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嫣不著痕迹的退了一步，聲音淡淡，「還好。」
「放心好了。我是一向做不到為難你的。」他慢慢的笑，退開一步，眸中的亮光一點一點的灰下去，「所以，別哭了。」
燭火跳躍，照在她的側臉上，暈出一種昏黃的色澤來，分外柔和。劉盈含笑瞅著，一時間覺得人世間所有的美色，莫過於此。而他與張嫣四載姻緣，一段苦戀，終究有了一個圓滿的結局。心中開懷。道，「明日，我便打算回長安。」
雖然並不是完全出於自己的意願，但是，在自己心底的最深處，最初，這就不是完全不能接受的事情。所以，她做出的反抗，根本沒有當日針對閔若的激烈。
「嗯。你給我提些熱湯進來——我想要沐浴清洗。」
掌心紋路秀美，有著糾纏不定的曲線。她凝望著在水下麵攤開的手掌掌心，隔著煙氣氤氳的熱湯，愈顯得晶瑩剔透。
張嫣臉色微微沉下，放下了手中的粥碗，「可不可以告訴我，為什麼青葵要去長安？」
她想，她並不是十分傷悲的。對於劉盈，這總是她生命中最與眾不同的一個人。她給生命中的每一個人劃了一條線，但劉盈，無論他對自己做了什麼事，總是在這條線內的。哪怕，他剛剛強|暴了自己。
劉盈詞窮，「我不是這個意思。」
「阿嫣，你就，真的那麼討厭我？」
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曾有過她陪伴在身邊的幸福日子的回憶，最後，也得到了她。他曾見過她在歡愛中眸中氤氳的水汽，情到深處的時候，耳鬢廝磨，她也會用清軟的聲音喚他的名字。那一剎那，他真的以為，他已經尋回了自己的幸福了。可是，她用清冷的聲音告訴他，不可能。但對於他而言，到了這個地步，他怎麼可能放她離開？
「阿嫣，」劉盈又驚又怒，實是不知道該如何消弭張嫣的脾性，勉強做低伏小道，「你不要再鬧脾氣了可好？我答應你，回去以後，我一定會敬你，愛你，不會讓你受半點委屈。」
劉盈的鳳眸www.hetubook.com.com因震驚而微微睜大，「你……這是做什麼？」
深怕自己改變主意，連忙匆匆邁開步子，眼中一酸，淚水卻忍不住滾下來了。
「大娘子，那一天在衣肆，我明明守在外頭的，一步也沒有走開，結果娘子居然不見了。後來呂郎君他們說，娘子是被人抓走了。那些抓娘子的人，實在是大壞蛋。」她噼里啪啦的說了一大堆，眼淚已經大滴撲簌簌落下來。
劉盈一怔，面上笑意漸漸降下來，「我是想著你這大半年來都是她陪著，若是你真的喜歡……」
「諾。」
「你要是真的一點都不肯原諒我，那麼，好，我聽你的意思，明兒就回長安。今生今世再不擾你。」
這樣的認知讓他的心頭生出一種鈍痛的感覺。那感覺那般鮮明，讓他無法承受，只能慢慢的彎下腰去。
「呂郎君。」青葵磕磕巴巴的聲音在廊上響起。
張嫣急急起身，用擰乾的帕子拭乾身體，取了錦杌上搭著的乾淨衣裳披上，推門出來，見劉盈果然侯在門外，聽見她的動靜，回頭看過來，眸光瞬間就亮了起來，宛若星辰。
想來，是在她昏睡的時候，劉盈將她帶到了雲中。
於是，便嘗到了阿嫣淚水的滋味，是淡淡的鹹味。
也許，不能完全算強|暴吧？
張嫣別過臉去，只覺得心裏發涼。
管升侯在廊下，聽著房中初始之時還有些爭持，慢慢的便沒有了聲響。西邊一輪金烏慢慢沉到山的那一頭，不由得也吁了口氣，扯彎了唇角。
許是因為宿年的心愿得到滿足，劉盈表現的很喜悅，竟沒有察覺張嫣表現出來的疏淡，只是眉眼含笑道，「天色已晚，廚下熬了一些粟米粥，我讓他們送上來一點，可好？」
「你可有什麼打算？便一併處置了吧。沙南那宅子里的人，不適宜再待在那裡。我讓沈莫過去安置他們。至於那個叫青葵的丫頭，你若是喜歡的緊，便帶回長安吧。」
她嘴角的笑容涼薄，「聽不懂么？我不會跟你回www.hetubook.com.com長安的。」
青葵驚呼一聲，捂著嘴。她雖是未經人事，也大約猜到了自家娘子身上，之前發生了什麼事情。豆大的淚珠從眼睛中落下來。
她擺出一副拒絕的姿勢來，清冷的眼眸中，卻慢慢滲出晶瑩的淚珠，一滴一滴，彷彿落在自己的心裏，想裝作沒有聽到都不能做到。劉盈唇角慢慢翹起來，充滿了苦澀的意味。他曾經以為，他徹底的得到了她，卻沒有想到，她竟然願意以性命做代價，只為了要離開自己。
一滴淚珠沿著臉頰流下來，張嫣站在街頭，一時間，茫然無措。
不知道為什麼，很多年沒有在心中響起的那段調子，忽然重現在眼前：「桃樹有華，燦燦其霞，當戶不折，飄而為直，吁嗟復吁嗟！桃樹有英，燁燁其靈，今茲不折，證無來者？叮嚀兮復叮嚀！」
多日以來，青葵離了張嫣身邊，被「呂郎君」前後詢問了數次，後來更是帶到了陌生的地方，心中早就是沒有了分寸，推門而入，遠遠的見了張嫣擁被坐在床上，驚呼了一聲「大娘子，」撲上前去。
她剛剛離開的時候，心潮澎湃，根本不記得帶什麼包裹，而身上上下都是洗浴之後剛換的衣裳，換而言之，此時此刻，她身上連一個銅錢都沒有。
「你可還疲累？」他上前問道，聲音溫柔。
因此，也在商山的原野地里，看見了繽紛的桃花，她就忍不住記起了這支歌。而如今，她的身體疲憊到極處，記憶卻不知道為什麼，忽然鮮活起來，好像聞到了泥土裡那種特有的潮濕微腥的氣息。
張嫣想了想，這一日之間，著實發生了太多事情。她從昏睡中醒來，被大夫診治，剛剛又經歷了那麼一場歡愛，早已經筋疲力盡。此時倒真的有點餓了，便點了點頭。
她固然知道在這種環境下，自己應當入鄉隨俗，所以這些年來，更多的時候只是站在張敖或是劉盈的背後，以他們的名義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是哪怕如此，她依舊記得她自和*圖*書己。她有自己的清高和自負，屢次被劉盈看輕，實在是心憤難填。一時怒火難抑，一把撲到牆邊，擎下了掛在壁上的青銅劍，「你若再逼我，我寧願死在你面前。」
「我倒是忘記了，」張嫣冷笑，「我是答應過跟你回長安，可是那是在我求你放我的時候，你放了我沒有？」復又盯著劉盈的眼睛重複道，「你就是覺得我顧不好自己就是了。」
「你放我走。」
「我什麼時候說要回長安了？」
劉盈心中苦澀，望著她的嬌美容顏，「阿嫣，我不懂，」就在這間屋子裡，他們剛剛才圓過房，那些旖旎的交歡，那一聲聲呢喃，對她竟是一點影響都沒有么？「我們都……已經到這個地步了，你還是要走么？」
他睜大眼睛，想要將她的容顏最後記住，然後在未來的日子里以供懷想。她是他放在心頭的阿嫣呀，依舊是那樣清艷的眉眼，幾乎要讓他看痴了去。然後想到此後山長水遠，相會無期，只覺得痛徹心扉。有心想要說一句，「你要是還顧及我們從前的情分，偶爾寫一兩封信捎給我，嗯，也不需要多少字，只要告訴我，你在外頭過的還好，對我來說，就是很好了。」
「你……」他看著張嫣，聲音慘痛，「說的是真心話？」寧願死去也不肯留在我的身邊？
她低下頭去，將臉浸在熱湯里，嗅著湯水，以及湯水裡適才經過靡亂的肌膚。心底深處好像有一隻蟲子在蟄伏，沉澱著一種腐朽的氣息，就像十年前商山腳下原野里那種潮腥。可是用儘力氣貼著去聞嗅，卻什麼也聞不到。
張嫣卻只覺得怒火愈熾，霍的站起來，「你就是覺得我顧不好自己就是了。」
張嫣應了，趿著鞋履打算起身，忽得一個蹌踉。青葵驚的變色，連忙拋下熱湯桶上前扶著，「大娘子，你這是怎麼了？」
「嗯。」劉盈應和的聲音傳來，「你主子現在怎麼樣了？」
那邊，張嫣已經是走到了屏風後頭，吩咐道，「我想一個人靜一靜，你先出去，在外頭候著ｍ.ｈｅtｕbooｋ.ｃｏm.com吧。」
張嫣面上神色微微奇異，沒有回答，只道，「我沒事。」說話間，身上披著的錦衾滑落下來，露出一片雪白肌膚，上面朵朵青紫淤痕，宛如花開。
她想要回自家，卻在出了劉盈處，走了一段路之後才發現，腳下的地方自己根本不熟悉，而大街之上車來人往，比沙南熱鬧不止三分。發了好一會兒呆，才認出來，她所在的地方，根本不是沙南縣，而是沙南所在的雲中郡郡城。
劉盈閉了閉眼睛，硬起了心腸，「不可能。」
「阿嫣。」劉盈面色慢慢變了，「說什麼傻話呢？……咱們既已圓了房，自然便該一起回長安。更何況，」他道，「你明明已經答應過了。」他知張嫣性情執拗，軟下聲音道，「阿嫣，我實在擔心你，若是你再遇到閔若這種人，我怎麼放心的下？」已是帶了點懇求的意味。
可是只覺得彼此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再說只怕阿嫣更傷心，便苦苦咽了下去。目光在她身上眷戀游移，見她的衣裳左腋衣裳捲起一角。伸手想要替她撫平，觸及她的體溫，但覺得幽香撲鼻，鼻中一酸，不敢再碰，回過頭道，「我到外頭等你。你走吧。我讓人送你回去。」
大半個時辰之後，裡頭傳來了動靜，皇帝點著了燈火，拉開門，管升忙伏拜在地，「恭喜大家，恭喜娘娘。」
張嫣一時之間無言，輕輕的轉過頭去。
不一會兒，外頭就送來了兩份粟米粥。沙南的上品胭脂粟，用小火熬的極稠，配上肉末，入口綿軟，滑到喉嚨的滋味極是滋潤。張嫣一口一口在唇邊細細吹涼，用的很慢。
張嫣抬頭，烏黑的眸光看了他一眼，復又垂下，輕輕應了一聲，「哦。」
管升身體微微一僵，回頭笑道，「夫人好的很，待會兒你小心伺候著就是了。」
劉盈站在榻前，面色發白。
劉盈怔然。
她想要說些什麼，終究是不知道怎麼說才好，不發一言，輕輕出去，走到門前的時候回過頭來，見屏風後頭映出窈窕的人影，已是將退下的衣裳搭在屏風和-圖-書上頭，於是輕輕帶上門。
他親了親她密密長長的眼睫。
張嫣一把將他推開他，仰頭看著他，神情譏誚，「你覺得我就是個小孩子，你說一說好話，哄一哄，我就會隨你走，是不是？」
十年前，在她初來到這個世界，第一個寂寂無人的深夜裡，荼蘼唱著這支歌，撫慰著她不能為人所言說的哀傷。
張嫣怔怔的倚在床闌上，神情疲憊，見青葵一副終於得見天日的模樣，面色僵了一下，柔聲撫慰，「好了，青葵，我不是在這裏么。」
他一時不知道如何勸解，然而自己外出已久，此前又在沙南露了行跡，若是再不回長安，只怕天子行蹤的傳言即將紛紜雀起，長此以往，天下都將動亂。這時節，實在容不得阿嫣再耍小女兒脾氣，「等回去以後，你愛如何便如何，我絕不會多說一句話。咱們先回去，可好？」
和你圓房，和回長安，是兩碼子事。
張嫣不自在的轉頭，「那是兩碼子事。」俏臉微紅。
青葵走在通往內院的長廊之上，心中惴惴，問道，「這位大哥，我家娘子如今可好？」
青葵應了一聲，不知道這院子里燒熱水的地方在哪兒，出來打算尋個人問問，卻見兩個陌生侍女提了熱湯過來，笑道，「這位便是青葵姐姐吧？我們被吩咐將熱湯送過來。」懵懵懂懂的應了，提進來，傾入浴盆中，試了試水溫，回頭喚道，「娘子，水正熱著呢。」
「好好好。」張嫣氣急攻心，怒道，「你就是不願意答應我就是了。若你一定要帶我回長安的話，就帶我的屍體回去吧。」刷的一聲，拔出手中青銅劍，雪亮的劍刃露出來，向頸項抹去，劉盈驚的魂飛魄散，一把上前去攔阻。哐當一聲，青銅劍無力的落在地上，張嫣伏倒在榻，轉過臉去，面上怔怔流下淚來。
伸手舀起一瓢熱湯，從頭上淋下來，她閉上眼睛，嘩的一聲，眼前一片溫熱。
「起來吧。」眼角眉梢難掩饜足愉悅，劉盈含笑點了點頭，吩咐道，「讓夫人身邊的侍女過來伺候，再著人送一些熱湯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