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旌旗漫卷不須誇
第774章 鏖兵(四)

「傳令杜橓卿,該用到投炮的時候了,一旦敵軍騎軍動了,投炮就不準停。」
「中軍虞候何在?」
帥旗之下,趙石仰首望了望天空,心裏終於升起了幾分焦慮,要下雪了……
金人低沉的號角聲幾乎與秦軍的戰鼓聲同時響起,疲憊的士卒立即在軍官的呼喝聲中紛紛鑽出帳篷,哆嗦著身子,握緊冰冷的刀槍,機械的列開陣勢,等待隨時可能到來的廝殺。
但身處其中的兩軍士卒,已經沒有人顧忌這個,就像兩個斗紅了眼的巨人,不斷的碰撞,不斷的從對方身上撕下血肉,只等一方力竭,才有可能停止下來。
「傳令給胡離,王覽,一旦金兵騎軍動了,便放他們進來。」
而受過國武監數載磋磨的這些軍中將校,或有那麼一兩個怯懦的,但多數卻能挺身而出,將全身的本事拿了出來,拚命的激勵麾下士卒,話說的多了,最終連自己也差不多信了,只要中軍大旗還在,大帥還在,猛虎武勝軍便是不可戰勝的,殺的人越多,打退金兵進攻的次數越多,則這種信念越加強烈。
金人絕不會等到大雪來臨,再行決戰,而這裏離榆次已經不足十里,一旦秦軍退回榆次,榆次雖小,但也地處要衝,秦軍退到那裡,便算得上稍稍站穩腳跟,加上大雪來臨,天氣越加嚴寒,到時候難受的便是金人了。
寒風凜冽中,天上陰雲密布,河水正是變緩,漸漸結成冰層,大地被動的分外凝實,一切的跡象都表明,冬天里的第一場大雪就要來臨了。
他們不再計較立下多少戰功,會得到什麼獎賞,他們甚至於不再計較生死,在鮮血與傷亡的刺|激以及上官如同自我催眠的不斷灌輸下,他們腦海中只剩下了一個念頭,那就是猛虎武勝軍不能敗,趙大將軍所率領的猛虎武勝軍也不會敗,失敗的恥辱,對於猛虎武勝軍來說,是不能忍受的,而這不敗的榮耀,將用自己的鮮血和生命來捍衛,一種直可稱之為軍魂的東西在這個時候,甚至在無人察覺的情形下,開始慢慢成型,因為他們終於有了自己的信念,或者可以說是信仰……
于逆境之間,無有怨言,卻生慷慨之志,不得不說,這就是趙石以國武監生員充為軍中將校的好處,他們害怕嗎?肯定是怕的,兩軍廝和圖書殺,死傷無數,屍體橫陳,幾若修羅地獄,生死根本不由自己做主,試問世間,有幾個人能置生死於度外?
環視那些被駭的臉色有些發白的軍中將領,完顏和尚大笑,「不必驚慌,困獸猶鬥,垂死掙扎而已。」
「傳令于各部,我趙石便在這裏,此戰若敗,當與眾軍同死,望眾軍奮力死戰,不墮我大秦威名。」
傳令已畢,趙石慢慢解下身上血紅的披風,狠狠擲于地上,露出裏面的鏈甲,以及那寬厚高大的身形,隨手拿過那把碩大的陌刀,高高舉起在頭頂,縱聲狂呼,「猛虎……」
趙石身邊親衛瞬間便都明白了過來,他們狂熱的舉起手中長刀,拍打著身上的甲胄,放聲應和,「猛虎,猛虎……猛虎……」
「怕不怕?」
又是一日清晨,北地的冬季,漸漸已經顯示出了它的威力。
而一直讓他深深敬慕的大帥,站在那裡,高大的身軀,好像能擋住整個蒼穹,彷彿天地間不會有任何東西能擊敗得了他,年輕人在心裏狠狠發誓,有生之年,自己也當如此。
目光從身旁一張張年輕的面龐上掃過,胡離,王覽,趙幽燕等都在前面整軍聽令,他身邊也只剩下了這些身在中軍的年輕人。
但他運氣不錯,完顏和尚只是冷冷掃了他一眼,「滾回去領兵,再要如此,斬。」
有一個年輕人大聲道:「末將在。」
「武勝……」
景象雖然殘酷,但這隻不過是一次試探而已,傷亡數百的漢軍不一時便退了下去。
所以這個時候,決戰即將到來,不光是他的手,他的身子也在微微顫抖,殺敵報國,百死不悔,七尺男兒,本當如此,本來清秀的面龐漲紅著,有些扭曲,彷彿受了屈辱般,大聲吼道:「末將不怕。」
當然,這個時候,年輕人並未想那麼多,他只是眼見陣前同窗,士卒死傷狼藉,他卻只能在中軍看著,他已經有些急不可耐,想要與陣前同窗們同生共死。
「請大帥放心,旗在人在。」
整個大軍沸騰了起來,士卒們跺著腳,拍打著胸膛,狂熱的加入進來,大雪飛揚之間,聲音震撼著大地,回蕩于長空之上,藉著北地的寒風,傳遍天地之間。
秦川兒郎的凶性以及武勇,在這一戰中,徹徹底底的展露在金和_圖_書國士卒面前,讓人無奈而又膽寒……
兩日過去,戰事漸轉慘烈,也開始變得千篇一律,兩軍士卒幾乎同時列好陣勢,低沉的號角聲帶著肅殺,響徹天地。
但國武監數載,這些懵懵懂懂,以往只知封侯但在馬上取的年輕人,卻是各個受益匪淺,數載光陰,如饑似渴,悄然之間,已經立下了志向,用後世的話說,就是人生觀,價值觀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傳令各部,今日將為決戰,都打起精神來。」
但此時此刻,兩軍主帥即便再不願意,卻都不敢輕易退卻,金兵的攻勢變得更加的猛烈,幾乎不計傷亡,而秦軍守得也分外堅定,在方圓十余里的土地上,拋頭顱,灑熱血,將所過之處,徹底變成了修羅地獄。
於是,第一日,猛虎武勝軍傷者比死者多,到得第二日,卻是戰死之人多過了傷者,身體越加疲憊,但軍心卻越發凝實,如同火焰般的氣勢,燒灼的每個人都是熱血沸騰,傷者不再退後,撲入金兵陣中,與敵協亡,疲憊欲死的軍兵,一旦上到陣前,便又生龍活虎,大呼酣戰,直到力竭而亡,種種慘烈之處,無法一一描述,而河中子弟,在這種氣勢帶動之下,也開始變得兇悍而又桀驁……
這些年輕人一個個站的筆直,臉上,手上都是凍出來的血口子,讓他們看上去多出幾分以往不曾具有的風霜之色以及成熟,而獨屬於軍人的英武之氣,已經漸漸完美的融合進了他們的血液當中。
兩軍主帥,皆已有了在大雪來臨之前決戰之意……
完顏和尚抬頭望了望天空,要下雪了。
「猛虎……」
就像被遠古巨人的大鎚砸過,一片片的人群栽倒在地,哀號之聲,瞬間便成為了戰場上的主旋律,鮮血像廉價的染料般噴洒出來,被迅速的凍結。
「傳令張嗣忠,所有工匠,大夫,都放在他那裡,我軍令未到之前,這些工匠,大夫若損一人,我唯他是問。」
但雖說有些彆扭,但他能清楚的察覺到,麾下大軍,變得更加如臂使指,也變得更加可怕了,便如如今穩守陣前的一萬猛虎武勝軍,兩日廝殺,大小數十戰,一萬猛虎武勝軍迅速減員到七千余,但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崩潰跡象。
雜胡營傷亡過重,不再出現於軍前和-圖-書,漢軍各部輪番上前,卻都損傷慘重的狼狽退回去,金兵猛的發現,秦軍陣前,已經成了地地道道的血肉屠場,那些高大而又年輕的秦人士卒,冷漠的揮舞著刀槍,冷漠地看著同袍一個個倒下,卻沒有一絲的動容,宛如一個個修羅地獄中的惡鬼,再勇猛的傢伙,也不再能沖入秦人的陣中……恐慌在金兵心中蔓延,上前與秦人廝殺,成了一件苦差,傷亡在不知不覺中變大,再堅定的金兵將領,也生出了幾許無力的感覺。
「護旗官……」
戰場之上,因為突如其來的大雪,有了短暫的停歇,傳令兵的呼喊之聲在兩邊卻越來越是頻密,大軍在調動,決戰已是迫在眉睫……
這些年輕人們,在各級軍官,各式各樣的宣言激勵之下,不但忍受住了巨大的傷亡,且開始熱衷於殺戮,甚至有些時候,很多人即便力竭,即便滿身傷痛,也不願退下來修整,是的,用通俗的一句話來講,就是多數人都殺紅了眼。
「中軍大旗不能倒,你可明白?」
所以,決戰肯定便在今日……
好像傳染一般,越來越多的人望向這裏,望向那中軍大旗之下的人群,越來越多的聲音加入進來,匯合在一起,他們狂亂的揮舞著刀槍,正在休息的士卒站起身來,傷者掙扎著奮力揚起頭顱。
數千士卒,黑壓壓的漫過空地,天空中毫無意外的響起令人悚然的嗖嗖聲,箭雨從秦軍陣后升起,劃出優美的曲線,然後落下,箭矢入體的噗噗聲,聞之讓人頭皮發麻。
陣后的完顏和尚冷冷的揮了揮手,戰旗舞動,第二波攻擊開始醞釀,不一時,退後來的漢軍將領被帶到跟前,他眼睛掃過旗杆上十幾顆已經凍硬了的猙獰人頭,臉色蒼白如死。
「猛虎……」
但那笑聲,卻已帶了幾分乾澀……
「弓箭手聚于兩翼,儘可能殺傷敵軍騎軍,騎軍一旦入陣,可趁隙狙之。」
以往順利之時,這些還有些不顯,不過一旦兵勢危殆,兇險無日之際,這些潛藏於心間的東西便猛的爆發了出來,也許那些家國大義,胡漢之別之類的東西有些遙遠,但生死兩個字卻已經血淋淋的擺在了他們的面前。
有些地方,更是一陣混亂,中軍大旗之下的完顏和尚也是猛的變色,幾乎以為秦人要先發制人hetubook•com.com,不管不顧的攻過來,即便是他,臉上肌肉也抽搐了半天,直到聲音停歇下來,秦軍一動未動,他才長長舒了一口氣,心卻跳的厲害。
金兵陣前爆發出一陣吶喊,數千漢軍揮舞著刀槍,開始邁步向前,接著便是小跑,一箭之地處,軍官們聲嘶力竭的叫喊聲中,士卒開始加速,亡命的想要衝過這一塊死亡地帶。
「組一千督戰隊列于陣后,擅退者斬。」
隨即,他便傳令道:「傳令古塔阿明,今日午時,虎衛軍上前,所有騎軍待命,步軍由赤那可統帶,完顏戶羅,古塔阿明各帶一部騎軍,于兩翼待命,告訴他們,生擒趙石者,官升一級,我保他封侯……記得,我要活的趙石……」
「末將遵令。」
雖說早了些,但也無妨,秦人雖表現出了令人驚詫的戰力,但自己已經佔盡了上風,這一戰,一定不惜代價,怎麼也要將這支漢人軍旅留在河東,斷不能放虎歸山。
這便是興元張鈺,這就是另一個時空中,少小從軍,號稱四川猇將,后兵敗被俘,自盡而歿的抗蒙名將張鈺,而如今的他,年僅二十二歲,正值風華正茂之時,幸運的是,蒙古人還不曾有南下之意,大秦強盛如斯,軍旅非是羸弱的南宋可比,而不幸的是,他身在河東,過早的面對胡人勁旅,生死堪憂,不知能不能過了這一關。
「末將遵令。」
望著毫不拖泥帶水,轉身而去的年輕人,趙石有些自豪,卻又有些可惜,對於歷史一知半解他可不知這年輕人的來歷,他只是覺得,這樣的年輕人,要是再多一些,老朽的金國還怎麼會是對手?便是遙遠的東北草原上那些彪悍的蒙古人,又有什麼值得擔心的呢?
……
張鈺瞪大眼睛,他發現手有些抖,但他知道,那不是害怕,那是興奮,很小的時候他便知道,他的膽子很大,記得十二歲那年,隨幾個同伴進山採摘野菜,卻遇了一窩野豬,同伴們掉頭就跑,唯獨他抽出柴刀,默默的與那體型碩大的野豬對峙,也許是被他氣勢所驚,那野豬大王帶著一家老小,很快的便消失在他視線之內,而他則施施然的背著竹簍,轉頭去追同伴了,他有時也奇怪,何為畏懼,不敬天地,不畏鬼神,怎麼會有畏懼?
「武勝……」
「末將在。」
趙石和-圖-書……完顏和尚遙望秦軍軍陣,嘴裏喃喃自語,如此人才,怎的就是個漢人?
正在來回調動的金兵陣中猛的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駭然望向對面,狂呼之聲震蕩耳際,有些膽子小的,已經兩股戰戰,幾欲癱倒在地。
當趙石的目光掃過,他們不禁紛紛挺起胸膛,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目光中除了畏懼以及尊敬之外,還帶上了幾許狂熱,也許就在不知不覺間,戰爭與殺戮,已經成為了這些年輕人的信仰,而帶著他們走進這個世界的大將軍,督學大人,大帥,也就成了這個世界的主宰,信仰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但天公並不作美,還沒到午時,寒風小了一些,一會兒工夫,天空中便已飄起了雪花,北地大雪,與南方陰雨差不多,說來便來,開始還只是零零星星的一點,不一時,紛紛揚揚的大片雪花便落了下來。
漢軍將領帶著幾分慶幸倉皇而去,他們的生死,可以說,皆在完顏和尚一念之間,他運氣確實不錯。
連趙石自己,都不太清楚,這到底意味著什麼,國武監生員漸漸融入了這支大軍的每一個角落,順便將這種狂熱帶給普通士卒,潛移默化間,讓這支軍旅帶上了些讓趙石也感覺分外不舒服的色彩。
「傳令所有丁壯,皆退到陣后,隨時準備填補缺口,告訴他們,今日之戰,不勝則死,若有怯懦畏戰者,可當即斬之。」
「好,中軍就交給你了,望你好自為之。」
兩日過去,秦軍陸續退後四五里,漸漸已經接近榆次,金兵步步緊逼,每日大戰十余場,小規模的廝殺更是不計其數,短短四五里的退兵之路,到處都是橫陳于地的屍首,到處都是折斷的刀槍箭矢,彌散在空氣中的血腥味道,連呼嘯而過的寒風都無法吹散,流淌的鮮血被凍成紅色的冰凌,一處處,一片片,讓大地看上去詭異而又醜陋。
……
「張鈺。」
身邊的人愣了愣,種七娘清脆的聲音隨之而起,「猛虎……猛虎……」
「傳令給張嗣忠,我不准他動,哪怕中軍大旗倒了,也要等我的軍令,不然我斬了他。」
「末將在。」
對於榆次北面兩支相互廝殺,相互對峙的大軍來說,即將到來的大雪,可不是什麼好事,自古以來,北地征戰,領兵之人都會儘可能的避開這種要命的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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