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滿目河山空念遠·引
第256章 真幻

生命的甜美與自由的誘惑在血管里瘋狂的叫囂,這一瞬間,她的心卻彷彿忽然從其中抽離,生出一種空茫的情緒來。
握著匕首的手腕勁用的十分的大,微微顫抖。
阿母,是你么?
呂后思及從前。
呂后怔了片刻,方默然道,「她……應是不知道的。」
真的能夠得回曾經的自由么?
「知道的,」彼時的自己脆生生的答道,「到春天了,阿婆手足有些乾燥,不如塗些杏花膏吧。」
張嫣睜著大大的眼睛,凝視著呂后。
原來如此!
記憶力長樂宮的朝陽,是極鮮艷明媚的紅色。她還是少女的時侯,在長樂宮朱紅靜謐的長廊上奔跑,阿婆笑吟吟的瞧著,扯過帕子擦去她額頭的汗珠,「早晚天氣涼,小心著涼。」
「什麼意思?」
呂后望著她,眸光輕蔑,怒極反笑,口中出言語如刀劍凌體,「滿華養你,還不如養條狗呢。養條狗也知道搖尾乞憐,感念主人恩德,怎麼像你,忘恩負義。明明是被滿華養大的,卻偏偏惦記著那一家姓趙的。」
這一對婆媳,都是自我性格十分強烈的人。從前祖孫情分尚和睦的時候,自然一切皆好;自從張嫣與劉盈在北地圓房,先後回到長安,矛盾便不停的產生,日益嚴重,本來尚有魯元作為最好的調節人物,在魯元去世之後,便缺了一道潤滑劑,彼此激烈碰撞,最後,竟落得這麼一個不死不休的局面。
「你知道什麼?」呂后壓制住心中惱怒,冷笑道,「我是他親娘,我還會害他么?」
她昏昏沉沉的想著。
望著面前這個她曾經並不理解,但亦深愛的女子,張嫣心中複雜之極,一滴淚水從睜大的明眸中墜落,「他一直很努力,但他最深重的無奈,總是來自於他的母親你。因為你,千百年之後,他無法全名;因為你,他一輩子背負良心的債;你明明知道……」
「瞧瞧,」
阿婆,你若不能放過我,我又何必記得你的好?
張嫣氣苦,只覺得喉嚨間一陣癢意襲來,左手掩口,咳的驚天動地,右手卻在被衾之下不動聲色的握緊了匕首。手柄hetubook.com.com冰涼的溫度貼在心口,微微打了一個哆嗦,從腦袋的燥熱中維持一點清明,杏眸一眨也不眨,凝視著呂后,「阿婆,你真的就這麼討厭我么?」聲音輕盈,仿如夢境。
「那就好。」張嫣舒了一口氣,精疲力竭的躺回去,面上出現心灰意冷的瞭然,「原來,阿婆竟是早已經知道這件事了。」
在她最愛的那個男人心裏,究竟是母親重要些,還是自己重要些?今天之前,她從不去思慮這樣看起來無謂的問題。卻在這一剎那遲疑了。
「阿婆,」張嫣喝道。
未央宮之下,這間小小的地室為青石所建,桌榻簡陋,天光幽暗,石壁攀生暗苔,粗獷生涼。不過是一個再不知名不過的地方,卻因為這個冬日的午後而變的極度傳奇起來——大漢帝國最尊貴的兩個女子此時便在這間地室之中。她們一個是自先帝龍馭上賓之後獨居長樂宮,誕育今上的皇太后,另一個是信平侯張敖長女,以今上外甥的身份嫁進未央宮,椒房獨寵母儀天下的皇后;一個一身華服,依舊高高在上為主,另一個已然天翻地覆,披著單薄素衣為階下囚;一個勝券在握,包含著多年被欺騙的刻骨仇恨,另一個卻高熱不已,病骨支離,幾乎無法維持最後的神智清醒。
她和呂后,彷彿永遠是飛鳥與魚,觀念想不到一處去。從前尚沒有衝突的時候還好,如今圖窮匕見,便成為陌路,背道而馳。所謂夏蟲不可以語冰,正如呂后之前所言,事到如今,再說這些,又有什麼意義呢?只心灰意冷,閉目道,「阿婆如此不諒解,又打算如何處置阿嫣呢?」
張嫣不動聲色的從她破舊的榻上掙扎著想要坐起來,卻終究手足無力,跌了回去,唇角微微扯起微笑,「阿婆,是我現在在做夢,還是,你終於肯過來見我?」眸光迷離,聲音低柔徘徊。
張嫣渾身一震,抬頭問道,「你將趙元怎麼了?」
一時之間,張嫣心若死灰。手中的匕首哐當一聲,軟軟的跌落在被衾之中,似已無求生之心。
一種和*圖*書極端微妙的心情浮上心頭。也不知道是淡淡的失望,還是一種終於兵刃相見的解脫之感。
呂后念及亡女,心中一慟,一剎那間幾乎不能自持。念及自己查到的真相,一種被欺騙羞辱的感覺就再度泛上來,她本是極善隱忍的人,心中越是怒極,面上笑的就越暢快,只一雙眸子像是浸在冰水中,泛出泠泠的光,輕輕道,「你是否好奇,我是怎麼知道的么?」
而無論是如何走到這個地步,在最初的時候,呂后終究是曾經無私的疼愛過自己的。
匕首在胸前,已然被高熱的身體染成同溫,左手握住刀鞘,慢慢無聲。
呂后笑的十分奇異,「於你也許不重要,但於我,于滿華,卻是極重要的。」
想來,劉盈固然沒有辦法面對一個殺了妻子的母親,但若自己今日傷了呂后一星半點,哪怕是出於自衛,他又會如何呢?
張嫣想要再說些什麼,終究頹然,靠著榻凄然一笑。
「哼,」呂后哂笑一聲,轉頭和身邊的侍候人說了些什麼,不一會兒,便彷彿有嘈雜的底色從地室中退了出去,而呂后卻回過頭來,已經見了斑駁皺紋的容顏在手中提著的青竹宮燈的照耀下,一眉一目逐漸清晰起來,被跳躍的蜜燭光芒染上了黃色的柔和光芒,映襯的法令紋深刻,鳳眸微微一挑,露出十足諷刺,「瞧瞧,才多久不見,張皇后便成了如此狼狽模樣。」
她只覺得十分委屈,眸中水意泛上,漸漸染成眼前一片模糊,「我知道,我做的是有不夠好的地方,私下服用蕪子湯藥,是任性自我了些,但終歸也沒有什麼壞心思,只是憐惜好好,想著容一些空余出來,多多照顧她一點……」
「就終生禁閉於此,如何?」呂后居高臨下,看著慘淡的張嫣,眉眼中有一種蔑視和病態的張狂,「你不過是一個卑賤姬妾的女兒,又有什麼資格生下帶呂氏血統的皇子?」聲音冰冷。
自己是劉盈的妻子,呂后卻是劉盈的親生母親。她固然自信,劉盈深愛自己,但是若自己真的因為這樣或者那樣的原因傷了他的母親,他又如和_圖_書何能面對這樣的自己?是否還能毫無芥蒂的相親相愛,沒有防備的吻他的眼睛。他年之後,難道她對劉芷說,「阿娘曾經,用一把匕首劫持過的你的大母……」
「阿娘她待我,掏心掏肺,是再也不能更好了。我從小受她養,喚她阿娘,從來沒有一刻生過半分背離思想。縱然……縱然後來猜到了一些事情,但我心裏卻一直是始終當她做親娘的,從無半點猶豫。可有些事情,若是我不知道就算了,既然知道,又怎麼能當做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我與趙氏並無感情,但趙氏終究予我以血脈,我可以不親他近他,甚至不認他,但我至少希望保住他生命平安。」
這世間哪裡有這樣的好事,竟能都讓那個負心男人給佔全了?
「明明知道,這個世界上,他最愛的兩個女人,一個是他的母親你,一個是他的妻子我。卻偏偏因為這樣不足為外人道的理由,從他的身邊帶走了我。你可曾想過,他最愛的女人是我,卻因為這樣可笑的理由,將我從他身邊帶走。當他日復道傾頹的真相被揭露,你要他如何面對一個親手殺了自己妻子的母親?」
一時之間,張嫣心念電轉,許多思緒浮上來,又在一剎被壓下去,只一個念頭盤桓在心頭,徘徊不去,漸成執著之勢,急急支起半邊身子問道,「我阿娘知道這事么?」
垂下一雙顫抖的眸子,忍耐道,「人都是有感情的——」
「——你總是想著要呂家尊榮,你有沒有想過,劉盈才是你兒子。他也會哭會笑有喜有憂,是個有血有肉的人,不是任你擺布的傀儡娃娃,或者是為你傳承呂氏尊榮的種馬,在你心裡頭,呂氏就比你兒子更重要麼?」
她曾經意圖撮合自己的兒子和張嫣,為此下了那麼大的功夫,甚至不惜給皇帝下了春|葯,然後將他們關在一處宮殿中整整一個夜晚。皇帝明明身體情慾賁發,卻依舊無法做到順水推舟,要了張嫣的身體。這樣的劉盈,卻在之後的短短半年內徹底的改變心意,追逐著張嫣的蹤跡到北地去,而且,在先後歷經一場大難之後回來和圖書,竟是一片夫妻琴瑟相和的樣子。此情此景,其中頗有蹊蹺,自己怎麼可能就輕輕放過,派了心腹細細查訪其中細密,最終發現,自己一貫疼愛的張嫣身世,竟然似有疑竇。
呂後向著張嫣的方向走近幾步,打量著榻上面色憔悴病骨支離的張嫣,情緒微微複雜,一種難以掩飾的快意從心底浮上來,唇邊就露出了一種貓捉老鼠的殘忍笑意,「你都已經落到這個地步,我們之間,彼此再裝長慈幼孝,又有什麼意思?」
蒲扇一樣的手上青筋累累顯露,顯見得,她是用了十足力氣,真的置了殺了張嫣的心思。張嫣呼吸困難,右手握緊了懷中的匕首,生命被逼到了最逼仄的境地,翻生出極致的恨意。她既想要致自己于死地。也就對自己沒有什麼,只要她手上的匕首這樣順勢一搠——
來人身子微微一震。
它為啞女私下所贈,未必被呂后所知。
張嫣頓時覺得一顆心落入冰窟之中,又是寒冷又是豁然開朗,原來……竟是如此!
「我自然知道。」
所謂秘密,一旦起了一絲疑心,再深入挖掘下去,也就再也成不了秘密。和當年趙王宮中的那場秘事相關的人,趙姬,張嫣,劉盈,趙元,呂后先後得知實情,唯有那個處在風暴中心的溫柔的元公主,卻是所有人都珍惜的存在,不忍她知道實情。直到陳痾將秘密終結,都是認為,張嫣是自己最最嫡親的女兒。
天大地大,恍惚間,她已經是回不去了。
我花了那麼大的力氣,來回于兩個時空之間,才為自己爭取到那麼一點點的小幸福。如果僅僅是因為這樣可笑的理由,便要我將一切都放棄從頭來過,我不服氣——
張嫣閉目淡淡道,「這重要麼?」
深紅的袍地色在眼底漸漸成形,大簇小簇的暗金色玫瑰花在其上鋪陳,凝成一抹炫目的光輝,目光微微向上移動,見了一張已然顯得衰老但仍不失威端榮的容顏,一雙鳳眸微挑,凌厲而又威嚴——過了好一會兒,張嫣才反應認出來,不是入夢的慈母魯元,卻是長樂宮中的呂太后,「是阿婆啊,」
「張嫣,你們和*圖*書父女是否將我當做傻子,打量著我直到現在還不知道,不知道,當初生下你的女人究竟是誰?」
我不服。
是如淮陰侯韓信那般不見天日處死,還是如戚懿人彘那般慘烈,又或者,像是隱王如意,一杯鴆酒結束了年輕的一生,躺在宣室殿兄長的卧榻之上,臨死尚不能閉目。但對於呂后而言,卻已然是很和平的方式了?
呂后狂怒之極,一把上前掐住她的脖子。
「哎呀,阿婆的小阿嫣,最乖了。」
「算了,張嫣,」呂后的聲音揚的不高,但聽在耳中,卻有一種切金斷玉的決絕和不再掩藏噴薄而出的恨意,「事到如今,你說這些有什麼用呢?——難道你還不明白么?你做了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到底是什麼東西?」
「巧言令色。」呂后勃然怒喝,「你就是說一千,道一萬,也改變不了一個事實,你對不住我的滿華。」
說起來,自己雖因著高燒而手足無力,但呂后亦已經年老體衰,若是出其不意,未必不能反敗為勝。
昏沉之間,眼瞼好像有千斤之重,張嫣努力睜開,想要看清楚來人。阿母,可是你在黃泉之下依然不安心女兒,這才魂魄來入夢,探望阿嫣?
「……當年趙國的往事,你那個父親做了一番手腳,後來,皇帝又再清理了一遍,我本以為是沒有指望翻出真相了,但終究蒼天有眼,看不得你們父女的陰謀得逞,竟讓我找到了趙家的最後一人。」
「你出生的時候在趙國,張敖也的確瞞的足夠好,本來我的確是不知道的。但怪就怪你阿翁實在是太貪了,他又想要做元公主的夫婿,又想要做皇后的父親——」
張嫣吞下了喉中血淚,抬起頭來,一雙明媚的杏眸閃著熠熠光輝,耀眼如天上星辰,心底的極度恨意反而忽略了身體的不適,揚聲道,「太后,你兒子姓劉,不姓呂。」
張嫣仰起精緻下頷,伶仃的身體在逆境之中愈發挺的筆直,笑的極為美艷薄涼,「離開沛縣已經二十多年了,劉盈他喜歡什麼,討厭什麼,現在的你可能夠一口報出來?他這輩子最大的願望是什麼,你可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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