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十四章 天山南驛

回紇惡女擠到身後了,龍鷹別無選擇,趁敗者被友伴攙扶離座的當兒,坐入空置出來的高足凳去。
博真打出著各人靜下來的手勢,向山欣道:「勿要誤會,我只是隨口說笑,山欣不用認真。」
勝利者體型驃悍魁梧,坐在椅子里穩如鐵塔,相格粗獷,滿面虯髯,乍看像年紀不小,細看則知他三十歲未出頭,虎背熊腰,有種充滿陽剛氣的魅力。此漢該不屬塞外諸族,而是來自西面遙遠的國度。
紅衣女亦發覺有異,看看輕鬆自若的龍鷹,又看看博真,終究須由博真決定肯否接受挑戰。
龍鷹想雪兒,感同身受地道:「那和愛女實在沒有分別。」
回頭過來,安坐對面的臂壇霸主,眼裡仍未脫驚異之色,適才龍鷹化解惡女的手段,他看得比任何人清楚,表面是純賴扭頸的動作,實質里暗含精妙無倫的上乘武技,而對他吻惡女一口竟可使她無力再作惡,更令霸主百思不得其解。
幾下呼吸后,他已擠到聚集了最多人的一桌。
龍鷹回頭笑以突厥語道:「我這就賺錢回來給家用。哈!」
龍鷹捧腹指著牛筋索笑道:「這至少燒半個時辰才燒得斷,博真兄真有趣。」
四周傳來咳聲、嘆氣和充滿怨氣的咒罵。
一個穿紅衣,赤發碧目,高大健美,眉目似畫的外族女郎,一點不怕好色的男人擠擠碰碰,掛著個竹籮,向輸了錢的人收賬,難得她誰輸了多少竟記得一清二楚。看情況,是只准賭挑戰者贏,不許買他輸,故此紅衣女郎只收不賠,瞧樣子該與勝利的大漢有點關係。
堂內喧嘩震天,吵得最厲害的是中間的幾張桌子,不知在聚賭還是進行某種遊戲,聚攏了數十人,打氣、歡呼、吆喝聲潮水般起落著,夾雜著左右靠牆四個大壁爐燒得「劈啪」作響的柴炭,其熱鬧和混亂,連神都的東、北兩市也要瞠乎其後。
雀躍的賭鬼們齊聲嘆息,失望之情,溢於言表。猶感可惜者,是無敵的博真終遇上對手,竟來個不應戰。
惡女被反碰力撞回來,雙手沒有選擇下按著龍鷹雙肩,勉強立穩,喝醉了似的滿臉通紅,搖搖晃晃。
龍鷹急忙掩和_圖_書門,尚未踏出第一步,一隻手橫探而至,執著他外袍的襟,扯得龍鷹面向著她。
大堂稍微安靜了點兒,沒人注意的龍鷹聽到諸如「第十八個了」、「又輸掉一兩」等的嘆語。
眾人均是老江湖,明白到龍鷹非像表面一個窮鬼般的簡單,僅看博真從未有之的凝重神色,便知遇上有資格的挑戰者。
龍鷹推開半扇用不知名堅木造的主堂大門,踏足風雪漫空的寒夜和溫暖如春、燈光火著的堂內兩個截然不同的天地的交界,各式各樣的氣味呼息煮成一大窩似的,湧入他鼻孔去。撲面而來的是四個壁爐熊熊烈燒柴火暖和的熱力,還有羊奶茶、牛脂、烤肉、燒餅、不同族人的體味,你想得出來的氣味,應有盡有,可說是集塞外民族氣味的大成。
剛輸一場的眾賭鬼興緻又回來了,還有來看熱鬧者加入,將聚賭的熱烈場面氣氛推上另一高峰,驛外即使天崩地裂,沒有人會去留心。
山欣秀臉漲紅,不依大嗔道:「通通不準笑,有什麼好笑的。」
這邊雖動手動腳,另一邊的人沒一個有興趣瞥上一眼,仿如動武是不住發生的事,不單見慣,且看膩了。
說罷一掌拍在桌上,桌子沒有碎,但聲音竟有差點震破眾人耳鼓的效果。
一張徑長兩尺的小圓桌,對坐著兩個大漢,手掌相握,肘枕桌面在比臂力。最特別是小圓桌一邊放著一小銅盤,注滿火油,中置火引,著火點燃,焰鋒上橫掛著一條小繩,綁在兩邊的銅架處,蹬得筆直,在火舌尖不時竄高的情況下,小繩受不住燒灼,中間處正在解體,桌子另一邊則堆滿通寶,令人擔心會掉到地上去。
龍鷹看也不看舉手接著,順手擺在紅衣女前的桌緣處,謝道:「傑兄高義隆情,小朴定會為你贏錢。」
龍鷹一呆道:「美人兒你在和小弟說話嗎?哈!一賠十,真爽!唉!我的娘!」接著舉手嚷道:「誰給我先墊支二兩,包保可捱至繩斷,老子分十兩給你。」
博真盯龍鷹半晌后,嘴角逸出笑意,忽然探手朝腰囊摸索,好一會兒后掏出一條有拇指般粗的牛筋索,和-圖-書兩手各捏一端,在桌面上拉直,好整以暇地以漢語道:「今次要燒斷這條筋繩才成。」
一個陰陽怪氣、飄忽無定的聲音,忽東忽西地在堂內響起,道:「便算作山欣姑娘的親生女吧!應錯不到哪裡去。」
小繩斷開。
說時兩串錢越過眾人頭頂,從上往龍鷹投來,準確有如目睹。
龍鷹一生首次給初次見面的漂亮惡女劈胸口執著,大感香艷刺|激,又是心中叫苦。大唐的通寶,極可能是唯一能在這地域流通的貨幣,不負通寶之名。可是因從未想過會到任何客棧去,此刻身上不名一文,勿要說五兩,一錢都拿不出來。
比對起外面風寒雪冷的凄寂,眼前是個令人難以相信的世界,高達兩丈,長五丈、寬三丈的驛堂內,分三排擺開十五張大圓桌,桌子間本留有寬敞空間,可是現在卻沒有絲毫鬆動的感覺,不但每張桌子都坐滿了人,連桌與桌間也有插針難入的擠逼感。龍鷹約略計數,堂內的人數不少於二百個。
另一方勝得不費吹灰之力不在話下,至難得是故意在繩斷前的剎那一舉取勝,其從容的氣度和時間的拿捏,實在顯出一流高手的風範,可知山南驛因大風雪有緣聚此的旅客,龍蛇混雜,不乏有能之士。
他兩人此時已成了所有眼球的核心,剛才唯恐龍鷹不立斃當場的人,全掉轉槍頭,轟然叫好,為龍鷹調戲和輕薄惡女連聲喝采。
龍鷹敢保證未見過比她更凶的姑娘,其實她樣子長得不差,卻像天生是惡模惡樣,雙眼射出能殺人的芒光,另一手叉腰,以介乎突厥語和另一族間的語言喝道:「先放下五兩,才有坐下的資格。」
霸主一動不動,擺出隔岸觀火的姿態。
敗者現出痛苦的神色,顯是手臂受創。勝利者神色如常,只像做了件微不足道的事。
回紇惡女冷笑道:「原來是個窮漢鬼,給我滾!」
龍鷹對勝利者亦不由另眼相看,敗的一方絕非弱者,而是可列入好手之林的塞外江湖漢,兼是天生神力,所以贏得不少人在他身上下重注,買他能捱至繩斷的一刻。
他正以令人害怕、深邃嚴肅的目光,掃視圍在四周的和圖書人,似獵者在找尋獵物。
博真收索入懷,欣然道:「不是有趣,而是識趣,我今次擺陣迎戰,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山欣姑娘籌措給賊子的贖金,如果一注輸光,便前功盡廢。」
圍觀者人人屏息靜氣,扯緊的氣氛,感染了圍外的人,說話的音量不住下降,直至鴉雀無聲。
回紇惡女想也不想地收回執著他外袍的玉手,側身扭腰,玉腳側踢他臀側,又狠又勁,如一般人給她踢中,肯定撞門外跌,不會有另一個可能性。
山欣毫不領情,冷哼道:「勿要扮好人,我是要用身體來還你的。」
惡女駭然後退,撞在另兩人處,龍鷹的一吻非是尋常之吻,惡女立告全身酥酥麻麻,用不上勁兒,更不要說繼續動粗。
回紇惡女如觸蛇蝎地收回按龍鷹肩膀的手,氣得跺足,但再不動手。
龍鷹像滑不溜手的游魚般,在人堆里左穿右插,偶爾用上肩撞,因他用勁巧妙,被他撞開者不會有被冒犯的感覺。
小圓桌的「霸主」如電的目光朝他射來,龍鷹以苦笑回報,察覺到霸主雙目掠過警戒的神色,顯出高明的眼力。
堂內其它人莫不投來好事的目光。
龍鷹感到充盈血肉的生活氣息。大伙兒萍水相逢,來自不同地域國度,各有不同的出身背景,因風雪封路聚集在這裏,無聊下公平競賽,你情我願地賭個興高采烈,若如一族的人,非常感人。
四周驀然靜下來,人人呆瞪龍鷹,想不到眼前軒昂挺拔的男兒漢,竟拿不出區區二兩,亦開始明白為何惡女追來逞凶。
又轉向紅衣女郎山欣道:「該差不多哩!」
龍鷹洒然笑道:「欠債還錢。小弟當然沒錢還博真的五兩銀,幸好可用勞力還債,只要賊子在方圓百里之內,我明天破曉前,定可不費半個子兒地將山欣姑娘的愛女送回來。」
好男怎會與惡女斗,龍鷹先往另一邊微移,倏地閃后,惡女明明可踢中他,卻是只差毫釐,給他逸去,似緩實快地擠進桌與桌間的人叢里去。
惡女連忙手按龍鷹寬肩,不致胸脯壓到龍鷹背上,卻毫無辦法被這小子乘勢吻了她手心一口。
執著他襟口的手用力一推,龍鷹m•hetubook.com•com卻紋風不動,照樣嘻皮笑臉。
紅衣女郎從重疊成圍的人叢里硬擠至桌邊,眼尾不望地徑自將堆在桌上的通寶撥入小籮子去,嚷道:「想挑戰我們真哥兒嗎?先交出二兩挑戰金,贏了賠你二十兩。」
惡女今次是含恨出手,志在必得,卯足蠻勁,豈知劈個正著的當兒,玉掌被某股不知名的力道牽引,竟帶得她朝龍鷹撲過去,手掌則錯開滑往龍鷹前面。
符太另一個說服龍鷹的理由,就是在這裏對付他們,比在任何其它地方更有優勢。
全堂肅然。
山欣冷冷道:「我偏愛用身體來還債。」
眾人找到新方向,齊聲喧叫。
眾皆嘩然,又因博真的攪鬼感到好笑,喧鬧震堂,本扯緊的肅靜,蕩然無存。
一個聲音在重圍外傳過來,道:「博真在這裏擺了三天擂台,未逢敵手,就看在你這份膽色,我傑天行給兄台墊支二兩。」
博真也在忍著笑,俯前少許向龍鷹低聲道:「是山欣的愛馬。」
「砰!」
其中一漢終於不敵,雖頸上青筋暴現、手肌欲爆,仍兵敗如山倒地被對方壓往桌上去。
堂外風雪的呼嘯,首次傳入各人耳內去。
博真毫不理會,朝龍鷹身後回紇惡女道:「朴兄的五兩入門費,算在我身上。」
人人像看傻瓜般瞪著他。
惡女來到龍鷹後方,狠狠一掌劈來,斜削他的脖子。
她的話立即惹來口哨聲和怪叫。
龍鷹亦奇怪為何沒人關心山欣拿錢去贖什麼人?博真也像並不緊張,山欣則一點不擔心被擄去親友已給賊子殺害的模樣。大奇道:「山欣姑娘的哪位貴親給賊子擄去了?」
閃電探手,捏她臉蛋。
他肯依符太之計到山南驛,正因此為各路人馬的集中處,包括各族探子,是收集情報的理想地點。
惡女氣沖沖地追在龍鷹身後,但怎都差一步才趕得上他。
博真為之愕然,抓抓頭,不知該如何對她沒由來的堅持做出合適的反應。目光投往龍鷹,不知該苦惱還是快樂。
山南驛屬回紇人的勢力範圍,任突厥人如何橫行霸道,仍不敢公然來犯,只能化整為零地入侵,見機行事,大事化為小事,使人誤以為只是江湖和_圖_書上的鬥爭仇殺。
小朴是他改為龍鷹前的名字,不算騙人。
龍鷹攤開雙手,耍出最拿手的無賴招數,笑嘻嘻地以突厥語道:「姑娘請給我一點時間,待我去賺五兩回來給你。」
「砰!」
此從未有過在驛堂出現的場面,令人格外感到風雨欲來前的氣氛。
堂內大部分人均聽得懂漢語,聞言齊聲大笑。
四周響起嘆息聲,都在惋惜博真的不智或不濟。
內圍的百多人,早因龍鷹坐入挑戰者高足凳,目視龍鷹,見惡女殺至,還動手行兇,不但不同情龍鷹,還唯恐天下不亂地起鬨叫好,鬧得驛堂晃搖,亂作一團。
寒風隨他推開的門卷進去,最接近的十多個人轉身朝他指罵,雖不明白在說什麼,總曉得是著他立即關門。
其它桌子坐滿各種打扮的人,以男性為主,也有十多個是女的,其中幾個且是年輕漂亮,唯一共同點是沒有一個是斯文的,吵得比男人更要凶,說的是各族語言,大部分都是龍鷹聽不懂的。看服飾,便知部分為來自遠方的商旅,又或塞外各族的好漢、好女。大碗茶、大塊肉,桌面無一倖免一片狼藉,沒有任何人收拾碗盤,也分不清誰是山南驛的夥計,哪個是入住的客人。
說時耳聽八方,早掌握到中間幾張桌子正進行的勾當。又上下掃視這女子一遍,從她鮮艷的服飾猜到她是回紇姑娘,此女身材健美豐|滿,若抹去惡兮兮的表情,肯定充滿誘惑力。
一時笑聲震堂,只有龍鷹不明白有什麼好笑的。同時心下懍然,說話者能以氣御聲,弄得聲音飄忽難測,不是一等一的高手,休想辦得到。
氣氛更熱烈了。
龍鷹一頭霧水地看著山欣。
眾人笑得更厲害了,顯然人人曉得山欣哪個「貴親」落入了賊子之手。
龍鷹心忖因風雪封路困在山南驛者,個個給悶出卵蛋來,最無聊的事也可以起鬨,何況忽然有人來和嬌俏健美的惡女耍花槍。
如只有龍鷹一人,原本除逃走外別無他法,但多出符太這個令龍鷹也感其可怕的人,又在對方計算之外,再幹掉一批高手的機會很大。
說的竟是咬音準確、字正腔圓的漢語,可知此女異常機靈,瞧穿他是漢人。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