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知君仙骨無寒暑·引
第283章 託付

張嫣輕輕捫擊她的背部,憂急勸道,「母后,你沒事吧?」
微微顰起柳眉,張嫣想了想,正要說話,忽聽得寢殿中傳來呂后動靜,忙揮退了人進殿,坐在呂后榻旁,扶著呂后坐起來,「母后可覺得好些了?」
「傻孩子,」呂后道,「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兒子。」
「沒事!」她吁了口氣,慢慢平靜下來。
自從魯元去世以後,呂后的子女就只剩下了皇帝一人。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她選擇與自己的兒子在一起。這也是最理所當然的事情。
「陛下去吧,」呂后道,神色肅然,「你要記住,你先是大漢的皇帝,然後才是我的兒子。」
這個性情剛毅果決的女子,牽著自己的手,走過了幼年時代和少女時代。
「盡說傻話,」呂后笑道,「我要你陪我一輩子做什麼?」
而在她的身後,長樂宮的人接二連三的跪下去。
那些愛的,恨的,都已經逝去,那些溫柔的,殺戮的,也都不會留存。這一刻,站在長樂宮蕭瑟的天空之下,她無暇顧及其他,只是一個因為失去親人而無法抑制悲傷的人!
祝華連連參拜,退了下去。
「這樣子,我和舅舅之間的僵局能夠緩解,我們才能夠放開心胸的相愛。我和舅舅相依相守這麼些年,而且日後將繼續相守下去,這樣子,豈非比身有血緣但一直互相疏遠直到老死要好的多?」
張嫣從長信殿中走出來,吩咐辛夷,「如今我在長樂宮侍疾,椒房殿那邊你們注意著些!皇太子和長公主也要照看好了!」
「可是,」張嫣遲疑,「母后,你的身子……?」
回到長樂宮,她急急召見太卜令祝華。「今日我在路上遇見了一隻怪物,灰毛直身,大如蒼犬,你替我算算,這是什麼徵兆?」
六博銅鏡映照出蒼老的容顏,一隻手握著象牙篦,梳理著鏡中花白的頭髮,微微顫抖,幾乎不成形狀,呂后出神的看著,喟嘆道,「阿摩,歲月不饒人,我老了,你也老了!」
服侍著呂後用完葯,她將葯碗擺在托盤上,「馬上就要到上巳了,阿嫣想著,母后如今身體不www.hetubook.com•com好,今年就不祓禊了!」
「我還沒有虛弱到連出一趟宮都不成的。」呂后挺直了身子,「再說了,」她沉默了片刻,「我也十分想念渭水河的風了!」
呂后目光之中閃過一絲激賞,放鬆了一些,頓了一頓,又吐出道,「辟陽侯……」微微猶豫,自病後許久,呂后首次提到辟陽侯。
呂后望著她,聲音犀利,「你足夠聰明,卻太過任性,而皇帝又將你看的太重,難免會為了你做出一些不適合的事情來。這樣的性子其實並不適合做一國皇後母儀天下,尤其盈兒又是仁弱的性子——」
「嗯,」呂後點了點頭,在車中坐直了身體,望了出去,見遠遠的一物踞于大道之中,毛色灰黑,大如蒼犬,吃了一驚,「那是什麼?」
張嫣心中苦笑。
侍衛上前查看,「稟太后,似是一隻野物。」
呂后的眸子微微柔軟下來,阿嫣雖然有這般那般的不好,但是,她愛著劉盈,並且願意為了維護劉盈去做任何事情。
如今,她的生命已經走到了最後的盡頭。自己站在長信殿門前,回憶起這些年來的恩怨情仇,年華感傷如水般緩緩流過心田。
這些大多是因著你陪在他身邊的緣故。
高皇后呂雉貫穿了整個西漢初年的歷史,她輔佐劉邦登上帝位,一力保證自己的兒子劉盈的儲位,並在劉盈在政治上尚稚嫩的時候,用自己的權威經驗幫助著他。
張嫣巧笑點頭,「陛下放心吧,我會好好服侍母后的!」
「挺好的,」這樣的時候,劉盈自然不可能將朝上的煩心事告訴呂后,只笑著道,「如今匈奴也還安分,各地風調雨順,地方官也還算得力。」
「是要好些,」呂后閉了眼睛,神情疲憊,直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她才願意承認,「這些年,我看見盈兒常常笑,目光總是明亮的,比往日開朗的多。」
「母后,」劉盈一身大袖玄衣,來到呂後面前,拜道,「兒臣祝願母后幸福安康,長命百歲!」
張嫣陡然鼻子一酸,知道這是呂后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作為和-圖-書一個母親的託付,點了點頭,從殿中沖了出來。
呂后睜開眼睛,眸子清亮,「當年我讓陛下娶你,沒有料到會有如今的結局。」
長樂宮殿在陽光下次第展開,她忽然想起自己剛剛來到這座漢宮的時候的情景。
至此後,呂后便完全的倒了下來,喝了幾個月的葯,卻終究不見好轉,整天整天的陷入沉睡。
劉盈跪坐在她的面前,「兒子不孝,不僅沒有好好伺候母后,還時常惹的母後生氣,如今想來,悔甚愧甚!」
「那就好,」張嫣抿嘴微笑,接過一旁宮人遞過來的湯藥,「太醫新開了一副方子,宮人煎了葯,這葯湯擺了一會兒,如今溫度正適宜,母後用些吧。」
進了八月,她的精神忽然好了起來,這一日,一早就醒了過來,吩咐蘇摩給自己梳妝。
張嫣回過頭來,呂后從榻上坐起身子,深深的開口道,「盈兒,」頓了一頓,「就託付給你了!」
太陽漸漸向西天而去,溫度涼下來,張嫣命宮人備好宮車,來到呂後面前,「母后,時辰不早了,咱們回宮么!」
「太後娘娘,」蘇摩握著梳篦,泣不成聲。
張嫣站在長信殿門前,抬頭看,金色的太陽掛在長樂宮空中,明亮的耀人的眼。
「那怎麼行?」呂后皺起了眉頭,一雙鳳目威儀盡顯,「祓禊可祛一年厄運,陛下肩負著大漢江山的重任,桐子亦是皇太子,若因此誤了一年的運勢,豈非是悔不當初?」呂后駁斥道。
「陛下,」呂后的目光便明亮起來,「近段時間國事可好?」
縱然在這個時空里,她的存在,也是劉盈和自己的支柱,幫助了他們太多太多。
呂後點了點頭,「我走之後,讓他回食邑吧,不要再回京了!」
呂后忽然驚醒,問張嫣道,「什麼時辰了?」
一個小黃門匆匆的跑過來,在中常侍管升耳邊稟了幾句話,管升一甩拂塵,點了點頭,上前恭敬稟道,「陛下,周丞相在外頭,說是有急事要求見陛下。」
石楠點了點頭去了,不一會兒,車駕的速度便慢了下來。
春風吹散了冬日殘餘的寒www.hetubook.com.com意,不知不覺,長安城桃紅柳綠,一片春光。
「你要是不孝,這天下就少有孝順的孩子啦!」
「我知道。」
「這些是奴婢應該做的。」辛夷屈膝道,「娘娘,今年的上巳娘娘打算怎麼安排?」
「阿嫣,」呂后忽的喚道。
呂后回過頭來,望著張嫣目光銳利,「我其實對你十分不滿意,你可知道?」
劉盈就點了點頭,匆匆進了殿,兩個人的衣裳在交匯處匆匆擦過。
呂后這段日子病情十分不好,卻督促自己安心政務,不肯讓自己在病榻之前服侍,今天好容易能夠一直陪著母后,自己十分不願離去。
呂后情緒翻覆之下,只覺頭暈眼花,厭惡至極,揮手喊道,「快趕走,快趕走。」
不知不覺間,張嫣已經淚流滿面。
「胡說八道,」張嫣掀開帘子進來,怒聲斥道,「太卜署越來越不中用了,竟是連這樣的鬼話都說的出來。還不給本宮滾下去!」
祝華領了命,在殿中卜算片刻,見了卦象,渾身陡瑟,砰的一聲跪在地上,「太後娘娘,按卦象顯示,乃趙隱王作祟,欲行報復之事。」
張嫣應了一聲,垂手進殿。
許是因為今天一天精神大振,回宮的宮車上,呂后的精神就有些睏倦,張嫣將一條被衾蓋住她的身子,掀開帷幕招過石楠,悄聲道,「吩咐他們走慢一些。」
她當年無意種下的因,雖然種子不是自己期待的那一個,但一樣開出豐盛美麗的花朵。
她和她感情最親密的那段時刻,她說,「我的阿嫣,是全天下最好的女孩兒。」
人總歸是要老的,會死去,但只要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子孫後代,她就會以另一種方式傳承下去,生生不息,永不斷絕。她也就不失了,來到這世間行走一趟的意義。
那一年,她才六歲,在大夏殿上得罪了高帝劉邦,呂后擋在她面前,對高帝道,「她是你外孫女,你不能動她。」
「傻孩子,」呂后笑的十分慈和,「哭什麼呢?」
「母后醒了!」張嫣回過頭來,笑盈盈道,「已經是申時了!」
三月的長安春光明媚,渭水河波光m.hetubook•com•com淡盪,投在流水中的柳樹倒影,將人的心都撥弄的溫柔起來。
呂後點了點頭。
「桐子雖然如今還小,但已經看的出來聰慧,」呂后囑咐,「你要好好教導。」
可是,張嫣開口,「母后一直覺得阿嫣充了阿娘女兒的名義,是一樁大過。但如今看起來,這樣子不好么?」
那個在長樂宮矗立了三十年之久,大漢第一皇后,呂雉,終於走完了她人生的旅程。
如果沒有自己的到來導致的那些變化,在另一個時空之中,她則更加的強悍,以女子之身統治了整個中國八年時光,甚至在自己死亡之後,讓日後繼承漢帝的晚輩,提起她的名字,又敬又恨,卻是難以迴避的對象。
「陛下仁義,大漢有這樣一位仁君,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可是,若是一直行仁道,長久以往,未免會讓野心之人小看猖獗,我會仔細教導桐子,讓他剛強堅毅一些。」
侍衛持著刀戟上前驅趕野物,那物陡然受驚,嗖的一聲竄起,向馳道一旁竄去,沒入青草之中,很快就不見了蹤跡。
「母后,」張嫣扶著呂后,勸說道,「那都是胡說八道的。如意已經故去多年,早就輪迴重生了,絕不會是他!」
「陛下做的並不差,」張嫣本能的反駁,維護自己的夫君,「中原經楚漢之爭,民生凋零,百姓勞苦不堪,大漢最需要的就是仁君。至於慈弱,」她頓了一會兒,「陛下知道自己的責任,該有決斷的時候,他不會手軟。」
蘇摩紅著眼睛從殿中出來,吩咐道,「皇後娘娘,太后讓你進去。」
張嫣知道她放心不下審食其,主動道,「辟陽侯曾與母后和陛下有恩,陛下和我都沒有忘記,陛下這般性子,當日既然放過了他,日後就絕不會再追究。」
那野物受了驚,立起身來,目光似乎透過重重衛隊,直直的望著呂后。
自從雲中之戰後,呂后便對自己生了芥蒂,到了後來,知道了自己的真實身世,其實並不是阿娘的親生女兒,便更加的看不上自己了!
「那就好。」呂后淡淡笑起來。
劉盈面色一謹,拱手道,「謹受教!」交待hetubook.com•com張嫣道,「阿嫣,母后就交給你照顧了!」
呂后精神懨然,「睡了一會兒,好些了!」
呂後面色煞白,坐了下去,「我知道。」神情疲憊。
「陛下和皇后都對你敬重有加,我去之後,定會善待於你,我倒是放心的下!」
她掩去心中傷感,勉強在臉上露出了一抹笑來,「陛下,母后叫你進去。」
我,也會學著去做一個稱職的皇后!
桐子年紀還小,很少出宮,見到這麼鮮亮的春光,十分興奮,掙脫宮人的束縛,在河邊的草地上奔跑起來。好好十分擔心他,追在他身後照料。孩子的笑聲鮮亮,猶如銀鈴一般,揚的好遠。
這樣,便也夠了!
不知過了多久,忽聽得殿中劉盈一聲悲呼,「母后!」
渭水河風吹過,將劉盈的衣帶吹的翻飛起來,呂后見了,便伸出手去替他拂好。劉盈見母親的手腕已經枯瘦的不成模樣,上面隱現的累累青筋,眼睛一紅,連忙撇過去,險些掉下淚來。
蘇摩跪在地上,泣不成聲,「奴婢願一輩子陪伴著太後娘娘!」
張嫣陡然心中一酸,跪坐在呂后的榻前,「母后,我都明白。」
那個時候,她以為自己是愛女魯元的親生女兒,撮合了這段婚姻,雖然也希望自己和劉盈幸福,但的確不曾料到會是這樣的解局。
她閉上眼睛,躺在榻上,似乎不願意再說話,張嫣便彎下腰,將被衾提起,輕輕掖好,深深再看了呂后一眼,轉身出殿。
張嫣陡然一驚,回過頭去,向殿門方向急走幾步,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些什麼。
劉盈立在殿外,抬頭望著她,目光焦急。
「這,」劉盈看了看呂后,微微猶疑起來。
長信寢殿中一片寂靜,深紅色的帷幕低低垂下,張嫣雙手攏在袖中交握,踏在殿中地衣之上,腳步輕盈,幾乎沒有發出聲音,來到床榻前,低聲喚道,「母后。」
上巳是一年之中一個重要的節日。每年三月的第一個巳日,人們來到城外河水之邊,舉行祓禊儀式,祛除災禍,祈求一年吉祥。
呂后靠在鬆軟的躺椅之上,笑看著皇太子和繁陽長公主,那是她的血脈,是她生命存在的延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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