有的路，都是我自己選擇的。……我承認，我曾經很喜歡你。也曾希望能夠和你在一起一輩子。為此，我曾經努力過，奮不顧身，到最後，失敗了。那也只能說，命該如此。我不後悔。m.hetubook.com.com」
命運真是奇妙的很。她眼神淡淡感慨，從前的時候，一直是我苦苦的追著你，而你不肯垂顧。到如今，我終於放棄了，如你所願，遠走了，你卻又回過頭來追我，舅舅，何苦呢？命運造化神奇，一至於斯。
她忽然想起那一年在椒房殿，他剛下朝回來的時候，阿嫣從殿里迎出來，天氣熱，只穿了單薄的紗衣，明媚新暖的像燕子飛過柳樹梢頭。
感情被調在高高的地方，卻不得宣洩，積鬱在胸口，過往與阿嫣種種，歡樂的，溫馨的，絕望的，哀傷的記憶，一時間都從心中滾過，只覺燥郁難捱，終於忍不住立起來，道「我到外頭走走。」
他忍不住道，帶著一點點的祈求，「只要你肯回長安，就有母儀天下的皇后，母后一樣疼你，你的阿翁阿母依舊會時常入宮探望，一切都和從前一樣，不是很好么？」
「阿嫣，不要這麼說。我們都還年輕，從前錯過的，再補回來就好了。你想要的，我都會做到，你好好想一想，不要後悔。」
那一廂，張嫣丟開沾在衣角上的一隻蜘蛛，急急回身走避。耳邊聽得劉盈疾聲追問，「阿嫣，是你么？」
也許，他更是怕自己的心已經被阿嫣的柔情浸的太軟，於是狠心拒絕，只為了不給自己留一條後路，更加捨不得阿嫣。他只是，到頭來卻沒有料到，到最後，阿嫣走出來了，他卻陷進去了，直至滅頂。
「現在說這些有什麼意思？」張嫣突兀的揚聲道，截住了他的話。那些同守在椒房殿的歲月，已經過去很久了，她怕聽多了，自己的心會動搖。
劉盈沉靜下來，問道，「你什麼意思？」
後來呢？
「主子。」管升驚駭不已，連忙上前道，「來人啊。」
「大半夜裡亂喊什麼？」劉盈皺眉，「你去取一些紗布，悄悄的為我包紮就行了。」
「我已經沒有了勇氣去愛。」
當初，他並不是真的這樣想的。他只是覺得，世界上沒有那麼多如果。而阿嫣太痴，太執著，如果給了她一線希望，她會更加的沉溺於這段無望的姻緣而回不了頭。
管升張了張口，委屈應了，親自伺候著將傷口小心翼翼的包起，又問道，「主子，要不要再取一把琴來？」
張嫣一時啞然。將手合成拳形，放在唇前，方能止住低洶湧流出的淚水，「你這樣算什麼呢？」
「就這樣吧。」張嫣道，「晚安，舅舅。」
千言萬語盈在心頭，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良久之後方和*圖*書道，「夜風涼，你記得多加件衣裳。」
張嫣的眼淚終究灑了下來，揚了揚頭，「沒有什麼人能夠一輩子在一起的。雖然，我不能承歡盡孝於他們膝下，但是若他們知道，無論我在天涯海角，都思念著他們。也就可以安慰了。」
「去他的剛剛好。」劉盈忽然惱起來，「阿嫣，我一輩子都不會厭你。」
天河懸在高高的夜空之上，綿長而如曲折的帶子。在它的東側，有一顆星星明亮，是織女星。另有一大二小兩顆星星懸在天河西側。相傳，大的那顆是牛郎，小的兩顆是他們的孩子。
「不用了。」劉盈意興闌珊道。
身為中宮皇后，卻沒有帝寵，立身不正，她要怎樣端起自己的架子，面對那些妃嬪？在宮中，你是我最最親近依賴的人，可是再怎麼靠近，我們之間都有一層隔閡，看不見摸不著，卻偏偏逾越不得。四年漫長的未央宮的生涯，當她走出來之後，回首看過去，竟是一片黯淡。
劉盈在台上彈琴。
分別了一年，牛郎織女都要重逢了，那麼，他和阿嫣呢？
皇后失德，這個罪名，就是他想替她擔，也未必全都吃的下。也就是因為這個緣故，他寧願留下一個沒有自己在的長安，親自來到這兒，只為了能夠儘早的帶回張嫣，在一切還沒有無可挽回的時候，將事情天衣無縫的抹過去。
「阿嫣，這些日子，我很想你。」
如果，我能夠早一點醒悟，該有多好啊？
這一個男人，終究是她第一個認認真真去愛的人，縱然傷的體無完膚，她也還是記得他的好，不願意出口傷人。這樣最好，在萬籟無人的深夜，隔著這座花牆，彼此看不見對方的模樣，但是聲聲與聞。
「我想念我們在椒房殿的時光，那時侯，你烹茶，我讀書，等到了冬天，長安的雪落下來，院子里落的有三尺厚。回頭看，你總是在那兒等著我，笑的溫暖。感覺都已經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劉盈握了握拳，心中沉了下去。
張嫣並沒有回應。劉盈卻聽見了她略顯急促的呼吸聲。
她將手心貼在自己的胸膛，問自己，你能夠原諒了么？
「你幹嘛要到北地來？」張嫣忍不住轉過臉去，大聲道，「我就不明白了，你不是一直說，只想當我舅舅么？那麼好，我成全你。我都已經離開了，你不順水推舟下台階，還來找我做什麼？」話語放肆，但究竟還是有些孩子氣。劉盈反倒放下了一些心，他最怕的，不是張嫣任性，執拗，而是就如那一日www.hetubook.com.com在東城的冷漠。
便聽到一陣泠泠的絲琴之聲。
而她終究不是聖人，四年無望的苦戀，天一閣中的羞辱，那麼多的委屈，她受了。用了足足半年的時間，才說服自己放下。卻在又見到他的時候，重新翻上心頭。若就這樣心甘情願的放棄，那些她在中夜為他流過的淚，苦楚又向誰去訴？
「阿嫣？」劉盈一喜，隨之而來的是微微的惶惑。
「怪？」在長安的最後一段日子，她是真真的將他怪到骨子裡去。可是離開了之後，放開了想，到有些心平氣和了。只是心中有疑問揮之不去，這個自己曾經愛過這麼多年的男人，到底是否曾經哪怕有一點點的愛過自己，不是以一個親人，而是作為一個男人。如今終究知道了答案，了了最後一個心愿后，一剎那她心情平靜，十余年的歲月，喜怒哀樂像流水一樣的流過心頭。而她卻像一個客人，站在流水之旁，冷靜而又犀利。
「在你離開之後，我才發現，我的腦海中一直在思念你。我想念和你朝夕相對的日子，我想將你抱在懷裡，親一親。如果，我的身邊真的只能夠有一個人相依相伴到老的話，我希望，那個人，是你。我想和你，做夫妻。一直到老。」
……
七夕本是楚地的節俗。沛人向楚，阿母出嫁之後，依舊保留著過七夕的習慣。小時候，每年到了七夕，阿母都會挑一隻蜘蛛，將它放到合子里，擺在自己床下，笑著對自己說，「等到阿嫣明天早上打開看，喜子就會結出又綿又密的網子了。」
「也許，一輩子做一個乖巧懂事的外甥女，才是最好的吧？可是時勢弄人，最後到了這樣的地步。」
只是，有時候，我會想，如果你不是我舅舅，我不是你外甥，我們之間會不會有一個好結局。但是，世上哪有那麼多如果，若你真的不是我舅舅，我們根本就不會相識，更不必說以後。我不否認，離開你以後，我心中會難過。但是沒有關係，終究會好的。
劉盈詫問，「誰？」
張嫣取了一隻合子，推門出來，在靜悄悄的院子里找尋蜘蛛的蹤跡。
他低低道，「我想做什麼？阿嫣，我只是想要你罷了。」
劉盈吁了口氣，心中又是酸，又是甜，「你……」
它在說，她不願意。
劉盈只覺的喉頭腥甜，硬生生的咽了下去，「你又何必如此自苦？」
「好不好？」
縱然是再真摯的愛意，如果得不到那個人的回應，它終究會染成灰燼的。
劉盈怔然的看著手邊的桐木琴，和_圖_書
嘴角便牽起一絲苦澀的笑意，抬起左手，食指之上有一道鮮紅的線，一滴血滴下，染紅了琴座。
「阿嫣，你好好想一想，再想一想。你在長安，不僅有一個我，還有你的阿翁阿母，還有你弟弟，那麼多關心你的親人，你就能全部拋的下？阿嫣，你仔細想想，我們並沒有多少時間，若是日後後悔，就再也來不及了。」
「呀。」牆壁對面忽然傳來一聲低呼。
你是我心中所愛。
「而且，」他話鋒一轉，「若是不想擔妲己的名聲，便隨我回去，就算要做個一代賢后，也是使得。」
張嫣推開窗，忍不住嘆了口氣。
張嫣微微一笑，他話語真摯。能夠尋到雲中，劉盈對她的感情，應當是真的。他向來重承諾，她深信不疑，只是，「我真的撐不下去了。」
太遲了……么？
「不用了。這樣就好。」張嫣睜開眼睛，平靜而又決然。「感情就像烹茶，過一分則老，欠一分則不夠。現在，我們能夠這樣子，火候剛剛好。停在這裏的話，日後你想起少年的時候，會記得的都只是我的好。如果強要繼續下去，怕將當初的情分都磨乾淨了。」
「就是這個意思。」
她可將側頰枕在枕間，今夜可有一個好夢？枕頭可在她的頰上壓出一道睡痕？她可記得去年的今日，他為她將一隻蜘蛛放在合中，等待第二天晨起來看，卻只見一方空匣，喜子卻了無蹤跡？
一片靜默。
四年的夫妻生活之中，他曾以為，已經盡其可能的給了她庇護，直到今夜，他才終於明白，他的所謂的好，究竟給了她多麼大的傷害。
「那個時候，我很天真，以為有了愛，什麼都做的到。到後來才發現，原來不是這樣的。」她可以應付各種做皇后應有的算計，唯獨應付不了在未央宮中她最愛的也對她最好的那個人。回頭想想這四年的時光，要有多麼滴水穿石的力量，才能夠讓曾經破釜沉舟的自己，折戟沉沙黯然敗退？
張嫣哭的很痛快，似乎要將這四年來的淚水都流個乾淨。「如果這是你想要的，那麼，好，我原諒你。」她閉著眼睛，靠在冰冷的牆上，彷彿靠在他的懷中。在她豆蔻的年華，曾經那樣熱烈的愛過一個人，只怕以後，再也不能了。
這時候，阿嫣在做什麼呢？
無人應答。牆的那一邊，腳步聲卻是越行越遠，劉盈只覺得心頭泛上苦味，忍不住道，「阿嫣，牛郎和織女侯了一年，今夜都能見面了。我與你十多年的情誼，竟留不得你停步說幾句話么？」
劉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