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煙花江南
第三百八十章 手腕高明,冷暖自知

雲姑姑聞言悚然,躬了躬身答應,隨即立時告退離去,著手安排這一應事宜。她這一走,陳瀾盯著桌子上那高高摞著的一堆書,想到起頭黃媽媽離開時的惶然,不覺用右手中指輕輕叩擊著桌面,不消一會兒,她竟是無意識地敲起了有節奏的鼓點,甚至連有人輕手輕腳進門都沒察覺。直到身前的桌子上擺了一盞茶,她才一下子側過了頭。
「柳姑姑已經親自去了,起頭老太太還不肯……」
原本該是女眷迴避,但陳瀾這會兒心急火燎,哪裡顧得上這些,待到大夫到了門前時,她立時就吩咐把人請進來。眼看著那大夫診了右手,又習慣性似的在那捋著鬍子,她就直截了當地問道:「大夫,情形究竟如何?」
這一句上路實在是歧義多多,眼見雲姑姑向後頭那兩個家將使了個眼色,兩人立時逼了上來,江老族長嚇得魂都沒了,慌忙叫道:「不不,我親自對他們說……親自給他們寫幾個字就成!」等到寫好了便條,他見雲姑姑拿著攏在袖中就要走,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突然使勁掙扎著站起身來,竟是一下子伸手攔了過去。
「你呀!」陳瀾見長鏑滿臉的執拗,忍不住搖搖頭道,「你們如今不是娘的人,是楊家的人,通過暗衛打探消息可以,可把人家當成屬下支使就不妥當了。他們是敬著娘,才為咱們辦事,你不能當成是應當的。而且,涉入過深,對小丁小武也不好,你得為他們著想。」
說到這裏,見陳瀾沒有對此置評的打算,長鏑便沒有在這小節上多做糾纏:「倒是我走了一趟暗衛,那邊有些進展。之前問出那些消息之後,沒有對老爺那個親兵用刑,只是將他一個人獨自關著,十幾天下來他終於熬不住了,今兒個剛剛開口,說是老爺到了南通之後,接觸的人就都古怪得很,其中還有滿臉橫肉決計不像好人的人。他說自己是豬油蒙了心,多留了個心眼,一直在悄悄窺探,希望弄著什麼消息,到時候也可以晉陞受賞,還說是……」
見江氏艱難地轉動了一下腦袋,陳瀾心有所悟,連忙把耳朵湊近了江氏的唇邊,很快分辨出了那句話。她移開了些許,見江氏那眼睛緊緊盯著自己,她才輕輕點了點頭,隨即將嘴湊近江氏的耳畔輕輕說道:「娘,你放心!」
「夫人。」
然而,江老族長聲嘶力竭叫了這一聲,彷彿是所有氣力都用完了一般,要不是小丁和小武架著,他就能一屁股坐到地上去。話一出口,他就有些後悔了。要是真被樊知府弄回去,三木之下他這把年紀是決計吃不消的,而若是族中風雲突變,那事情就算再隱秘,也總會有人賣了他。可是,如今再仔細想想,賣了艾夫人,他落在她手裡的把柄難道還少么?
「可去請了大夫?」
情知這會兒已經陷入了一個死局,可艾夫https://m•hetubook.com.com人畢竟是還在自家商行,陳瀾卻正在眼前,一旁就是揚州城的父母官,只一瞬間,他那種求生的本能就佔據了上風。
陳瀾一瞬間就做出了決定,話語中絲毫沒有任何滯澀:「他的事就到此為止吧,讓暗衛們不要再問了。此事我會清清楚楚寫成奏疏呈給皇上,以便有人拿這個做文章。」
陳瀾在屋子裡守著江氏的時候,外間瑞江商行連著來了好幾撥人。雲姑姑里裡外外忙著,哪裡耐煩這樣折騰,到最後索性去了禁著江氏老族長的屋子,一番折騰把人弄醒了,這才一字一句地說:「老太太已經讓你一來二去氣病了,這會兒我家夫人正忙著侍疾。江家人已經來好幾回了,我家夫人沒工夫打發。橫豎你該說的話之前都說了,要是你想回去,我可以代為做主,眼下就送你上路!」
「是。」長鏑答應一聲,隨即肅然躬了躬身,「另外,暗衛在揚州的頭領讓我代他請罪,此次這麼大的事情,他事先沒得到風聲,事後也打探不出什麼有用的消息,實是慚愧得無地自容。請夫人寬宥他幾天,他一定竭力……」
「夫人,艾夫人的事情我都可以告訴你,老朽以江家名義做的不少事情,都是她在背後的主使,她也是整個江南官場背後最大的黑手之一。還有,夫人就是不為江氏著想,也要為太夫人想想,一筆寫不出兩個江字去,她終究是不能改名換姓,這本家倒了,對她有什麼好處!退一萬步說,就是她照舊好好的,可她那嫡親弟弟……」
「沒事,老太太大約是感染了風寒,不要緊的。」
「前院曾經在背後議論過老爺事情的兩個婆子,每人二十板子;洒掃上頭的兩個僕婦,怠忽了差事,每人二十板子;還有意圖窺視內院的幾個小廝,每人四十板子……林林總總有將近十個人受罰,因都是堵了嘴挨打,所以沒什麼聲息傳進來。」
「早起的時候還是好好的,怎麼會突然這般光景?」
話雖如此說,因不知道大夫還有多久才能來,一應人等仍是忙著不停地換毛巾,陳瀾更是吩咐丫頭去取了酒來,用棉布蘸著擦了江氏的手心腳心。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當外頭捎信進來,說是柳姑姑已經帶了一個大夫進了大門時,床頭圍著的一應人等這才鬆了一口氣。
不等芸兒說完,陳瀾立時站起身來,二話不說就急急忙忙往後頭趕去。待到了雨聲齋西屋裡,見庄媽媽侍立在大床前,駿兒則是差不多整個人趴在床沿上,她更是心裏一揪,當即快步上前。在床沿前坐了下來,見江氏雙目緊閉,彷彿是已經睡了過去,她少不得揭起江氏額頭的毛巾,抬手輕輕試了試那額頭,隨即就被那滾燙的溫度嚇了一大跳。
江氏再次蠕動了一下嘴唇,可行將出口的話語卻化成和-圖-書了一聲嘆息。江氏一族是她心頭深深扎著的一根刺,她可以勉強因為血緣接受自己的親兄弟,卻萬不能忍受是自己的娘家陷自己的兒子于險境……那天對方厚顏無恥提出那種提議之後的幾個晚上,她都是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焦躁到幾乎發狂,卻又始終不想在媳婦面前露出來。
說到這裏,他頓了一頓,似乎在斟酌著接下來該怎麼說,好半晌才再次接上了話茬:「江南富庶,百姓但有閑錢,就會在不少小商行中入一股,年底拿一份紅利,至於那些更大的商行,則是更加唯利是圖。而金陵書院也早已不是百多年前純粹的學府。下官聽說,弟子從書院出師后,年滿三十但有所成,都會拿出一部分資財,至於身登高官顯宦的則更是如此。久而久之,這筆錢在那些善於經營的人管理下,早已是一個相當龐大的數目。再加上江南民間早已和書院脫不開關係,說它是江南最大的怪物也不為過。他們早已紮根江南,枝繁葉茂。正因為如此,朝廷插手江南,更打算提高商稅規範海貿,自然是沒人願意。」
陳瀾一下子捏住了扶手,繼而一字一句地說:「有些事情江大太太當初既然能在我面前揭得那般露骨,足可見她手裡未必就沒有東西。更何況,他鐵腕管著江氏宗族這許多年,但使不再是族長,牆倒眾人推,上上下下撂出來的罪證還會少么?」
「哦?」陳瀾並不覺得有多少意外,但細細一想,仍是開口問道,「都罰了什麼人?」
「阿瀾……都託付給你了……」
接下來便是些沒營養的對答,好一會兒,樊成告辭,陳瀾方才把人送到了屋子門口。等到重新回來坐下時,她不禁長長舒了一口氣,腦子裡飛快思量著目前這一系列情形。可以說,在江老族長和樊成這隻言片語中,江南的概況已經差不多能拼湊出來了,除了書房那案桌上那一摞彷彿是主動送到她面前的書……
「金陵書院的山長夫人,許多人都要尊稱一聲師母的角色,憑他一句輕飄飄的話哪裡就能夠輕易動得?」陳瀾想起艾夫人那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閉上眼睛沉吟片刻就淡淡地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不是君子,可哪怕不願意,這條線還是暫且動不得。姑姑先去吧,江家這條線收了起來,娘當年的氣和現在的氣就差不多出了,剩下的且慢慢來。只這消息雲姑姑記著不要泄露出去,哪怕是柳姑姑也一樣。」
這一嗓子嚷嚷出來,屋子裡的所有人都愣住了。然而,小丁和小武是貨真價實的驚詫,樊知府那吃驚樣子卻有幾分誇張,侍立在陳瀾身側的雲姑姑則是想到了此事後頭的嚴重性,而對於陳瀾來說,這無疑證明了先頭在那本書中夾著的紙條,其中內容十有八九是真的。
「夫人,外頭黃媽媽正在行家法。」
雲姑姑m•hetubook•com•com再次深深看了人一眼,卻再也沒有說話,只打了個眼色給小丁和小武,隨即就出了屋子。待回到了雨聲齋,見滿臉疲憊的陳瀾從西屋裡頭出來,她自然跟著進了東屋,把江老族長的字條雙手呈遞了上去,繼而又低聲複述了剛剛那話。
江氏身邊雖也有丫頭,但領銜掌總的卻素來是庄媽媽。這時候,見從前一貫客氣的陳瀾用惱怒的目光沖自己看過來,庄媽媽頓時老臉一紅,隨即低下頭說:「是我疏忽了。早起老太太精神不太好,奴婢只問過一句,聽說是昨晚上沒睡好,就沒留意。後來夫人您去了前頭,老太太看駿兒讀書寫字,突然就到外頭站了好一會兒,繼而才支撐不住回了屋來。奴婢親自打水洗臉,這才發現……都是我該死,就該時時注意留心的。」
「夫人,梁府命人送了帖子來,說是趁著春日正好,邀夫人泛舟瘦西湖。」她頓了一頓,又有些猶疑地說,「我委婉提醒那媽媽說近來事多,老太太又病了,可她卻連聲勸說,道是船就從咱們這萬泉山莊後頭的小碼頭走,看那媽媽那一心想要促成此事的樣子,大約是有什麼要緊事。而且,她說決計沒有邀請什麼外人,請夫人儘管放心。」
「那我讓小丁小武勤往那兒走走,有什麼消息立時回報!」
見自己這最後一句話讓長鏑的俏臉一下子飛上了兩朵紅雲,隨即再也不吱聲了,陳瀾不禁笑了起來。就在這時候,紅纓突然從外頭打了帘子進來。發現長鏑站在那兒滿臉局促的樣子,紅纓頗有些詫異,但隨即便收回了目光。
「不用了。」陳瀾不等長鏑說完就擺了擺手,見其面露愕然,她便微笑道,「娘那些暗衛雖說消息比錦衣衛暗哨快捷全面,但對於真正最關鍵的那些人物,卻一直都沒有太多招法,想來是娘當年安排他們的時候,就深知分寸……這一次他們既然打聽不到什麼,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只關注留心就行了,不要有太多動作。」
「納銀贖罪?他以為我朝的律法都是虛文?開了這樣的先例,以後朝廷如何治理天下?」陳瀾一下子想起了清朝的議罪銀制度,忍不住冷笑連連,「前時自恃勢強,因而痴心妄想,步步緊逼,如今見事不可為,立時服軟送了銀子上來,他以為什麼都能用財勢解決?便條之類就不用了,平白無故讓人生疑,瑞江商行若再有人來,你就帶著他出去見人,他如今不比從前,自然會用話打發了他們!」
當第一碗葯汁送了過來的時候,江氏也已經醒了。她才一睜開眼睛就看到了坐在床頭的陳瀾,不禁為之一愣,待覺察到有人一直把手探在被窩裡,緊緊握著自己的手,她不禁更加歉疚,蠕動了一下嘴唇就打算說話。
陳瀾見江老族長不管不顧,當著樊成的面就開始痛說利害,終於一下子打斷了他的話頭。www.hetubook.com.com見樊成滿臉的不自在,眼睛也有些左顧右盼,她哪裡不知道這會兒這位極善於鑽營的揚州知府又在打算趨利避害,便衝著小丁和小武使了個眼色,見其中一個伸手利落地在江老族長頸后一擊,隨即兩人一塊把人架了出去,她這才淡淡地看著樊成。
「那艾夫人……」
「剛剛的話樊知府想來都聽見了,不知道可是有要教我的地方?」
聽到外間傳來的聲音,原本陷入沉思中的陳瀾一下子驚覺過來。一旁的雲姑姑自然見機,連忙出聲喚了人進來。見是留在雨聲齋的芸兒,陳瀾不禁眉頭一挑,隨即又發現這丫頭滿面惶急,她不禁更是心中一沉。
樊成只是猶豫了片刻,隨即就下定了決心,當下拱了拱手,笑容可掬地說:「下官從縣令到知府,一直都是在淮南一帶,對於兩江的情形自然也是略知一二。艾夫人金陵書院的山長夫人,江南眾多士子,朝中眾多官員都要叫一聲師母,于兩江地面上聲勢之大,想來也不是那江老頭杜撰。」
陳瀾見長鏑欲言又止,本能地追問道:「還說是什麼?」
「大約只是如此。」樊成有些為難地攤了攤手,這才嘆道,「下官並不是金陵書院出身,而且又來自川中,所以在江南多年,也素來入不了那些主流圈子。下官對於這人人逐利的風氣也實在是看不過去,只不過一直為上下挾制。若是夫人要有什麼動作,只管告訴下官,下官責無旁貸!」
不提診金,只說謝禮,前頭更是又提到了醫館中別的醫患,話說到這個份上,那大夫猶豫片刻,終於是答應了,卻又說自己醫館中尚有兩個師弟,若有急診還是得趕回去,陳瀾自是爽快答應。待到藥方開好,陳瀾讓雲姑姑和柳姑姑一一看了,這才讓人送了大夫去歇息,又吩咐下了熬藥,自己則是又在床前坐下了。
「多謝夫人好意,下官今後若有寸進,定然不忘今日之事。」
即使是樊成的這樣一番話,也讓陳瀾所獲甚多,因而她自然若有所思,但面上卻是眉頭一挑,彷彿還有不滿:「只是如此?」
「這會兒昏睡只因是之前沒睡好,沒什麼大礙。老太太身體向來結實,之前又一直可勁降了熱度,只要服兩劑湯藥發散一下,不出幾日應該就能好了。」那大夫因見滿屋子除了駿兒這麼一個男孩子,其餘都是女眷,也不敢抬頭,說完這話,聽四周都是如釋重負的吁氣聲,他不覺又生出了幾分擔心,連忙又補充道,「只老太太畢竟已經上四十了,小病也禁不得,一定要好生看護才行……」
「罷了……也不怪你,早上的時候我也沒察覺。」
「這是怎麼了?」
「你不要說了!」
「既如此,不如就請大夫留下吧。」陳瀾看到那大夫低垂著的腦袋突然抬了起來,少不得又加了一句,「若是醫館中別有離不開的醫患則另當別論,不然,就請https://www.hetubook.com.com留一留,這萬泉山莊不在城中,畢竟求醫不便。待到老太太痊癒,家中別有謝禮。」
「娘,先別說話,多歇一歇。等葯涼了些,我就喂您先服下。」陳瀾彎下腰給江氏掖好了被角,這才輕聲說,「我知道您擔心的是什麼。江家那邊的事情,已經差不多告一段落了,如今老族長在萬泉山莊,剩下的事情容易得很,您不要往那最壞的方向去想。夢只是夢,成不了現實,您得相信叔全,相信我。」
「還說是司禮監曲公公的意思。」說出那個名字,長鏑也就索性照實說道,「曲公公掌管錦衣衛的那段時日,往各處安排了不少人,哪怕是後來卸下了那邊的事務,這些人仍是直接向他稟報。據那個親兵說,是經過皇上御準的。」
「老太太,老太太突然發起了高燒。」
「是。」雲姑姑先是答應了,隨即又不禁有些猶豫,「只不過,萬一他暗示了他們毀了什麼要緊證據……」
「之前的事是我糊塗,是我該死,煩請帶話給夫人,就說我願意立功贖罪!但使夫人為我瞞下那件事情,我不但可以幫著揪出那些人的罪證來,而且可以……而且可以給朝廷納銀!」江老族長迸出了這最後兩個字來,終於覺得找到了一線生機,說話立時順溜了,「納銀絕不少於二十萬兩,還請媽媽和兩位小哥在夫人面前多多美言,我另有重謝!」
「這個嘛……」
「樊知府果然是水晶剔透的人。」早從當初樊成緊趕著向鎮東侯世子蕭朗贈送小廝安排戲子,陳瀾就看穿了樊成是個地地道道的老官油子,因而自然不會光聽這空口白話,似笑非笑贊了這一句,她就欣然點點頭道,「看來我上奏說,樊知府其心可嘉,果然是沒有錯。有你這樣的人坐鎮揚州府,也是朝廷之福。」
知道是江氏是有意隱瞞著,陳瀾不覺更加焦心。她回過身來,見駿兒趴在床沿上,黑亮的眼睛里全都是淚水,卻咬著嘴唇硬是沒有放聲,不覺又彎下腰來,將手裡的帕子遞給了他。見小傢伙使勁搖頭,又用袖子在臉上胡亂抹了一氣,隨即用希冀的眼神死死盯著她,她不由得嘆了一口氣,伸出手去摩挲了一下他的腦袋。
果然……從前是雲姑姑和柳姑姑,但自從她除卻唯一要牢牢守著的秘密,一切都不瞞著兩人之後,很快,她們就卸下了司禮監的任務,真正成了她的人。而楊進周作為天子信臣,身邊沒有這樣一兩個眼線更是不可能的。只可惜,司禮監找了一個功利心太強,而且太過於自作主張的人!
作為未來荊王妃母家的梁家,怎麼這時候突然找上門來,也是心憂荊王?
此話一出,樊成那笑容一下子僵住了。兩面逢源是要看人而言的,要是他想在皇帝面前玩這一套,那無疑是找死。可是,一想到名字上達天聽的好處,他就立時放下了剛剛那一絲突然湧出的惱怒,繼而又露出了滿臉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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