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庭院深深
第二十五章 護國寺(上)

蘇婉兒見陳瀾上身秋香色潞綢小襖,下頭是白絹挑線裙子,外頭罩著一襲半舊不新的蜜合色剪絨披風,看著毫不奢華,與陳衍那一身簇新的華服卻是截然不同。忖度昨日祖母提醒的那些,她越發覺得沒錯,於是笑吟吟地攀談了兩句,她便說道:「陳姐姐,我雖是初來京城,可已經聽說了姐姐的名聲,不但重孝悌,就是針線也是第一等的,心裏著實欽佩得緊。姐姐眼下若是得空兒,我實是想多多請教。」
陳瀾雖說覺得芸兒這一通話犀利痛快,可看到蘇婉兒那張臉從發紅到發青,從發青到發白,最後赫然一副泫然欲涕的模樣,她連忙朝芸兒丟過去一個眼色,隨即輕喝道:「芸兒,在家裡沒規矩就算了,在外頭也這般口沒遮攔!」
她一邊說一邊咳嗽,周圍的幾個丫頭全都是機靈人,胡椒上前忙著順氣,蘇木更是拿出了隨身帶的蒲包,倒了熱茶送上來。忙活了一會,蘇木才上前對蘇婉兒行了個禮,又開口說:「蘇姑娘,我家小姐年前才大病過一場,就是剛剛今天這番祭拜,如今也有些挺不住,才向寺里借了精舍休息。實在對不住,我們得先過去了。」
他年紀雖小,脾氣卻不小,這時惱將上來,立時怒喝道:「破窮酸,攔著我的路做什麼!」
「大哥,別說了,都有人過來了!」
透過那一丁點縫隙,正好能看見那兩個健步如飛吆喝趕路的御者,甚至還能看到他們因為走路太快而從頭上蒸騰起來的那一絲霧氣。此時此刻,儘管是已經習慣了這年頭上下尊卑的陳瀾,也不禁為之咂舌。
見陳衍先是一愣,隨即眉開眼笑地連連點頭,陳瀾自是也笑了,又順勢給陳衍整理了一下剛剛上車時給大風吹亂的頭髮,重新系好了壓發的玉墜角。陳衍坐在那兒一動不動,又討好地說著學堂里先生們誇獎他的話,陳瀾仔細聽著,偶爾也誇獎一兩句,這短短的一路上,車廂中自是充斥著一種溫馨的氛圍,就連最愛說話的芸兒也不知不覺停住了嘴。
三面座位,居中鋪著黑色的熊皮褥子,旁邊則是白色的兔皮褥子。車廂中的擺設器物暫且不提,就連車圍子的簾鉤、暗釘、車轅頭的包件也全是用戧金銀絲,單單這輛車便是千金難買。而駕車的兩個御者並非跨轅而坐,竟是步行於騾車兩旁,這在民間也有個響亮的名頭,叫做雙飛燕,指的自然是跟車的人健步一如飛燕。
坐在轎車上,街頭喧囂透過車簾和車廂一陣陣傳了進來,讓到了這個時代之後從來沒出過門的陳瀾頗有一種說不出的新奇。然而,休說寬敞的車廂內還有陳衍和沁芳紅螺芸兒三個丫頭,後頭還有一輛坐著蘇木胡椒和https://m•hetubook.com.com兩個隨行媽媽的小車,她就是再想,也不能給人落下話柄,只能偶爾撩開一丁點車簾,透過那一絲縫隙看看外頭究竟是什麼光景。
斜睨了一眼陳衍,見他百無聊賴地站在那兒左顧右盼,陳瀾心中就有了計較。因跟來的小廝親隨等男丁都等在大雄寶殿,她便吩咐沁芳紅螺先送陳衍跟著那位知客僧去禪室,隨即才打量著面前的蘇婉兒。見這位少女藕絲對襟衫,蓮青色湘裙,穿著樸素得體,舉止也還大方,可那雙眸子卻是極其靈動,甚至在陳衍離開時悄悄看了過去,她就有幾分警惕。
此時此刻,年輕男子身後的少女終於趕了上來,死死地將男子攔住,這才轉身賠禮道:「陳公子恕罪,家兄就是這性子,您還請包容一二。家兄蘇儀,小女蘇婉兒,我家祖母是和老侯爺認過宗親的,算起來真是親戚。只是連日天寒,祖母感了風寒,聽說護國寺的香火極其靈驗,這才前來想為祖母禱祝禱祝。還請陳公子大人有大量,給咱們行個方便。」
芸兒頓時啞了,陳瀾難得見她吃癟的樣子,不禁莞爾,隨即又正色看著陳衍:「別口口聲聲說什麼市井,那些上用物件是晉王妃送給老太太,老太太分給咱們的,以咱們家的身份,若不是晉王妃,上用的東西咱們也未必用得著,這值得什麼拿出來說的?」
這關節陳瀾壓根不想細聽,更不想弄明白,她只知道,今天蘇家兄妹倆出現在護國寺實在是巧合得有些過頭了。她就捂著嘴劇烈咳嗽了幾聲,打斷了蘇婉兒那楚楚可憐的陳情,隨即假手扶住了旁邊的胡椒,這才歉意地笑道:「對不住,我身體不好,不能多見風,所以素來悶在家裡,來往的人少,就算是親戚也實在是認不全。」
陳瀾便笑道:「芸兒給我慣壞了,說話便不饒人,若有衝撞之處,蘇姑娘還請不要見怪。」
「蘇姑娘,恕我說一句實話,侯府的親戚沒有一百也有八十,若是誰上門都要求見主子,哪裡忙得過來?蘇姑娘既然又知道咱們小姐孝悌,又知道咱們小姐針線好,想來該當知道,如今侯府正有事,咱家小姐成日里忙碌都來不及,實在沒工夫見外客。再說,我是侯府的世仆了,這麼多年了,可也沒聽說老侯爺認過什麼蘇家的親戚。」
蘇婉兒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隨即才勉強笑道:「陳小姐說哪裡話,原是哥哥不該大吵大鬧,別人才會錯了意思。只是,好教姐姐得知,我家祖母和老侯爺確確實實是認過親的。那時候老侯爺出鎮甘肅,正好先祖父也在甘肅為官,兩邊走動了幾回,老侯爺和我家祖母對過族譜和圖書之後方才認了同宗,老侯爺還有一塊玉留在我家祖母那兒……」
內城因為崇文門前的通惠河被大力疏通,又在此設了稅關,因而大商人都住在東城,而權貴官員多半則是住在西城。於是,應運而生的佛寺道觀自然也分了三六九等,西城護國寺乃是敕建的大寺,平日里善男信女雖多,可最重要的大香主一來,往往便是閉門謝客。
芸兒是硬擠著到這邊同車的,她原本就愛說話,此時更是湊在陳瀾身邊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她畢竟是丫頭,一年到頭總有那麼幾天假能出去看看家人,偶爾也有上街買東西,於是說的不是哪家的脂粉有名,就是哪家的綢緞鮮亮,到最後倒是陳衍嫌煩了,沒好氣地說:「這些不過是市井上的常物,有咱家那些上用的東西好?」
她打量蘇婉兒的時候,對方也在仔細細細看她。
這小小的要求知客僧自然不會拒絕,連忙引了兩人從堂中出來去寺中精舍。才一下台階,陳瀾就看到那邊不遠處蘇氏兄妹一行四人過來,正要設法避開,那邊蘇儀卻是和攔在外頭的年輕小沙彌又爭執了起來。這一回,也不知道是蘇儀被妹妹蘇婉兒勸住了還是怎的,總算是不曾鬧大,蘇儀只言語兩句就轉身氣沖沖走了,可那個蘇婉兒卻是帶著隨行的丫頭上了前來。
芸兒這才滿臉不服氣地退下了。
一旁的陳衍已經是念念有詞地禱祝了起來:「娘,您一定要保佑我和姐兩個。讓我長大之後有大出息,出將入相馬上封侯,再給姐一個如意郎君……姐之前沒醒過來的時候,我真是恨死我自己了,要不是我掉進水裡……」
「有人過來又怎麼了?天大地大,道理最大!我就不信這天下就連佛寺道觀也看家世資財,硬生生成了拜金之地。我又不是尋常百姓,我身上可還有舉人功名!」
大約是正月的緣故,路上行人很不少,四處還有擺攤叫賣的小販,行人的衣著也還過得去,看得出這天子腳下還是極其富庶繁華。
「大哥,你少說兩句……這萬一鬧大了不止丟了咱們的臉,還有陽寧侯府……」
那年輕男子身穿一件文士儒生最愛的寶藍色直裰,漿洗得倒是乾淨,卻是有些褪色了,看上去自然家境不佳。然而,這破窮酸三個字卻彷彿點燃了他的怒意,他當即變了臉色,瞪著陳衍就氣咻咻地說:「好,好氣派,怪不得別家勛貴都是奉公守法,偏生陽寧侯因貪墨下監,連一個小孩居然也是口出惡語!小妹,我們走,回去之後就上侯府,我倒要問問,這侯府便是如此教導晚輩的?」
相反的是,他隱隱約約還聽到了另外的風聲,因而甚至本打算親自相迎。奈何一大早寺中就有了和-圖-書另一撥貴客,他一時之間挪不開身,於是只能反覆囑咐了知客僧人。
陽寧侯陳家乃是傳承了百多年的京城老世家之一,衣食住行無不講究。此次出行,朱氏就把自己常用的那一輛轎車給了陳瀾。
這一日也是如此,儘管當日鄭媽媽來的時候,陽寧侯府尚未出變故,可如今一晃三日過去,和各家豪門都有往來的主持智永知道陽寧侯陳玖被下獄后,錦衣衛雖上了陳家抄檢,過後卻沒什麼大消息傳來,據聞幾家勛貴也多有上書援助的,就是朝中閣老們,也不曾落井下石,因而忖度陳家總能轉危為安,於是凈寺之舉絲毫不曾怠慢。
一連兩日,陳瀾都是早上去水鏡廳里和陳灧陳汐姊妹一塊管著家務,中午回房吃過午飯,隨後等朱氏歇午覺醒了之後再去蓼香院。雖說名義上是說閑話,但早上的事情她總會事無巨細一一稟明,朱氏有的只是聽過便罷,有的卻會追問幾句。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臉人,那蘇婉兒穿著半舊不新的蜜合色小襖,丁香色比甲,頭上手上都不像貴千金那樣叮叮噹噹珠翠十足,那副小家碧玉的清新婉約撲面而來,自然而然讓陳衍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朝那邊馬車看了一眼,他就開口說:「親戚不親戚我卻也不知道,不過看在蘇姑娘一片孝心的份上,這方便也沒什麼不可行的,你們就請進去吧。」
只見那邊是四個人,前頭的聽剛剛的稱呼彷彿是兄妹倆,後頭的一男一女應當是丫頭小廝,正在死死攔著相勸。那說話的男子剛剛被人勸好了,可這會兒大約是陳衍正好上去,知客僧說了幾句什麼,他竟是伸出胳膊攔在了陳衍跟前。
蘇婉兒原想著陳瀾看著是個溫文守禮的人,好說話得緊,哪曾想到主子尚未開口,一個丫頭竟然跳將出來,頓時臉色有些發僵,隨即假作沒看見芸兒,強笑道:「既是姐姐眼下累了,不如改日我登門拜會,要說咱們家和侯府本是有親……」
說是轎車,其實因為車廂形似轎子。車棚用的是精心雕刻的楠木,木架子上包裹了一層厚厚的毛氈,毛氈外頭還有一層棉布和塗著桐油的大紅毛氈,因此異常保暖。車簾是厚實緊緻的羊毛花毯,車廂中遍鋪深色的江南織毯。
這後頭的話彷彿是被人攔著,那人終究是再沒往下說,可即便是單單這些,陳瀾仍然是吃了一驚。忖度片刻,她就再次輕輕撩起了窗口的那一層厚帘子,往山門那邊望了過去。
護國寺始建於元代,到了本朝太祖時重新修繕,賜了護國之名,因為這個緣由,寺內素來香火鼎盛,單單陽寧侯陳家,每年點長明燈的銀子和其他香火錢就不下數千兩。陳瀾雖不信佛,可並不想違背hetubook.com.com從前的自己給人篤信佛教的印象,因而不得不見佛必拜,待到了後堂給亡母的排位前上香供的時候,她已經是有些腰酸背痛了。
最初還是陳公子陳小姐,這會兒年齡還不知道,就順桿兒直接叫上了姐姐,饒是陳瀾自己從前見慣善於拉關係套交情的人,也不禁有些訝異。她奮不顧身救弟的事情據說是傳揚了開來,可應該絕不到民間也人盡皆知的地步,更何況,閨閣千金針線如何,又怎會有不相干的外人知道?於是,她敷衍了兩句,隨即便趁蘇婉兒不注意朝芸兒打了個眼色。
大楚的京城正是昔日的元大都,只不過未曾經歷過明朝先定都南京再遷都北京的折騰,因而歷代皇帝在位時幾次擴建,把這座昔日的北方堅城造得更加雄渾壯偉,如今已是分成內城和外城。內城九門的名字據說乃是太祖御定,和後世陳瀾熟悉的沒有任何差別。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出來陳衍立時更加惱了,當即冷笑道:「這天底下亂攀親戚的人多了,侯府的大門也是你想進就進的?」
「都說佛門清凈之地,怎麼也是銅臭十足。我倒要問你,佛曰眾生平等,你憑什麼封寺不讓咱們進去,莫非這護國寺也是那等看香火錢放人的俗地?」
踩著車蹬子下車,陳瀾見陳衍似乎根本沒有意識到剛剛那場爭吵的情景,想要提醒他兩句,最終還是忍了下來。畢竟,這不是在家裡車上,旁邊還有外人。因而,見知客僧上前說話,她便只是淡淡地回禮敷衍了,然後便隨著往裡走。
那蘇儀見陳衍丟下這句話就帶著幾個隨從匆匆往馬車那邊去,忍不住又輕哼了一聲,隨即在蘇婉兒的百般勸解下,這才不情不願地進了護國寺,後頭的小廝和丫頭也忙跟了上去。那知客僧自然懶得理會這等小門小戶的人,帶著兩個小沙彌匆忙到了馬車旁迎候,卻是好不殷勤周到,哪有之前死死攔著人進寺時的嚴正嘴臉。
「好端端提那家人做什麼!不是祖母死不鬆口,你以為我願意娶一個豪門世家的驕縱千金?」
要是她說別的也就罷了,偏提到登門,芸兒立時想起剛剛山門外就是這位和自家少爺搭訕,這會兒又口口聲聲把侯府拿出來抬高自個,分明沒存好心,本來就譏誚的言語裡頭更藏了幾把小刀子。
陽寧侯府的轎車在寺前停下時,車中的陳瀾就發現山門那邊正有人在起爭執。陳衍性急,直接撩起車簾就跳了下去,陳瀾阻止不及,只得趕緊讓後頭的小廝親隨趕緊跟上。才過一會兒,她就聽到那爭吵的聲音陡然之間大了起來。
祭拜了之後,姐弟倆少不得奉上了一袋子香火銀子,那知客僧想是常打交道的,接過來看也不看便給了一旁m.hetubook.com.com的小沙彌,又殷勤地說領他們到寺后賞梅。陳瀾原本是打算難得出來,至少也在寺中閑逛一會,但由於此前在護國寺山門處看到的蘇氏兄妹,她心中大起警惕,因而哪怕知道這一次出門機會來之不易,她仍是謝絕了這一提議,卻提出想借地方歇一歇。
這一日是正月十二,正是她和朱氏說好的亡母祭日,一大清早,她就帶著人和陳衍一塊會合,在二門前上了車,一路前往護國寺。
陳衍只是生在豪門世家,自然而然養就了一等眼高於頂的脾氣,此時被陳瀾這麼一說,他不禁臉上一紅,連想要辯駁幾句都找不出說辭來,只能悶悶不樂地低下了頭,心想以前姐姐雖然也老愛教訓自己,可哪裡像現在,三兩句就能噎得說不出話來。正彆扭得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好,他就感覺到有人輕輕拍了拍自己的手。
芸兒早就不耐煩了,當即似笑非笑地說道:「蘇姑娘,實在對不住。我家少爺和小姐已經累了,正打算到精捨去休息休息。」
聽到小傢伙越說越不像樣,陳瀾很想在那腦袋上拍一巴掌,最後聽到他喃喃自語說起了之前自己在床上昏迷不醒時的情景,她的心又漸漸軟了。不管如何,那個為了救弟弟而舍了性命的女子已經不在了,她佔了本該屬於她的人生,別的不能做,代替她看好弟弟卻是一定得做的。於是,她默默合十真心誠意地拜了下去,對那牌位再次許下了自己的諾言。
聽到這一聲蘇姑娘,蘇婉兒知道陳瀾在車子上時聽到了那邊的動靜,臉上頓時一紅,隨即又襝衽行禮說:「剛剛在山門外頭多虧了陳公子好心幫忙,我和大哥才能進來上香祈福,如今正要迴轉去,所以我便來謝一聲。咱們一家人是剛剛進京,大哥的脾氣急躁了些,還請您二位不要放在心上。」
「不過提醒你兩句,就擺出這副沮喪的樣子。都是些死物,等你以後有能耐,用自己的名頭得了那些好東西,那才是真正的揚眉吐氣。別人的是別人的,給咱們那是恩典賞賜;你的才真正是咱們應得的,你可明白?」
陳衍平日里出門也不多,由於父母都不在,他除了學堂便是一年一次來護國寺,就連出門走親戚也並不多。他也沒留心聽那年輕男子嚷嚷了什麼,直接驅使小廝親隨把他們往旁邊趕開了,上前對知客僧報了名字,正準備回去讓陳瀾等人下車時,突然有人攔著了他。
看到蘇婉兒上前笑吟吟地行禮,陳瀾只得也開口喚了一聲蘇姑娘。
「陳公子,陳小姐。」
陳瀾總覺得今天這一番偶遇來得蹊蹺,所以蘇婉兒雖是比其兄看著有禮,她忖度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只是含笑點了點頭:「不過是一丁點小事,蘇姑娘客氣了。」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