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滿目河山空念遠·引
第265章 賭局

從十三歲的信平梅林走出來的自己,嫁進未央宮,在十年的歲月里,她兩經生死,生育子女,又變化了多少?落在孫寤的眼中看來,又是什麼樣子。
張嫣抿嘴笑了笑,目光落在客座上一個婦人身上。
那是很久以前的舊時光了。
張嫣的腳步慢下來,匆匆趕過來的不是旁人,正是劉盈身邊的小黃門王喜。
三枝孔雀燈中的蜜燭獵獵燃燒,將傳舍照耀的亮如白晝。
因著張嫣不愛應酬,酒宴過後,其餘女眷便都退了出去,張嫣留下了孫寤。
鄭氏朗聲笑道,「皇後娘娘這麼說,臣妾等怎麼敢當?能夠侍奉娘娘,是臣妾的榮幸。」
「是王喜啊,」辛夷上前一步問道,「你這麼過來,可是陛下有什麼吩咐?」
她坐在右手倒數第二個位置,看上去大約二十八九歲,身形瘦削,額頭寬闊而威嚴,髮鬢旁插著一根金色鸞釵。卻是她的舊識——信平少女時光的密友孫寤。
王喜跪在廊下,朝著張皇后拜了下去,笑嘻嘻道,「奴婢見過皇後娘娘,願皇後娘娘長樂未央。」
「是啊。信平的梅子在枝頭很青,但採下來,用糖漬了,卻是很甜的。嘗在口中,那甜,能一直甜到心裏面去。好想再嘗一口……」
張嫣抬起頭來,望著丈夫。
不知怎麼的,張嫣忽然生出一種深刻的懷念情緒,聲音急促而又輕快,「這些年在長安,有時候我挺想念信平的梅子香的。」
「持已?」她輕呼道。
她曾和孫寤是密友,後來分開,際遇千變萬化,十年不曾交集,如今重新見面,竟發現曾經的面目模糊了。如果說孫寤少女時的靈氣被生活打磨,漸漸成了實際。那麼,自己呢?
遠處十幾縷燈籠的光芒傳來,沿著傳舍的廊子曲折而行,在黑暗的夜色中,極為醒目。張嫣抬頭看著,漸漸的近了,雖然前後人影幢幢,但她只需要一眼,就可以認的出來,走在最中間的那個男人,是她的丈夫。
「沒有想到,居然還能見到你。」
她看著遠處的丈夫,忽然喚孫寤的名字。
張嫣唇角翹了翹,嫣然笑道,「知道了。」
似乎故鄉的山水總能稀釋掉他的和*圖*書尊嚴和古板,讓本性里的年輕活潑顯現出來。
這戲謔一笑間,還殘留著當年孫寤的靈動嬌俏。卻很快消失的無影無蹤。
抖了抖裙裾,她從窗子里跳了下去,身上的玉百合八幅裙在夜風中微微旋轉張開,就好像一朵盛開的冰凌花,綻落在劉盈的懷中。
張嫣被丈夫牽著手往屋裡走,簾下傳來一陣銀鈴般歡暢的笑意,「皇帝陛下這是自得呢還是懊惱?好好從前什麼都不懂,眼裡只看的見阿娘,自然黏我的緊。開口之後,她學東西學的很快,總有一天,她會發現外面的天地很廣闊。見的多了,哪裡還記得我這個阿娘?」
這段話語沒頭沒腦,旁人都聽不懂,孫寤卻聽明白了,頓在原處一會兒,幾不可聞的一嘆。見皇帝越來越近,匆匆去了。
「現在,」
「……這些年,」張嫣問道,「你過的怎麼樣?」
孫寤退出來的時候張嫣送她出來,劉盈身邊的小黃門從外院奔了過來,在廊下稟道,「皇後娘娘,大家馬上要回來了。」
山陽郡郡守羅翰及單父縣令唐英在傳舍門前迎駕,遠遠的見了皇帝法駕過來,伏跪在揚起的塵灰中,同聲賀道,「臣等恭迎陛下,願陛下長樂未央!」
她領著宮人回了寢宮,沐浴之後,換了一身絳色蟬衣,將一頭濕漉漉的青絲擦的半干,倚在殿中榻上倚著睡去。待到悠悠醒來,天已經是黑了,寢殿中已經是沒有旁人,扶搖和石楠在簾外睡下,一輪明月懸在中天之上,灑下清亮光輝。
張嫣站在行宮宮門之前,看著無數豐沛百姓山呼「陛下長樂未央」,樸實的臉上充滿了對皇帝的敬重與熱愛,唇角忍不住漾起欣慰的笑意。
月光下,這時候的劉盈似乎喝了不少酒,一雙眸子因為醉意而比往日更加明亮,朝張嫣招了招手,笑道,「你出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那聲音于自己太過熟悉,是朝夕相伴的那個人。張嫣怔了怔,快步走到窗前,推開支摘窗。清涼的夜風忽然灌進來,一身玄裳的劉盈站在窗下,笑意盈盈看著自己,眉眼間的脈脈情意被中天月光染上溫和色彩。
和*圖*書「跳吧,」劉盈的聲音傳來,溫和而又堅定,「我會在下頭接住你的。」
她的眸形如杏核,本就生的嫵媚,驀然抬頭之下,愈發顯的眸子極大,靈動秀美,顧盼生輝。「你要真忙完了,咱們不如早些回長安吧。我想好好了,再說……留在這兒太久總是不好。」
孫寤笑道,「是啊,臣妾也沒有想到,此生居然還有幸能夠見到皇後娘娘。」
而她瞧著他月下殷殷的眉眼,竟也在心中生出一種默契開懷的感覺來。
「臣妾與娘娘已經有十年沒見了,」孫寤恭敬拜了拜,輕笑道,「不過是少年時的微末交情,本來以為皇後娘娘早忘記臣妾了,沒有想到,皇後娘娘居然還記得。」
沛郡說起來雖是皇帝的故鄉,但離吳王劉濞的封地也很近。
夜色如水,天邊的月兒不知道在什麼時候露出一彎側頰,照著院中花樹滿地枝影斑駁。不知名的山鳥停在石榴樹枝頭,嘰喳的叫了一聲,又撲稜稜的飛開去。劉盈走到妻子身邊,不經意的瞧見女子轉過檐廊轉角的背影,隨意的問道,「剛剛你在一處的是什麼人?」
清晨,張嫣幫劉盈換上帝王冕服,又取過一旁宮人遞上來的革帶,為他繫上。劉盈握了她的手,低低道,「阿嫣,這一路車行匆忙,我也沒時間多陪陪你。等過了這一陣子,我帶你在沛縣好好玩一玩。」
孫寤本已經走開幾步,愕然回頭。
忽然朝張嫣一笑,「也許今天回去,這位麗姬就已經不在了。」
張嫣笑道,「那我就不送你了。」
孫寤起身參拜,「臣妾不過和皇後娘娘少年時有些末交情,到如今也有十年沒有見了,本來以為娘娘已經忘記臣妾了,沒有想到,皇後娘娘居然還記得。」
劉盈親吻著張嫣的眉眼,他的衣裳上沾惹了一些酒氣,神智倒很清楚。張嫣的一頭青絲散下來,倚在他懷中,忽然問道,「劉盈,你釀過梅子酒么?」
平日里的劉盈,坐在未央宮中的皇帝寶座上,總喜歡用世俗規範的道德標準給自己加上一層層的枷鎖,雖然和自己感情甚篤,但相處也多以溫情脈脈為主,少有做出出格www.hetubook•com.com事情的時候。這些年來,她何曾見過他這般「放浪形骸」的模樣?
「阿寤。」她喚道,面上露出淡淡笑意。
她赤足下床,喝了一口茶,忽聽得殿中窗上傳來敲擊聲,清脆清晰的發出「咄」的一聲,吃了一驚,正要呼喊出聲,聽見有人在窗下喚道,「阿嫣。」
張嫣抬頭睇了他一眼,笑道,「我可沒抱怨過啊!」
「我跳了啊。」
孫寤抬頭看了自己一眼,又適時低了下去,想了想,「應該還算不錯吧。皇後娘娘離開信平之後,我也嫁了人。三年後,夫君做了一個小縣縣長,如今做了單父縣令。這一任考績過後,許是能陞官。我為他育有一子一女,他對我還算尊重,但家中也有幾房姬妾,前些日子正得寵的是一個名叫麗姬的。」
月光下,他的眉目年輕而俊朗,那樣熟悉,似乎已經能刻入自己的心裏去。他用並不健碩的身體,擔負起了大漢帝國的江山,和她的一生,為她遮風擋雨,共度一生。
孫寤怔了怔。提到了少女時候的往事,她漆黑的眸子中也閃過了懷念的神色。
他愕然,「那是你喜歡的,我哪有那些閑工夫做這些雅事?」
先帝在位之時,患吳地百姓輕悍,荊王劉賈亡而無嗣,而未封皇子皆年幼,「須壯王轄之。」改荊國為吳國,封劉濞為吳王。
「在阿嫣心中,朕就是這麼樣沒成算的?」劉盈淡淡笑道,臉微微沉下來,「劉濞還沒這麼大胆子,再說了,朕既然敢回來,自然也有妥善安排。劉濞入吳之後,近年來雖有些作為,終究比不得我大漢多年積累,人才濟濟,這個時候,他是不敢主動開戰的。」
張嫣笑道,「是我從前在信平的一個密友。」
「好。」
吳國轄三郡五十三城,以廣陵(今揚州)為都。吳王劉濞為先帝從子,性格輕悍,頗有野心,自封吳之後,以丹陽之銅聚眾鑄錢,煮鹽造船,且招致天下亡命之徒,訓練軍隊,迅速令吳都廣陵成為東南一大城市,吳地可謂漸漸軍強馬壯,大有與中央一抗之心。
「皇後娘娘,」聲音從身後傳來,「請稍稍留步。」
劉盈站在窗下https://www•hetubook.com.com露齒而笑,伸出雙手,柔聲道,「你跳下來,我會接住你的。」
前元七年齊王高廟之變,背後便有吳王劉濞的手腳。
那樣哀感濃烈的少女心思,彷彿還在昨日。我卻已經穿過了十年時光。
「好了,」張嫣扶著微醺的頭,沿著游廊前行,「我哪有那麼嬌氣?好在也忙的差不多了,過些日子就可以回長安了。」
沛郡本是劉漢帝鄉,且如今佔據了朝堂的開國功侯們也大半出自豐沛二地。此地絕不容有失。但劉濞雖狼子野心,卻也是宗室近支,實打實的沛人。相比於六歲便離開故鄉的自己,在封王之前一度擔任沛侯的劉濞顯然更為沛人親近熟悉。在上一次巡幸豐沛七年之後,劉盈再度回到故鄉,除了撫慰自己的思鄉之情,最大的目的便是為了打壓劉濞,加強朝廷威望。
張嫣抿著唇淺淺微笑,眉目瀲灧。這一刻,門內燭光照耀如白晝,恍如溫春;門外小院月明星稀,清朗美妙。她道,「釀梅子酒最重要的是火候,多一分則太過甜膩,少一分就會酸澀,如今正是不多不少,順其自然,剛剛好。」
她乾脆答應道,「你等一等。」
張嫣淡淡笑了笑,一種悵惘的滋味泛上心頭。
「說到底,」他撣了撣冕服廣袖,眼神微凝,「若非為了他,我又何必非要走一趟沛郡?」
劉盈沒有太在意,取了宮人遞上來的大氅,給妻子披上,「夜風有些涼,你莫要在外頭站太久。」又笑道,「你若是喜歡她,可以召她在身邊陪幾天。」
……
提起長女,劉盈沉默了一會兒,悻悻道,「她自個點頭答應了,總不會現在還睜開眼睛就哭著找阿娘了吧?」
張嫣回過頭來,笑道,「不用了。」笑容在月色下分外璀璨。「知道她隨著家人在這邊,便留下敘敘舊。盡了意頭就夠了。若是特意多留,反而不好。不知道好好這個時候在宮中做什麼?」
她的心中就生出一種無畏的勇氣來。又有什麼可怕的呢?走到如今,她相信這個男人,勝過相信她自己。
皇帝在大堂接見地方官吏,張皇后的坐車則從旁道繞過,先行入了傳舍後院。山陽郡郡守夫人鄭https://m.hetubook.com.com氏帶著郡尉夫人杜氏及單父縣令妻子都著赤色展衣,等候在舍中參拜。宮人捧著酒食,一一奉上,張嫣坐在上首,笑著道,「陛下和本宮經過山陽郡,倒是辛苦你們了。」
張嫣點了點頭,按著裙裾爬到窗子上,雙足收在裙裾里坐在床沿,望著窗下懸出來的一段距離,咬了咬唇,心裏生出一點懼意。
她放下支窗,匆匆進了寢殿,取了一身簡單幹爽的襦裙換上,將一頭的青絲在身側挽成一個攢兒,趕了回來。
孫寤福身急急道,「娘娘,臣妾先告辭了。」
五月中,皇帝車駕到達沛郡,住進了沛郡行宮。
那時候,我說:命運是一個賭盤,我以我全部的青春和勇氣做賭注,賭我和那個男人,能不能有一個光明的未來。全天下的人都不知道我和誰做賭,又賭的是什麼,但有什麼關係?至少有一個人知道:我愛他。
「阿寤,」
她望著急急踏著腳步回到自己身邊的劉盈,唇邊泛出溫柔的笑意,「我可以和全天下說,我贏了。」
張嫣望著他的眉眼,發了好一陣的呆。
「大家讓我給娘娘傳一句話,前頭宴席已經是快結束了,娘娘若是累了,便先行回寢宮歇息,大家和沛縣鄉老說幾句話,便回去尋你。」
張嫣坐在傳舍朱綈鋪設的榻几上,望著對面的孫寤。她恭謹的垂下頭來,露出了一段頸項,十年時間過去,孫寤眉目依稀,卻也已經變化了不少,看起來面容有些嚴苛,唇抿的緊緊的,美麗依舊,但那個信平縣的笑起來像蜜一樣的天真少女似乎已經逝去了。
「你記得當年我在大婚之前跟你說的話么?」
皇帝回到沛縣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率領眾臣拜祭先帝原廟。此後在行宮前大擺宴席,凡豐沛故老鄉親,都可自由宴飲。
「娘娘剛剛在席上喝多了,咱們進便殿歇一下吧。」辛夷扶著她的手,悄悄抱怨道,「這些日子,皇後娘娘一直不停的召見人,看起來都瘦了!」
張嫣憂心道,「陛下明知道吳王心有不軌,還在這個時候回沛郡。若是吳王真的狠下心來,派吳地大軍奇襲沛郡,打算脅天子以令朝廷,漢軍趕之不及,豈非太過危險?」
「卿等請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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