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滿目河山空念遠·引
第249章 退進

關鍵是,她沒有足夠的氣度:
呂祿進了殿,對著上首坐著的呂后伏拜道,「侄臣參見太后。」
「……從前住在家中,還不覺得,如今不過離了家數日,長樂宮中一切都好,太后也命專門的宮人伺候我。只是閑來的時候,十分想家裡。」
呂后握著梳篦的手便漸漸握緊,忽的冷笑道,「真是好的很啊!」
便算她再學個三五年,只怕也沒有這樣的風姿吧。
呂后沉默了一會兒,走到呂茹病榻之前。
周夫人便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想起呂茹剛剛被送回府,慘淡模樣,不免心中生出一點憐惜,「若太后已經改主意了,過個十天半個月,十二妹便好起了吧。畢竟——她也是呂家的娘子,總不能一直都這麼病著。」
「太後娘娘……,」呂茹支撐著想要爬起來,卻連這點力氣也沒有了,兩行眼淚奪眶而出,沿著兩頰緩緩滑落呂后嘆了口氣,安慰她道,「好好養病吧。」
……
呂祿嘴角含笑,瞧著面前的庶妹,道,「不過幾日不見,阿茹便看起來更漂亮了。」
「你還記得當年先帝意圖改立趙隱王為皇太子,卻最後不能成。他是如何說的?」
總算還有一點悟性。周氏心中暗嘆,只可惜,呂祿已經是決定放棄她了。
不過經了大半夜時間,床榻上的少女,已經從前些日子的鮮妍美麗的少女,變的病弱難言,面色蠟黃,嘴唇乾裂,眼窩也深深凹陷下去,不成模樣。
「有了呂氏女在後宮,他日,說不定會重演陛下與趙隱王舊事。從前,我們站在陛下這邊,終究得封尊位,如今,竟是要我們去幫戚夫人么?戚夫人下場如是,她本罪有應得,但呂氏已經習慣了昂著頭,不可能再去低頭了。」
不知不覺間,張嫣在大漢的勢力,竟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連她的娘家呂氏都顧忌不已。如今她還在世,便已經如此。若他年自己故去,呂氏一族將會沒落到如何樣子?
……
呂茹驟得太后寵幸,心中自得,她畢竟和自己的夫君不同母,從前並不算十分親近,如今得意了,想要在兄嫂面前炫耀,也就罷了。畢竟,若他日她真的得勢了,總需要與人在內外互為依靠,而她能夠依靠的,也只有身後的呂氏。
呂茹怔了怔,頓時面紅耳赤,急急道,「阿茹沒有這個意思。」心中生起一種悔怕來。
……
她便捧起手邊玄漆耳杯,微微搖了搖,在唇邊飲了一口,笑道,「太後宮中的茶,都是陛下揀了上品孝敬到長樂宮的,自然出色。只是我素來嫌武和圖書陽茶味輕浮,倒是蜀地蒙頂更得我愛些。」見呂茹面上羞惱,一雙眼睛瞪的大大的,又悠悠的又飲了一口,冷笑道,「你若便這個城府,便趁早回家吧?什麼還沒到手就如此輕浮,若他日遇了真正的富貴人家,稍加責難,難道你還能像對我一樣惱恨形於色么?」
周夫人為呂祿包紮傷口,輕輕抱怨道,「那麼大一個杯子,你便不會躲開么?枉自你還是個當過將軍的人呢,便是太后姑母,真見你砸了,也捨不得的。」
……
集翔殿的佔地雖不算大,但帳幔柔軟精緻,屏風坐榻上亦鋪設著上好的綈墊。周夫人展袖坐在錦榻之上,身姿挺拔,便顯出一種大家貴女的氣質來。
張嫣怔怔出神,右手摩挲著手中書頁,過了許久,忽的道,「荼蘼,讓人留意這位呂十二娘,他日若她兄嫂將她嫁出去,記得提醒我,到時候給她添妝。」
她本是以為自己得了呂太后看重,對日後富貴前程有了三分預見,不免有些輕狂起來。如今被周氏一敲打,方才記起,自己不過是呂家一個小小庶女,無論如何,都是要看這位嫡兄和嫡嫂面色度日的。
「微臣無能,」唐太醫顫顫巍巍的伏跪在地,「無法醫治好呂娘子的病症,這風邪入體需靜養,好好養個一年半載,也許就好了。」
她這麼想著,對這個庶妹倒也生出一分憐惜來,接過呂茹手中的茶盞,略抿了一口,重新放在玄漆案上,「旁的我也不多說了。你日後無論如何際遇,首先要記得的,便是守定本心。只有最淺薄的人才會因偶爾興亡而喜怒作色,得了榮華淡然不喜,偶爾遭了厄運,也不縈於心,才能多得人看重一些……」
「太后姑母,」呂茹急著想說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出口的聲音小如蚊蚋。
呂太后直到第二天晨起,才知曉呂茹的病況,愕然道,「究竟如何?」
他揚起頭,擲地有聲,「姑母,我呂家亦有驕傲,呂家女若進後宮,只能為皇后。若不可得,我呂家寧願退出。」
許久,她聽不到答話,便抬頭去看呂祿的神情,見呂祿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開口道,「急什麼呢?」
周夫人越發不悅。呂茹先前不過是小小庶女,生母朱姬雖曾經有寵,但先侯去世之後,便失了靠山,默默無聞。呂茹在家的時候,亦慣來謹小慎微,從來只呼自己嫡子呂檀一聲小郎,不敢直喚姓名。如今不過住進長樂宮數日,還沒有真正封位,便已經矜持起來。真當她這個武信侯夫人是泥捏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免停下腳步,望著呂茹,似笑非笑道,「十二娘離家不過小半月,今日你六兄和我進宮,你不問嫡母安好,竟先問朱姬,莫非是覺得,朱姬在侯府中受了委屈了?」
「是呀,」荼蘼神采奕奕的答道,笑的十分開心,「娘娘一直為這件事情擔心。如今,老天都幫著娘娘,讓這位呂娘子病了。可見得娘娘實在福氣好。」
「呂十二娘病了?」未央宮中,張嫣驚呼,神色十分訝異。
「那倒是。」呂茹失笑,「不過男孩子皮一些也好,以後才有大出息。想來六哥小時候也很皮的。不知……我姨娘可好?」
不過是待在長樂宮七八日,呂茹似乎就同從前在侯府變了一個模樣:倭墮髻堆在右腦,烏鴉鴉的純稚可人,蜜合蜀錦繡菊花上襦挽腰肢,蔥黃六幅長裙逶逶迤迤脫下來,在兩側打了細細的褶子,整個人看起來氣質嬌柔,精神煥發。
周夫人笑道,「也好。」
思及此,夫君的決定,雖然有些匪夷所思,但也不是沒有因果的了。
椒房殿依舊富貴綺麗,坐落在長樂宮深處。自先帝去世,新帝登基之後,呂太后便搬到了長信殿。後來,劉盈亦搬到未央宮,新的皇后,自然也就住進了未央宮的椒房殿。長樂椒房雖與後殿同名,卻已經是十來年沒有人居住了。
呂茹怔了怔,她到底不是全然的蠢,了悟了周氏的意思,吩咐道,「紅英,趕快重新換了太后給的蒙頂茶,給侯夫人沏一壺來。」親自起身,捧起青陶雙耳壺,為周夫人沏在面前耳杯中。蒙頂碧綠的湯水在玄色耳杯杯沿濺了一點起來,茶香襲人,奉到周氏面前,垂首道,「阿茹愚昧,還請嫂嫂教我。」
他笑道,親自斟了一杯酒,示意妻子,「……她定不會再犯,母后便看著點朕的面子,饒過她這一次吧。」
「先帝高唱《鴻鵲》曲,言太子羽翼已成,他已經是無可奈何。」
呂后飲了一口蘭生酒,鳳眸閃過這座昔日故居,閃過感傷神色,「從漢七年長樂宮成,到陛下繼位。我在這座椒房殿一共住了五年時間,當時朝中十分風險,如今想來,尚驚心動目。」
縱然見過無數狂風駭浪,如今見了躺在榻上的少女,也不禁嚇了一跳。
見著呂氏家人,呂太后今天的心情很好,連眼角的皺紋也微微展開了些,「怎麼今天忽然想起來進宮見我這個老婆子?」
「紅英,綠翠」她吩咐殿中兩個專門服侍她的宮人,「去給武信侯夫人沏茶。」
和圖書……
◇ ◇ ◇
「臣參見太后,太後娘娘長樂未央!」殿前,呂祿夫婦展袖伏跪,參拜道。
「太後娘娘說的是,」呂祿笑道,「只是如今太后苦盡甘來,得享富貴,這往日的不豫,便都過去了。」
「……前些日子的事情,是阿嫣莽撞了。」
還沒有封上一個名號,就急不可耐與自己一較長短,已經極不穩妥,在路上已經被自己敲打過一次,不過片刻,又故態萌發——這樣的淺薄性子,如何能夠邀的皇帝寵幸,與張皇后相爭,在未央宮中分得一席之地?
「沒出息的東西,」呂后暴怒道,「呂家從來沒有不戰而退的窩囊廢。還有本宮在後頭給你們撐著,你竟連一決的勇氣都沒有,實在是枉為呂家子孫。」
呂祿怔了怔,隨即回過神來,取了一串錢,賞給黃門,笑道,「我知道了,這便隨阿監去見太后。」
「——本宮都要看看,究竟是什麼人有這樣的膽子,在本宮的長樂宮,動本宮的人。」
夜中,春英伺候了呂茹安寢,自己與綠翠回耳房睡下,集翔殿一片靜謐,夢的過兩三巡,忽隱約聽得中殿呂娘子呻|吟,驚了一身冷汗,忙披了中衣進殿,「呂娘子,你怎麼了?」
接到宮中傳來的消息,武信侯呂祿嘆氣了半響,便決定親自入長樂宮接回庶妹。行到永壽殿前,忽聽得一位小黃門從岔路迎上來,笑容可掬的道,「武信侯留步,太後娘娘請武信侯走一趟椒房殿。」
呂祿的額角,便慢慢泛上一片紅腫,他依然不避,抬頭道,「姑母說的都是對的,若是當年姑母願為陛下迎進呂家女,呂家又不是傻子,豈會拒絕天大的榮華富貴?但如今未央宮局勢已成,送一個呂家女進去,能砸起什麼水花?姑母或許會看在呂姓的份上護著一些,但張皇后也是姑母的外孫女,若真的出了事情,姑母難道會為了個侄女處置自的外孫不成?縱然姑母衷心護了,又能護得了幾年?」
呂茹從榻上探出頭來,烏黑是青絲在臉頰旁垂下,映襯的一張臉臉色愈發雪白,額上冷汗涔涔而下。
呂茹笑的極為甜美,彷彿毫無心機的樣子,「這些日子,檀兒可好?」
「太後娘娘」大謁者張澤上前問道,「呂娘子身染重症,是否讓武信侯府將她接回去?」
「姑母,」聽得呂祿的聲音漸漸低下來,「姑母,」
一旁,呂茹也推開琴,從上面走下來,拜道,「阿茹見過兄嫂。」
呂后著一身紫色綉鳳紋通袍進了殿,問道,「阿茹如今如何了?」
和_圖_書呂后聞言輕輕哼了一聲,轉過頭來,盯著呂祿的面,目光十分細究,帶了一點點的探究,過了一會兒,才收回來,忽的道,「我看十二娘鍾毓秀美,我很喜歡,想將他賜到陛下身邊,做個美人,你看怎麼樣?」
「邪風如體,可是要將養一年半載的。雖然是個姬妾生的,到底是親妹妹,咱們家又不是養不起,慢慢養著,總能好的。到時候,也許會有新際遇,也是說不定的事情。」
「六嫂子,宮中閑來無事,不如去我現在住的集翔殿坐坐?」
青衣宮人乖巧的應了,轉身而去,不一會兒,便捧了茶上來,為周夫人和呂茹斟了。又奉上鹽菽,柑橘。
他今年才三十二歲,正是最年富力強的時候,雙眉如星,身強力壯,是呂家這一代最有才的人。但縱然是這樣的呂祿,依舊害怕張嫣的威勢,竟連交戰的勇氣都沒有,枉自避了開來。
「瞧太后說的,」呂祿朗聲笑道,「好像侄兒們平素對你多麼不孝順似的——」聲笑極為親昵。
呂後身子微微震動,複雜的望著這個侄子。
唐太醫在集翔殿中為呂茹診脈,嘆了一聲,收回手,捻了捻長長的鬍鬚,忽聽得殿外黃門尖細的叫聲,「太后駕到。」連忙起身迎駕。
他從榻上起身,步到殿前,展開雙袖,深深拜了下去,抬起頭來,目光藏著些無奈:「如今,張皇后羽翼亦成,我呂氏又何必捋其鋒芒?」
……
呂祿深吸一口氣,拱手笑道,「臣等多謝太后厚愛,只是十二妹沒有這個福分,如今突發疾病,看起來竟是短時期好不了的模樣,竟是受不起太后的恩典了!」
長樂宮中宮殿綿延,隨著龍首山勢起伏,築起了數座高台。為了表示對呂太后的尊敬,周氏和呂茹二人都沒有用步輦,從長長的宮階走下去。時不時可見一隊披甲執戟的長樂宮守衛從遠方巡過。周氏便瞧著身旁的呂茹,微含深意的笑起來,「十二娘倒是戀舊。」
「看起來很險的樣子,」杜尚答道,又遲疑問道,「要不要稟告太后?」
「阿茹請起。」
呂茹重又振作起精神來,笑著指著面前茶盞道,「這是太後娘娘特意賜下來的武陽茶,六嫂嘗嘗,和家中的比起來如何?」
周夫人就在心中嘆了口氣。
呂后應了,「就這樣辦吧。」目色隨即變的凜然,「命長樂詹事查呂娘子這些日子來的行蹤飲食。」
「太醫也診不出病狀。」蘇摩輕輕嘆道,面上浮出微微憐惜「只說十二娘子是經了邪風。」
蘇摩猶豫了一會兒,「太后最近幾日睡和_圖_書的都不好,如今好容易安生了,還是明早再說吧。」
「六兄取笑阿茹,」呂茹愛嬌道,明媚的面上,泛起一道紅暈。
「沒福分?」呂后揚聲冷笑,「是啊,她的確少了點福氣。」厲聲道,「別以為你們夫妻在長樂宮做了什麼,我會不知道。我竟不知道,你竟行事如此手段,連自家人也會算計,簡直枉為呂氏子孫。」
《處女吟》曲調幽微,琴聲叮咚,呂茹一身嫩黃綢衣長信殿中琴台之上,素手撥弄瑤琴,琴聲曲調幽幽,婉轉而緩慢,靡麗輕軟。
「起來吧。」
身為大漢太后,有著傳奇的一生,呂后的怒火如雷霆雨露,呂祿卻在怒火中抬起頭來,目光灼灼,猶如星火,「姑母,」他的聲音奇迹般的帶了點幽微。
「正是。」
呂祿沉默了一會兒,方笑道,「姑母心裏惱,我們辜負了她的好意,讓她出點氣,也是應該的。」
周夫人的眸色淡了淡,輕輕答道,「還不錯,這個年紀的男孩子,是最皮不過的。」
長信殿酒宴過後,呂太后便留下了呂祿。周夫人閑來無事,呂茹便順勢邀請她往自己如今在宮中的住處坐坐。
朱門朱柱,穹頂高聳,章台閣朱紅相髹。張嫣接過丈夫手中的酒卮起身,抬起頭來,忽覺呂后眸中閃過凜冽寒光,微微一驚,再凝神去看,卻沒有了。便不免疑心自己看錯,上前一步,在呂後面前跪下,溫聲道,「母后,阿嫣對母后歷來敬愛,之前的事情,阿嫣知錯了,今次里向母后賠罪,母后若是恕了阿嫣,便滿飲此杯吧。」
集翔殿中忙了一夜,連蘇摩都驚動了,換了衣裳趕過來,皺眉問道,「呂娘子如何?」
為了保證宮中主子的安全,生重病的人是不能留在宮中的,縱然這個人是皇太后的娘家侄女,也不能例外。
大漢開國二十余年,功臣雖然驟然富貴封侯封爵,卻還是脫不去從草莽裡帶出來的泥土氣息,子女之中粗鄙的也大有人在,呂茹雖身在太後母家,卻是庶出,姿容雖不錯,衣裳首飾也是應有盡有,在行止上卻沒有受到什麼教導,此時見了周氏的氣度,面上怔怔的,心中泛起一種掩不去的欣羡和無力之感。
呂唇角勾了一勾,伸手取過張嫣手上捧的酒卮,「若是我不飲的話,陛下夫婦是否會覺得我不識趣呢?」仰首飲了卮酒。
……
呂后猛的將手上的耳杯狠狠的砸過去,「砰」的一聲,砸在呂祿凜然不避的額角上。
中元五年末,當初避孕藥一事過去了三個月之後,皇帝在長樂宮章台擺酒,意圖讓呂太后和皇后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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