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公公的表情沒大的變化，似是想及此點，符太現出恍然之色。
龍鷹微笑道：「你將『默啜』取代『台勒虛雲』，然後將三句話重說一遍，立即明白。」
船子穿過黃道橋底，舍通津渠不入，朝東面的舊中橋駛去，夜幕低垂，洛水兩岸燈火點點，繁盛如昔，不覺絲毫異樣。
符太問道：「天地間最難捉摸的時刻，是哪一刻了？」
胖公公頷首道：「藕仙此時最需要你。人雅她們亦下高原，比藕仙遲上幾天，現在該已抵并州。」
符太道：「就是白晝消失，黑夜降臨的那一瞬間。」
符太嘆道：「刺|激得要命！」
龍鷹思索道：「形勢變得如此緊張，香霸仍有閑情來和我談交易，可見公公估計準確，對方胸有成竹。」
符太欣然道：「明早我到日安居去。」
龍鷹道：「何須提醒他，他比任何人明白自己的處境。」
「邪帝！」
他故意岔到眼前一觸即發的緊張形勢去，暫時不答龍鷹的問題，如似從火堆里抽走柴炭，令正在龍鷹胸臆間高燃著的傷痛，焰勢減退，用心良苦。
符太道：「我是在提醒鷹爺，台勒虛雲絕非默啜，今夜我符太首次嘗到無處著力、有力難施的失敗感覺，並因公公的啟發，看到事件的詭異性質。台勒虛雲今夜的成功，不代表我們的失敗，可是台勒虛雲激起了我的性子，誓與他周旋到底，成為完成取得《橫念訣》后另一個人生的目標，故不想面對另一趟的失敗。」
胖公公道：「經過今晚的事後，不論何事，加上國老辭世的消息，聖上一病不起，並傳召鷹爺在國老的葬禮后趕來京師見她。」
符太道：「少時我唯一可作主的，是自己的腦袋，愛上思考其他人不注意的事物。」
符太點頭道：「在這方面，我本非常樂觀，因公公是宮內最懂生存之道的人，不過見到今晚連公公也無法摸清楚台勒虛雲的手段，想法改變過來。也想過因著你鷹爺，誰敢碰公公與找死無異，但現在再不敢依常理判斷。」
龍鷹一怔道：「公公還要賣關子？」
龍鷹道：「在飛馬牧場，多出點空閑，又被我和萬仞雨視之為妖女，現在成為黃河幫少夫人柳宛真的引發，想到洞玄子該是httｐs://ｍ.hｅｔuｂook•ｃom.ｃoｍ塞外聖門一個派系之主，柳宛真和池上樓均為其門人，才重新評估洞玄子在大江聯內的位置，想到洞玄子與武三思的關係，非是建立於一朝一夕間，乃長期經營的成果。若然如此，東宮內另有洞玄子一系的妖人妖女潛伏，可能性極大。施術用法，自少不了洞玄子，可是于適當時刻啟動之際，就像花簡寧兒的情況，洞玄子可置身事外，使人無法懷疑。」
符太道：「依我看，你是當忽然流淚，情結才真的得到宣洩。」
龍鷹道：「很古怪，當我曉得小魔女趕及送國老，國老享盡兒孫之樂后，于睡夢裡逝去，感覺只是他進入了一個永遠不會醒過來的夢，就像從一個夢到了另一個夢去，沉醉在『夢中之夢』里，立即從傷情釋放出來，心底里充盈奇異但歡悅的情緒，是與魔種渾為一體的感覺，沒法形容。」
胖公公道：「若你曉得國老如何走畢人生最後的一程，將化悲為喜。」
符太道：「你真的沒事了！」
龍鷹點頭同意。
龍鷹驚喜道：「她們全來了。」
胖公公進一步分析，道：「你們必須明白『陰謀』的本質，任何經過長期思慮、籌劃經年的詭計，必然考慮到各方面的可能性，如果純粹是個成敗難定的冒險，配不上『陰謀』的稱謂，在現時的情況下。最大的不確定性繫於李顯本人，如他能出來振臂一呼，勢是千響萬應，動搖飛騎御衛和羽林衛的軍心，公公所說的最壞情況方會出現。大家現在有目共睹，李顯何來如此膽識勇氣？」
快船駛出水口，左轉。
龍鷹動容道：「太少這番話，存在深刻的道理。經歷第二次死亡后，我體會到勝負之間沒有清楚的界線。球賽也如此，個中包含錯綜複雜的因果關係。同一宗事，因立場和成見，各有殊異。」
胖公公的呼喚如雷貫耳，龍鷹一震后沉吟道：「公公說得對！目前仍以聖上的贏面大得多，打出非是針對太子的牌便成，將之定調為叛黨挾持太子，將士又見李顯沒有現身，必盡全力強攻東宮，區區一個重光門，可守多久？何況事起倉卒，東宮又缺守城工具，箭矢用罄之時，是門破和-圖-書
一刻。宇文朔等捱上兩個時辰，已非常了不起。」
符太欣然道：「鷹爺復常哩！」
符太苦惱道：「怎辦好？」
胖公公和符太呆瞪著他。
胖公公道：「警告他們什麼？著他們留意有妖人在作法？」
胖公公抽兩口煙，向龍鷹道：「輪到你的部分！」
龍鷹道：「究竟是哪刻？」
符太問道：「你剛才想漏的是哪一方面？」
龍鷹道：「難得太少肯說心事，對我有很大的啟發。今次到神都前，我想及無瑕、楊清仁、霜蕎、香霸，獨漏了台勒虛雲，似他並不存在般，以致被台勒虛雲的奇招迭出，打得左支右絀，陣腳大亂。他既然可在神都張開羅網，待『范輕舟』投進去，對『龍鷹』當然更嚴陣以待，一個輕忽，立陷萬劫不復之地，我將重新估量，幸得你點醒我。」
符太欣然道：「還以為你以後不懂開玩笑。」
龍鷹道：「此正為老子反擊台勒虛雲之計，務要令他預期的情況並未出現，且因朝廷在權力架構上現出空檔，勢令各方勢力忙於爭奪，使台勒虛雲原先想妥對付我的辦法，再行不通。我龍鷹回來，反變成各方戮力爭取的對象，主客之勢逆轉。他奶奶的，否則怎能下今天這口氣！」
龍鷹和符太獃子般聽者，幾不信任耳朵。
胖公公道：「流過淚便沒事了。現時你留在這裏再沒有意思，由小符送你離宮吧！記著，一切如常，你仍是『范輕舟』的身份，千萬不要因情況的變化，失去警覺性，致功虧一簣。」
符太道：「是聯想。今晚即將發生的事，像晝夜交替的一瞬之間，明明曉得有此一刻的存在，卻因牽涉到非常微妙的情況，要把這情況弄得水落石出是不可能的，而此正為台勒虛雲一手炮製出來的情況，否則如事後人人清楚事件的來龍去脈，台勒虛雲豈非弄巧成拙？」
龍鷹道：「悲傷是人之常情，卻於事無補，道理我是明白的，然而明白歸明白，能否做到屬另一回事。我好多了，確非傷心的時候。」
符太道：「不想說，因充滿屈辱失意，幸好我的腦仍自由自在，不論大人們和我說什麼，只要我朝相反的方向想，立大感快意。」
龍鷹道：「你少有談及兒時的事，該ｈｔtｐs://m•ｈeｔｕｂｏｏｋ.cｏｍ.coｍ是因今晚頗有特別的感觸。」
龍鷹長長吁出一口氣，道：「我舒服多哩！」
龍鷹的心神移到往昔某忘懷了的一天，寬玉揭開蓋著花簡寧兒的殮布，她沒有絲毫生氣、中毒后泛青藍色的遺容，重現眼前，心像利針戳著的痛，道：「花簡寧兒遇害時，洞玄子遠在岳陽，兩地相隔數百里，一南一北，隔著整個洞庭湖，故此我們沒法指控洞玄子。我們當時相信洞玄子分身有術，例如找人喬扮他，只是苦無證據，沒作深思。」
龍鷹道：「這個還用問嗎？除非你想被碾成肉醬。」
符太拍腿叫絕，贊道：「略耍一招，竟是后著無窮，我有信心可說服公公。」
胖公公大有深意的道：「在一些情況下，我們須承認失敗，接受因失敗而來的後患。」
符太點頭道：「對！對！我親耳聽著。」
符太苦惱道：「台勒虛雲有何回天之術？」
符太一怔道：「我是否也要一起去？」
龍鷹道：「給河風吹著，我的腦袋回復平常。所謂『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唯一的辦法，是遠離險地。」
快船駛入洛水，左轉。
龍鷹道：「聖上退隱后，宮廷的變化，沒人可揣測，不過有一方面可以肯定，胖公公將變成權力最大的人，只有他可代千黛說話，也將公公置於最危險的位置。想想我們的對手是台勒虛雲、張柬之、宇文朔，該明白風險有多大。你個人的力量，在這形勢下不起絲毫作用。我明白你對公公的尊敬和感情，故一旦出事，連你都給賠進去。」
龍鷹點頭道：「該是如此。」
河風從西北方吹來，寒意侵人。
符太想的是別的東西，沉吟著道：「如果我是台勒虛雲，怎容鷹爺你如此一個能左右天下大局的人，存於世上？」
胖公公道：「仞雨須親身趕往高原，因鷹爺情況異常，稍有不慎，泄露你身不在高原之事，後果嚴重。所以仞雨須借橫空牧野之助，找人喬扮你，否則只得藕仙攜兒探父，于理不合。回程用了二十五天，仍可以這麼快，是藉大河順水行舟的方便。藕仙返家時，國老竟霍然而愈，拒絕吃藥，終日抱孫為樂，愛女伴在身旁，談笑如常，然一字不提返神都的事。」
龍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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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鷹點頭，就在此時，熱淚奪眶而出，卻沒有嚎哭，是默默落淚。
符太一呆道：「公公怎可在這個時候離開？」
胖公公撒手道：「國老就在當晚睡覺時含笑榮登仙籍，如此福氣，幾生方可修得？」
胖公公沉聲道：「所以我說他非同小可。直至此刻，我們仍沒法測破他的手段，在公公數十年的宮廷惡鬥里，尚是首次遇上眼前情況。陰謀必然與洞玄子的邪術有關，可是旁門異術，在現時的形勢下，可以起什麼作用？宮廷不是江湖，規縛重重，豈到洞玄子為所欲為？」
胖公公道：「是好姊妹，在這個時候當然伴在左右，鷹爺藉此機會和她們好好相聚，以慰分離之苦。」
又道：「鷹爺放心，我就搬去大宮監府，日夜貼身保護他，直至你回來。」
稍頓，加重語氣續道：「譬之下棋，我們雖在一隅失利，並沒有被破局，何況邪帝的棋局，預了在此隅遇挫折，不論韋武得勢，又或世族得利，台勒虛雲坐享其成，任形勢朝哪個方向發展，在一段很長的時間內，仍輪不到邪帝主宰。邪帝扮『丑神醫』，扮『范輕舟』，莫不是因應此一形勢的手段，從這方向看，邪帝的策局夷然無損。現在的問題是我們因陷身此眼前局況之內，難自拔地去看更高更遠。小不忍，亂大謀，我們的明智之舉，惟靜觀其變，心裏做好接受重擊的準備。」
符太道：「公公走了，另一個聖上怎辦？」
龍鷹道：「有何不可以的，你須和他一道離開。公公是代表聖上出席國老的喪禮，並傳達召我見『聖上』的意旨，一切自然而然，沒有破綻，非如此才奇怪。」
龍鷹心中一動，道：「我的娘！我們可能算漏一點。」
胖公公逼他思考，有助他從悲苦的泥淖脫身。狄仁傑不但是他最尊敬的人，半個父親，還是忘年的知己。
龍鷹一個側翻，沒進冰寒的河水去。
符太輕搖櫓槳，臉上現出回憶的神情，徐徐道：「每當失意之時，我會想勝負純屬人為的感受，中間並無不可逾越的wwｗ.hｅｔｕｂｏｏk.com•coｍ
鴻溝，最後我由失敗者變為勝利者，教內討厭我的人仍奈何不了我，我仍因這個思法沒有得意忘形、鬆懈下來。何況奢言自己是勝利者的人，是完全漠視了人的現實，人的歸宿是任何力量改變不了的，若以生死定勝負，我們每一個都是失敗者，直至遇上你。我符太一生人最明智的決定，就是在天山道上恭候鷹爺的大駕。」
龍鷹眼神凝聚，留心聆聽。
胖公公道：「以鷹爺現今如日中天的威勢，誰敢開罪你？聖上正是要借你之勢，將皇位正式授與自己的蠢兒。千黛過身後，由你親自送往關中，胖公公伴你同行，諸事妥當后，公公與你一道離開中土，返回高原。」
龍鷹一怔道：「為何問這般奇怪的問題？該沒有一定的答案。」
符太道：「我是旁觀者清，你忙東忙西之時，我在悶得發慌。惟有反覆思量，愈想愈對台勒虛雲的謀略智計感震驚，表面偶然的事，沒一件是偶然的。事後聰明，馬球賽的挑戰，是針對『范輕舟』而發，利用你在各黨派間的微妙情形，觸動連串的事件，直至此刻，我們仍未曉得事件引領我們到何處去。台勒虛雲是操局者，我們每一個都是棋子。」
符太登時語塞。
龍鷹舉袖拭掉滿臉淚痕，道：「我沒事，不知為何忽然忍不住。」
看他恨不得立即回去的樣子，龍鷹道：「多謝太少送我一程，今晚的事有結果后，立即通知我。」
符太苦思道：「如果我們猜得到台勒虛雲針對的目標，可派特使去知會宇文朔，甚至以飛箭傳書，作出警告。」
龍鷹沉吟道：「我以龍鷹的身份返神都，勢將惹起各方很大的反應。」
龍鷹道：「提醒他，剛才他說過，這是屬於我們的時代。」
胖公公嘆道：「雖不中不遠矣。知道還知道，在現時的情況下，我們難以改變任何事。」
龍鷹贊道：「譬喻用得好！幸好我們目標明確遠大，因而清楚是一場『三盤九局』的比賽，失掉一局半局未為輸，屬暫時受挫。我明天走，唯一放不下心的，是胖公公。」
符太道：「我回去后，提醒公公，他該有辦法。」
龍鷹道：「有道理！天是逐漸暗下來的，可是哪一刻是晝夜交替，恐怕沒人說得清楚。你忽然提出此看法，背後有何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