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滿目河山空念遠·引
第206章 雨收

夜晚臨睡的時候,不適宜飲茶。每天晚上,呂后都要用羊奶|子敷一次臉,蘇摩端了熱奶|子盆進來,見呂后懶懶的倚在大金絲楠髹玄漆床屏之上,潔白的紙箋展開放在一旁,於是笑道,「喲,太後娘娘終於肯看了。」
關於張皇后,天子秘而不宣她這一年來的消息,極力維護,群臣們心中都是雪亮。今上後宮之中,除張皇后外,嬪御余者都是低廉出身,當此之時,更是沒有為天子家事得罪東宮呂太后,以及魯元長公主、信平侯一系的道理。此次論功評定,群臣共同商定信平侯之父,故趙王張耳的座次,便是對這一年來張皇后之事的蓋棺定論。
縱然是病弱成這樣,想起母后如今的冷淡態度,阿嫣還是不安。
「那有什麼。」呂后回頭,親吻審食其的唇,聲音含糊而不以為然,「聖人以孝治天下,也許,對於打下這大漢江山,你的確沒有什麼建樹,但昔日你在楚營中伺候太上皇,幫持我,因此,對於陛下,對於整個劉氏宗族,你是有恩的。他年若有人記史,辟陽侯第五十九,這一行字,你是配的上的。」
待到日色轉西,魯元和呂伊都告退了,蘇摩收拾殿中,捧起放在案上的張皇后的信箋,問呂后道,「太後娘娘,這張皇后的手書,你可要現在看看……」
呂伊咬了咬唇,收回了欲踏出的腳步,站在一旁的角落陰影里,自失一笑。
「可是,母后——」
當年,年幼的阿嫣聽說了外婆因為身陷楚營之中的那段時光,多年忍受手足凍瘡之苦,於是翻遍了古書,終於尋得這個柏葉膏方,送給了自己。
史上,呂后以女子之身稱制,為贏得劉邦舊臣忠心,大排開國眾臣位次。將這位大漢傳奇軍神但最終死在她手中的淮陰侯韓信低調不引人矚目的放在了第二十一位。如今,由惠帝劉盈主持的開國功臣定議一事中,淮陰侯韓信終究得到了一個較為公允的評價,被定在了第八位,滿朝上下,無人不服。
……
於是,這份經過百官大臣商議了整整月余的大漢開國功臣位次便這樣由中侍長韓長騮在前殿之上宣讀出來:
第六舞陽武侯樊噲。
「不樂意?」呂后瞟了她一眼,沒好氣的道,「你若不樂意,我還不作興呢。」hetubook.com.com
這樣下去,終究不是個法子。
「好了。」呂后擺了擺手,道,「滿華,你若是來看我這個做娘的,我的長信殿大門隨時為你敞開,可是,你若是只為了替阿嫣說情,可就免開尊口吧。」
不知道怎麼的,阿嫣倚在病榻上,瘦的只剩下一把骨頭的樣子,便浮現在面前。
前殿之上,劉盈閉目認真聆聽,眉目不動。君臣彼此心照不宣,便將此事放下心來。
她衝動的回頭,向呂后所居的長信殿奔去。白色綉牡丹絲履的木製屐齒在長廊上疾走,發出踏踏的聲音。
中常侍管升尖細的聲音高高道,「陛下御駕到。」
雖然極力抑制,但作為一個母親,她敏感的察覺到,阿嫣對母後有一種奇怪的畏懼感。這種畏懼,在以往祖孫感情融洽的時候,還不算明顯。但當阿嫣因為北地之行見怒於母后之後,便更加嚴重,甚至有些焦躁起來。
巍峨的未央前殿上,組綬從楹柱帷幕上垂落,左相王陵舉起笏板,恭敬稟道,「經過群臣大議,初步排定功臣位次如下,還請陛下御覽。」
這裡是大漢最莊嚴的地方,那些影響大漢天下百姓生平的毎一道詔書,都是從這個地方傳出,然後在北闕之下宣讀,最後傳到全國各郡縣。
「魯元姑姑,」呂伊在殿門之外攔著魯元的腳步勸道,淺淺的笑,露出細緻梨渦,明艷鮮亮,「我知道你心疼皇後娘娘,可是,你瞧,」
劉盈接過韓長騮遞上來的奏摺,迅速通覽了一遍,笑道,「朕當初起意定諸位功高次序,本意是增添大家信重。如今,眾卿為此事,已經商討了月余,卻顯得勞師動眾了。若是傷了各位大臣的和氣,就反而不美了。今日,便藉此次群臣大議,最終定論吧。」語意雖然溫和,卻已是帶著些難以言說若隱若現的氣勢,滿殿之上,便連最是大老粗的太尉周勃,都收了口。
他從御座之上起身,凝視眾臣,笑道,「朕少時,曾聽先帝稱讚淮陰侯勇武故人,為我大漢戰神。雖然晚節有虧,不得善終,但如此人物,在我大漢開國功臣列席之中,竟只得第七十六么?」
劉盈忽道,「眾臣商議的結果,大致公允。只是,朕有一個異議,便是淮https://m.hetubook.com.com陰侯韓信。」
於是,所有的侍中、常侍、及殿前侍衛俱都伏跪下去,將額頭貼於伏拜雙手之上,祝道,「陛下長樂未央。」
「我要進去。」魯元怒目而視。
「……阿嫣回來的第二天,」魯元續道,「知道自己沒法子下床之後,便給母后寫了一封手書。她說,她知道自己前番錯了離譜,不求母后即刻原諒於她,只求母后好歹給她一個認錯的機會。」
一如過往的這半個月來,無功而返。
內宮之中,一應侍中,常侍亦噤若寒蟬,等待著天子從宣室殿出來。
劉盈在殿上走了幾步,笑聲朗朗,「若沒有淮陰侯,這大漢江山,也未必是劉氏的。朕心中清楚。只是淮陰侯晚節有虧,終至身死。朕為大漢之君,心胸磊落,不願徒壓了他的名分,」他略微沉吟了一下,道,「將淮陰侯排為第八,只是淮陰侯終究為謀逆身死,祭祀不入高廟。」
第二平陽懿侯曹參。
畢竟,總沒有做大父的剛剛獲得榮耀,便找孫女的麻煩的道理。
第五絳侯周勃。
右相國陳平舉起笏板,揖拜道,「陛下英明,臣附議。」
第三周呂令武侯呂澤。
她隨意瞟過去,便見阿嫣的那封信,蘇摩特意的壓在梳妝台上的玳瑁牡丹四合如意妝盒之下,極為顯眼,一望過去便能看到。於是揚了揚眉,伸手抽出,展開草草攬閱。
「長公主,」小黃門愕然回頭,驚呼道,「你這是要做什麼呢?」
天將拂曉,長安城中住在各個裡坊的文武百官列侯都穿著肅靜的禮服,從未央北闕入宮,一路沿著前殿的台階而上,直到來到巍峨的未央前殿廷中。
楚漢之爭時,各位大臣憑軍功封爵,軍功大致上沒有人能作假,但總也有一些細故,些微參差。比如說,天子的舅父周呂令武侯呂澤雖然頗有功勛,當初幾可封王,但最後功封第三,要說沒有一點是看在長樂宮中的呂太后的份上,應該也是不確切的;故趙王張耳以皇后大父的身份名列第四,也是群臣在隱晦的向此時坐在前殿之上的皇帝表態。
從張嫣回來,已經過去了大半個月。這大半個月里,張嫣一直在害喜,困守在信平侯府里養病,消瘦的比剛回來的時候還要慘淡一https://m.hetubook.com•com些。她身為阿母,又是心疼又是著急,更兼著在母后這裏,一向無往不利的自己連連受挫,臉色漲的通紅,跟著呂後身后,穿過長樂宮重重垂掛的硃紅色帷簾。
——能夠在朝堂上混的,都是人精。縱然是看起來最粗渾不吝的舞陽侯樊伉、以及絳侯周勃,面子上雖然大咧咧的,心裏實際另有一本細帳。
「好了。」呂后淡淡道,「說的那麼可憐兮兮的。至於么?把信給蘇摩么?」
這些年,她堅持用了下來。積年舊疾竟也真的漸漸好轉。今年冬天,長安寒冷一如往年,而她的雙手竟沒有往日紅癢的徵兆,也沒有再起一處凍瘡。
「長公主,你不能——」內侍們膛目結舌,上前去攔。
將屬於大漢皇太后的威嚴髮髻拆掉,青絲披下來,漸顯老態的呂太后,在床第間,終究還是有著一絲年輕時候的美艷,柔和了剛硬的線條。
魯元雖然覺得呂伊的話聽在耳中,總有一絲不對勁的地方,但一時半會也想不明白,感激道,「五娘,多謝你。」
她在呂后的殿門之前,獃獃的站了一會兒,嘆了口氣,轉身隨著領路的小黃門,走了出去。
至於大漢初年,同樣功勞卓著,功封諸侯王的陳豨,英布等人,卻是早就帶著謀逆的罪名族滅了。謀逆終就是謀逆,不可能被天子恕解。自然也沒有人不識趣的提起。
再多的討好,再機巧的話語,都比不得別人的母女情深,一個不如意,就敢闖宮;這邊眼圈兒一紅,那邊感情也就動了。
呂后沒有回答,卻忽然道,「這段日子,陛下的行蹤如何?」
「是啊。」審食其謙卑笑道,向未央宮拱手,恭敬道,「都是陛下厚愛,只是審食其並無厚功,實在受之有愧。」
提及那個曾經如日中天的人,前殿之下廷中,群臣一時啞然。
阿嫣在紙箋上並沒有用太多感性的詞語,或者是用多年來祖孫之情來打感情牌,只是用了寥寥幾行語,承認了自己當初思慮不周,一時任性離宮,竟致使後來劉盈陷入險境,令自己在長樂宮中擔心,實在不孝。伏唯再拜云云。
這些日子,她一直在呂后這兒吃閉門羹,此時忽見呂后鬆了口,一時反而愣怔的轉不過氣來。
第一酇文終侯蕭何。
溫和敦厚m•hetubook•com•com的長公主第一次在長信殿中發了脾氣,內侍們懼於她太后親女的身份,都訕訕的退下,魯元便直接衝進了殿。
第七曲周景侯酈商。
呂后坐在酒紅鳳凰錦衾之中,笑喟身後情人道,「聽說,在日里的功臣排位中,阿審你排在了第五十九位?」
「母后,」魯元衝到母親的身前,蹲下來,道,「你不要這麼狠心。你究竟要我們怎麼做,要阿嫣怎麼做,你才肯鬆口?」
秦朝覆亡之後,各路起義軍紛紛樹立反旗,逐鹿天下。這些勢力,終究風流雲散,唯有劉氏之漢,統一了中原大地。當此時,那些最璀璨的人都已經故去,剩下的人大多不是魯莽,就是庸碌。而昔日尚帶著些軟弱的皇帝,也漸漸成長起來,成為一個合格的君主,深諳門道,舉重若輕。
她往殿內努了努嘴,「姑祖母還在氣頭上,不如你過幾日再來,這幾日,我在幫著在姑祖母耳邊給皇後娘娘說些好話,你別急,太后一定會原諒皇後娘娘的錯的。」
魯元一時有些發急。
內殿之中,呂伊陪在呂後身邊,正伺候著呂後用一碗薏米魚片羹,舌燦蓮花,逗的呂后笑起來,聽得殿門喧嘩之聲,一個人影匆匆的奔進來,吃驚抬頭,愕然道,「魯元姑姑,你怎麼……?」
說起來,這柏葉膏還是當年阿嫣提供的方子。
「母后……」
淮陰侯韓信,論功績,足以與蕭何分庭抗禮,曾被先帝先封為齊王,后徙為楚王。之後,先帝夜遊雲夢澤,擒住韓信,轉封淮陰侯。淮陰侯不忿,在陳豨造反高帝親征的時候,與之相約裡應外合,打算矯詔發動囚徒,擒殺呂皇后及當時為太子的劉盈。因事不秘,呂皇後事先知悉,命蕭何宣其入宮,以竹籤誅殺于長樂宮鍾室。
……
未央前殿之前,文武百官俱都展袖伏拜在地,「謹敬諾。」
劉盈將這份玄表玉版奏摺扣在案上,朗聲道,「既如此,此次開國功臣議席便以此奏為定論,到此為止。三日後,朕親自去高廟拜祭先帝,並將之前已經去世的功臣牌位,移入高廟配殿。另外,與未央宮滄池之上新立凌雲閣,命金馬門畫師待詔繪製諸卿畫像,供奉其內。」
「你是沒見了,」魯元的眼圈兒一紅,啜泣道,「阿嫣現在都瘦成什麼模樣,就像一張紙和圖書似的,風一吹,都怕跑掉了。她吃了點什麼東西,過不了一會就會全都吐出來。我們看了都難過的不得了,可是她不想我們擔心,都瞞著,見面就笑,還說,很想來長樂宮給母后請安的。她的這種境況,就是陛下一個大男人,當面笑著安慰她,背面里卻難過的緊。我有幾次,在夏園背人處,都見了陛下在暗暗發獃……」
魯元思忖。
「長公主,」長樂宮監寇安從殿內走出來,來到她面前,輕輕道,「太后請你回去。」
魯元愕然,呆愣的抬起頭來。
夜色中的長信殿,硃紅色帷幕垂下來,少了一份白日里的莊重,多了一份旖旎。
呂後面上的笑倏然沉下,迷醉的鳳眸眸光也逐漸銳利起來,冷哼道,「怎麼,一個第五十九名功臣,就收買了我們的辟陽侯爺?」
八寶羊角宮燈在富麗堂皇的長信寢殿中放出柔和的光芒,呂后梳洗入寢,在梳妝台前坐下。宮人們捧來柏葉膏,為她輕輕塗勻在手足之上。她看著淡淡的綠色膏藥,不由心中一動。
「……不就是那樣么。」蘇摩將浸在奶液中的帕子擰了半干,敷在呂后已經不再年輕的臉龐上,動作輕柔,而聲音漫不經意,「陛下雖然心疼皇後娘娘,日日去信平侯府探望,可從沒有誤過政事。對了,聽說明兒個,又要舉行這個月的第三次群臣大議,想來,這次功臣排序的事情,可以塵埃落定了。」
魯元哀哀道,「母后,你知道我嘴笨,你不要胡亂誤會。可是,母后,你相信我,阿嫣真的很想親自過來拜見你,並且給你認錯的。只是,她被陛下給壓在侯府里,又囑咐了身邊所有丫鬟下人都不得讓阿嫣離了眼前兒……」
呂后哼了一聲,將木杓摞在了羹碗中,發出輕輕的碰撞聲。「你這是什麼話?莫非是想要威脅本宮?」聲音極為不悅,透出一股冰寒氣息。
第四故趙王張耳。
……
「眾位列卿也不必避諱,」
「說起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審食其的聲音重又傳來,「皇後娘娘腹中的小皇子,應該快滿六個月了吧。」
「放在那兒吧。」呂后懶懶道。
這樣的焦躁不安,甚至影響了阿嫣的情緒進而身體。
左相國王陵亦恭服拜道,「臣亦附議。」
審食其情難自已,於是擁上呂后的身體。長信殿中,一片旖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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