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嫣聞言，偏頭微微笑了，「我是你的美夢么？」
張嫣微怔，「為什麼要這麼問？」
張嫣哼了一聲，「第三章 先欠著，等我什麼時候想起來，再跟你說，不過，」她輕輕咬唇，瞪了劉盈一眼，「我倒是想另外問你一件事情。」
「你可聽清楚了，以後別後悔。」張嫣睇著他，下頷微微仰起，有一絲驕傲的味道，「我知道你的未央宮還有好多八子美人的，你可以善待她們，但是不、准、再、和、她、們、有、關、系，你若是捨不得那些鶯鶯燕燕，大可以現在就轉身離開，我沒有你一樣可以過的很好。絕對不會掉半滴眼淚。——若還存了享齊人之福的心思，趁早就死了這份心。」
「你都已經是我的人了，我還怎麼退貨？」劉盈不以為意的聲音在風中輕輕傳來，「我要是敢退貨，只怕太后和你阿母都不會饒過我吧？」
劉盈愣了愣，忽然笑起來，笑的彎下腰去，「弄了半天，這些日子，你就是為了這個生我的氣？」
「知音識曲，善為樂方。哀弦微妙，清氣含芳。」
「舅舅，」
「摽有梅，其實七兮。
劉盈微笑，「我見完了那位姜都尉，出來便問人你去了哪裡。青葵說你剛從城東回來，又來了鐘樓，我便找過來了。」
「我在這裏等，」張嫣坐在舊鞦韆上，看著西天一輪將落未落的金烏，滿片滿片的雲霞被順勢染成了一種赤紅的色擇，絢爛而又蒼涼，「我本來以為，我需要坐在這裏，等到天黑，才會看到你趕過來，沒有想到，你來的這般早。」
漸斜的午後陽光照在樓後頭的校場上，如今已經被大片荒草覆蓋，春夏正是雲中雨水充足的時候，因少有人來，逐漸長了半人多高。
他和她，還有很多路要走。但是，她想，她可以肯定，就算前路再難，現在，她還不想放開他的手。
「嗯？」
張嫣微微側首，看進他的眸光里，又水過無痕的彼此劃開。
劉盈心境平安滿足，唇角忍不住就翹起了一個弧度，「我就知道，你是個任性善妒的。」
劉盈一笑，撿起散落在地上的一隻絲履，單膝蹲在面hｔtps://ｍ•ｈｅtｕｂook.ｃom•cｏｍ
前，握住她的足踝，替她穿起絲履，動作輕柔而妥帖。抬頭看見她烏凌凌的目光，疑惑道，「怎麼了？」
劉盈尋到鐘樓的時候，夕陽剛剛西下，晚霞在天邊鋪展開來，映的鐘樓前的青草都帶了一點緋色的色澤。
可是現在，有什麼關係呢？
對她而言，再愛一個人，她也是有底線的。從前與他雖有夫妻之名，但無夫妻之實，也就算了，走到了如今這個地步，她也只能秉持著若得到，便得到最好的原則。他若應，皆大歡喜。若為難，也不過一笑別過，維持原狀罷了。
她覺得，她應該要害羞的。因為他熱烈的情話，話語里對未來生活的期許，以及提及的那些遙遠或者不遙遠的孩子。可是，她此刻心情安穩祥和，忍不住唇角微微翹起，露出兩頰深深的酒窩。
他穿過沒人膝高的野草，走向她的面前。
劉盈看著她，像是縱容自己養大的孩子，「好。」
劉盈垂眸，用認真而又欣賞的目光打量著面前的妻子。她今日身上穿的是一件雪白錦襦，配著月白冰紈襕裙。坐在破敗的鞦韆上，衣裳上沾染了大片的灰，但表情明亮而開朗，難掩清麗，國色無雙。
反正她的裙子已經在剛才的鐘樓上被弄髒了。
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有時候我想想我自己，性子嬌縱又任性嬌氣，這麼多年陪伴在身邊，你都沒有怎麼樣，為什麼，卻偏偏在我離開未央宮之後的這半年裡，忽然改變主意了呢？」
「阿嫣，」他想要問她，妻子卻放開了手中的鞦韆繩索，從盪板上不管不顧的跳下來。
你聞到了么？那一年信平的梅子清香，少女們唱起《摽有梅》的情歌，聲音清亮而淡盪：
劉盈吃了一驚，連忙張開手臂，將這個女孩穩穩的接住，退了一步，然後，收緊雙臂。抱緊她，就像抱住自己胸膛中輕輕落定的心。
她忽然便笑起來，放縱的坐上了鞦韆。
她一口氣將自己的要求說出，其實是有些忐忑的。劉盈對自己實有男女之情，到如今，她是不會再懷疑了。可這份感情，是否
ｍ.ｈeｔｕｂｏｏk•cｏｍ•ｃoｍ能夠重要到他願意為之拒絕其他的女人，她並沒有十分把握。但她還是義無反顧的拋出了自己的要求。
張嫣走過去，驚喜的發現，在樹上最粗壯的一根枝椏上，不知道是什麼人在什麼時候，綁了一架鞦韆。
春榮秋華，雖是不同的風景，卻別動人心。
摽有梅，其實三兮。
「阿嫣，」他支起身子，望著面前的少女，正色道，「早在你之前，她們就已經在未央宮之中了。所以，雖然我已經厭了後宮之中妃嬪爭寵的情況，依舊無法完全拋棄她們。可是，我心中最重要最在乎的人，是你。對我而言，不會再有一個女子，像你一樣，給予我這樣多的喜怒哀樂。只要你在我身邊，我便不需要別的女人。」他握著少女纖細柔膩的雙手，眉宇間含著一抹淡淡的憧憬與期待，「阿嫣，你相信我，我們會過的很好。日後，待你生了孩子，我會親自教導他們，疼寵他們。我會將皇帝的位置傳給我們的兒子，生生世世，我們都會在一起。」
張嫣記得，她初來雲中的時候，尚是冬未過的時候，一地都是潔白的冰雪，莽莽蒼蒼，靜的讓人的心都肅穆了起來；如今卻已經到了春夏，草色鬱鬱蔥蔥的，綿延到天際，間或開著藍紫色的小花，一片生機勃勃。
你看到了么？那一年長樂的冬日，步下石階的少年伸出的手，我握住了。
好吧，終於忍想跳出來啰嗦幾句。寫這章的時候，感覺心情很舒展，一直帶著笑。可能看上去有點肉麻。不過還是忍不住想說，能夠在一個人面前毫無顧忌的擺架子，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情。能夠擺架子，是因為知道自己無論做出什麼看起來不大合理的要求，對方都不會被氣走。心理能夠有這麼樣的認知，也就表示你不會有不安感以及不安全感。那麼，無論過去有什麼樣的傷害，都可以一笑帶過了。
張嫣輕輕的低下頭，看見自己被男子麥色的肌膚緊緊握在掌中的手，杏核眼眸輕輕的眨了眨，唇角微彎。
「沒什麼。」張嫣答道。
「你真的覺得，我沒有法子一個人在hetubook.com.com外面過日子？」
縱然已經不是第一次被問起這個問題，在這樣的氛圍下，劉盈還是有一點尷尬，「我也不是第一次回答你，」他看著面前的少女，心裏知曉，這大約便是張嫣深思考慮之後將要與自己攤牌的時候，「阿嫣在我心裏一直都是最好的。我只是，以前以為我們不能在一起。可是，在你離開以後，我才發現，相較於其他的，我更不能忍受，生命中失去你。」
在樓上呆了一會兒，看過了趙武靈王曾經點過兵的將台，又看了如今已經殘破銹飾落滿塵灰的大鍾。張嫣拎著裙裾，從后側梯子下樓，到了地上才懊惱的發現，裙裾上還是沾惹了灰塵。看守的蒼頭的年紀已經太老，打掃不力，漸漸的，便積了半寸的灰塵。人踏在上頭，灰塵就撲起來，根本防不勝防。
兩個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淺淺的笑意浮上來，彼此心知。
「阿嫣。」
反正，都已經這樣了。不如，就……
「呀。」她發出輕聲的嬌呼，纖細的腰肢被攬到男子懷中。
劉盈斜著大大的鳳眼睨著她，「你不是要約法三章么？這還差一章呢，可還有第三章 ？」帶著點淡淡的調笑。
她想，這個肯蹲下來替我穿鞋的男子，也就是那個深愛我的人了吧。
如果是在平常的日子，以她素來愛清潔的習性，是不會去碰這架風吹日晒的鞦韆的。
關於城東那座太守府以及孟舒的意圖，二人彼此心有默契，各自按著各自的法子處理，互不干涉。
暮色蒼茫之際，郎衛從馬背上下來，動作齊整，沙沙的腳步聲在靜寂的鐘樓之中並不顯得明顯。劉盈獨自踏上校場，直到遠遠的看到少女坐在鞦韆上的纖細身影，神色才安定下來。
「舅舅，」張嫣在她的懷中仰起臉來，露出一張明艷的容顏，「舅舅，給你最後一次機會，我又小氣又麻煩，你現在要退貨，還來得及哦？」
校場南側點將台下，種著一棵老槐樹，也不知道已經生長了多少年頭，樹冠墨綠濃密，像一把傘一樣的張開，陰翳弊日。
劉盈怔了怔，再次笑著應道，「好。」
在剛才的等待中，傍晚的和圖書風吹的人有些熏，張嫣索性將腳上絲履蹬掉，只悠閑自在的盪鞦韆。如今她伸出來的腳上著白色羅襪，露出的形狀很是小巧，精緻漂亮，像是一朵盛開的金蓮花。
「以後再也不許拿有的沒的理由不理我，不要我，還說什麼是為我好的話。我想要什麼，我自己心裏清楚。就算真的要離開，我自己也能走，不勞你劉大善人一併售後安排。」
求我庶士，迨其謂之。」
「阿嫣，你知道么？」他微帶感慨，「你走之後，我十分想念，有一天去椒房殿過夜，晚上夢見你，沉靜而歡喜。醒來后，我就想，我真的該認栽了。阿嫣……」
鐘樓在雲中郡城之中，相傳戰國時候，趙武靈王曾經在這兒點過兵馬。只是歲月流逝，早已經荒廢了，只留下一座破舊的樓閣，孤獨聳立在那兒。趙地與匈奴接壤，地廣人稀，後來重建雲中城的時候把鐘樓也圈了進去，如今只有一個年老的蒼頭守在那裡。張嫣給了他一貫錢，他便出去買酒去了，留給張嫣一座空空的鐘樓。
她扶著鞦韆站在樹下，想起自己在信平的少女時光。那時候，梅子青青掛在枝頭，風兒吹過，笑意明媚，帶著少女特有的清新。
「咯咯……好。」
◇ ◇ ◇
她索性將裙裾放下來，右手搭在眼帘上，北地的天空有一種特有的湛藍色，寬廣而舒心的心。
鞦韆的繩索看上去還很結實，想來綁上去的時間不長，但是經過一段時間的日晒雨淋，盪板上沾了乾涸的泥灰，呈現出一種駁雜的顏色。
「流鄭激楚，度宮中傷。感心動耳，綺麗難忘。」
眼波流轉。
「以後不要叫我舅舅了。」
「自然。」劉盈道，「如果可以，我願意一輩子沉溺於其中，永遠不用醒來。」
「嗯。」張嫣點點頭，「我個性小氣彆扭又麻煩，最是不能忍耐別的女人覬覦我的男人。從前那是沒有法子，也就算了。從今兒以後，我一個都不許。」
他握住妻子的手，「阿嫣，這個問題的答案，對我不重要。」他答道，迎著妻子微怒的面龐，擺了擺手，安撫道，「因為對我而言，我希望你一輩子都在hetubook.com.com我的庇護之下，不用獨自面對風雨。這不是說你是否有能力的問題，而是，我作為你過去的舅舅和現在的夫君，想要保護你的心意。」
摽有梅，頃筐墍之。
「有美一人，婉如清揚。妍姿巧笑，和媚心腸。」本詩節選自曹丕的《善哉行》四首之一，與後面阿嫣唱的幾句都出自這同一首詩。比較奇怪，曹丕身為魏國開國皇帝，這些思婦詩和美人詩卻寫的很好。
在這前進的路途中，也許，他們的步伐不同，但只要兩個人齊心，慢慢的調整步伐，總可以琴瑟相和。
他放開懷中的妻子，望著她，「還有什麼要求么？」
「今天的阿嫣，美的像一場夢。」他真心贊道。
張嫣坐在鞦韆上，抬起頭，見是他，也不驚訝，笑盈盈的看著他向自己走過來。
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他的聲音微微遲疑，「你考慮好了么？」
樹上的梅子長起來了，累累的那麼多壓滿枝椏，夏天的風送來它們的清香，未嘗已讓人心醉。我等著我愛的人開口對我說那句話，等了很久很久，等到樹上的梅子開始掉落，從還剩七成的累累，等到只剩三成的寥落。到最後，梅子全部落光了，人們用筐子裝起了它們，只剩下孤零零的葉子，在飄蕩著風。我絕望的不得了，於是開始痛哭，以為再也等不到我愛的人了，非要到最後的最後，你才肯來到我的身邊，對我說，「我愛你。」
而她此刻心中有一種強烈的親近大自然的願望，想要放聲歌唱，且讓她在今天，起碼是今天，在等著那個男人的時候，放肆的放縱一下吧。
張嫣點點頭，將腳伸到他面前。
「——北地與長安不同，入了夜外塗冷的很，你在這兒盪什麼鞦韆。若是真的喜歡，回去我在家中給你搭一架，現在還是回去吧。」
一些很久遠的記憶忽然從腦海中泛出來，在從前的從前，自己前一世的時候，曾經看到過一個說法：那個肯在你逛街的時候陪著你，將你脫下的襪子珍而重之的放在自己口袋的男子，一定是深愛你的人。
轉過鐘樓，便聽見少女清亮而優美的歌聲傳來，「有美一人，婉如清揚。妍姿巧笑，和媚心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