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華麗的前奏曲
第四章 拿出最好的珍寶

他來到這個世界有三個年頭了,三年來,他躲在程家坳小心的試探外部世界。現在,傷口已經舔好,他迫切想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這不是宋代蒲松齡嗎?……哦,不對。蒲松齡在清代,應該是他在清代模仿這個人的行為——此何人哉?很有名嗎?為什麼蒲松齡要模仿他?
浠水原名希水,南梁時改為「浠水」,唐代又稱蘭溪,而宋代則稱蘄水。趙興喜歡繼續用「浠水」的名字稱呼它,是因為他手頭上的「湖北地圖」還標註著浠水。
因為趙興來歷神秘,所以,程同早早對程族上下下達了封口令,禁止族人在外人面前談論趙興。趙興知道程同的命令,所以他才感到疑惑——古代的信息傳播不應該這麼快呀!
程老七視自己的閨女如掌上明珠,所以乳名稱「阿珠」。這丫頭與城裡的一名店小二定婚。這位王小三是家裡老三,沒有養老負擔,收入還不錯,程老七指望閨女成親后,小兩口為他養老,族長的交代卻打亂了他的計劃。
「夫子剛才已經表態了」,程同回答:「今年,燒窯編簍的事都等秋收后。」
是的,他們正在改變家園!
趙興心裏正充滿失敗感,他終於明白,再簡單的小船操縱起來也是件技術活。沒有船工的幫忙,也許這船都駛不回出發點——逆水行舟,更需要技術。他嘆著氣從船尾走了出來,很無奈地自語:「錯了,看來我錯了……嗯,這船你們看好了,需要多少報酬,說?」
路人把故事說完,都沒故事可講了,他還說『你且編一個吧』……後來,大家都躲著他。唯有些不知情的人被他揪住……呀,一定是又在給他講鬼故事了。」
他知道為了防止船隻變形,造船的木板需要充分陰乾,於是,他將那些木板經火烤后,放在河邊的棚子里晾了整整一年……
程家坳現在富足了,連續吞併了附近幾個小村后,如果附近幾個縣的縣官貪念一動,想把這個當成一項政績,那麼,程家坳就會終結「三不管」命運。而那些精通技藝的鄉民,有可能在編戶時被編入「匠戶」。
「匠戶營」這三個字令程老二泛起一陣寒意,至此,祠堂里的人終於「猜」出了趙興的意思。
趙興很納悶,這船很怪嗎?
「一入匠戶,世代匠戶」,子孫萬代都需要傳承匠戶的頭銜。
蘄水是個縣級單位,屬黃州管轄。沿浠水而下,江盡頭恰好是黃州府。到了南宋末年,淮西處於前線,南宋這才設立淮西宣撫司,並在蘄春築蘄州城,於是「蘄州」出現……
趙興邁步上岸,漫無目地的沿街走著。篙師連忙一路指引,帶著他去客棧。沿途行行色|色的人,在暮色蒼茫下都趕著回家。然而卻有個奇怪的人:一位老人,顯得有點瘋瘋癲癲,他沒有回家的打算,不停的揪住路人的衣袖——無論貴賤——與對方嘮叨,有些人停https://www.hetubook•com•com住與他談話,有些人則拂袖而去。
這時候,造船是件極複雜的事,船板間的榫卯結構複雜,光計算它們的嵌口,就足以令一個熟練的木匠發瘋。而趙興本著能簡單盡量簡單的策略,直接跳過榫卯結構,用長釘連接板材,將工程量降到了最低。無心之中,反而走了條最接近現代的路。
篙師這是在「唱諾」,這是一種禮節,也就是邊鞠躬邊說著請安祝福的話——類似日本人的邊鞠躬邊喊「嘿伊」。而「叉手不離方寸」也是一種宋代禮節,指的是兩手自然交叉疊放在胸前。這種禮節常出現在聆聽的時候,表示自己在恭敬地傾聽。
這下程老七滿意了,但其他家長立刻不願意了,程老五跳起來嚷嚷:「同去同去,老師那間大屋,阿珠一人也忙不過來,咱閨女也去。老師挑上誰,那是誰家的福分,可不能白便宜外人。」
這人氣度不凡,一看就是讀書人,可不敢輕易調笑。等了一會,看趙興沒什麼不悅,他們一邊固定船,一邊小聲問孩子:「這什麼船,如此怪異?誰造的?」
趙興沒有回答,他疑惑的打量船工,可這時孩子們已搶先問:「你等怎知我家老師的名號?」
篙師瞥了一眼,馬上領著孩子鑽入小巷,邊走邊不以為然地回答:「沒啥,那老頭是龐神醫的客人,經常來浠水,每次都瘋瘋癲癲上街,揪住過路人,要人講鬼故事。
等連續數人墜江后,他們才知道江水並不深,老師完全有能力將他們救起,方穩定情緒……可操舟就別指望他們了。
山居生活雖然很田園牧歌,但《甲方乙方》中曾揭示過這個道理,那位生活優越的款爺懷念知青插隊時的生活,但等他真到了村裡,把村裡的雞偷盡之後,他最懷念的是重新回到原來的生活中。
說實話,現在這艘成品船,與其說像「船」,不如說它更像個敞口大木盒。
這艘船沒有桅杆,因為趙興不會製作桅杆……
趙興搖搖頭:紙里果然包不住火。隨著時間推移,他必然會被外人頻繁提起,繼續「慎言慎行」已經沒有用,現在他需要一個新身份。
他似乎有點操之過急了,期望這群山裡孩兒馬上熟悉操舟,現在看來這是那麼可笑。
船工們疑惑的打量了一下趙興,其中一名年輕船夫拉了拉篙師的衣袖,輕輕地說:「程家坳,我聽程家坳新來了個老師,我娘子早先提起過,莫非這位秀才便是?」
嗯,既然我改變不了,那就接受吧——這就是生活!」
該用什麼身份?
「我們是程家坳的」,孩子們說完,把臉轉向趙興。趙興順勢回答:「那就住下吧,碼頭附近有歇宿的嗎?……每人50文,結伴走,掌燈時分回來,不許亂跑。」
這其實是一次極其冒險的航行:一位不懂得操舟的老師、一和-圖-書群不懂事的孩子,在水文狀況完全不知曉的情況下,就這樣駕一葉孤舟,闖入了春日溪流。
因為擔心,程夏一路走一路觀察趙興,他小心翼翼地注視著趙興的臉色變化,趙興的自語聲音雖小,但他句句入耳。這幾句現代社會千錘百鍊的名言,字字如洪鐘大呂,令他聽得如痴如醉。
「瞧這群孩子,能得!」船工齊聲讚歎。
趙興腳步頓了一下,頗想回頭去看看,但馬上又跟上孩子們的步伐。
日上三竿,趙興將船推下河岸。此際春雪融化,浠水正是水位最高的時候,十來名學生歡叫著跳上船去……
孩子們發出一片歡呼,船上那名四十多歲的篙師(船長)停下了檢查,驚問:「程家坳?那個十戶小村也擺弄船了?」
而在山區築路是項大工程,以當時的生產力水平和鄉民財力水準,修一條通向附近縣城的山區公路,幾乎是不可能。
他不知道,當時的船,長寬比例都很小,比如打撈出水的宋船「南海一號」,長度為26米以上,寬度10餘米,長寬比例約為2.5:1。而他造的船長寬比例接近7:1,形狀如梭,通體流線,這種船型在現代看來是優美,但卻不符合這時代的審美觀。
程老二不解:「可先生沒說什麼啊?老大,你可不能亂說。別人都有地,我全指望打獵得錢,不讓我干……」
程同說得是一種宗法規矩:當一個宗族需要外姓幫助時,他會把宗族第二號席位許出去,邀請外姓參与決策層。這把椅子就是「千年老二」席。一般來說,通過聯姻等方式,「千年老二」會迅速被宗族同化,但那把椅子則世代被其家族傳人擁有。坐在這把椅子上,沒有決策權,但有否決權。
「那就悔婚!」,程同決斷說:「該退多少聘禮我程族負擔……福分呀,那店小二給你養老,哪比得上老師替你養老,老師不養我全族負責養老。告訴城裡那個小子,只要他肯退親,我程族隨他開價。拿了錢,讓他閉緊嘴,娶別的小娘去!」
趙興策劃這次初航是一次融入外部世界的努力。程家坳是個適合隱居的山村,但不適合發展。來自現代社會的他,知道信息交流的重要,只有不停的與外界進行交流,程家坳才能徹底融入這個時代。
程老七雖然懦弱,但他也不是傻子。自己的閨女嫁給城裡的店小二,是做妻,嫁給先生則有可能做妾,程老七豈能甘心?所以,程老五一爭,他馬上順水推舟:「五哥願意,那啥,咱閨女就免了……悔婚,阿珠名聲全毀了。」
宗族裡面,被稱為「阿七」、「阿五」等等,說明他是小字輩。只有成為本族最高輩分的人,才可以叫上「老七」、「老五」。
程家坳里,論到大家族這些鬼魅手段,數程同清楚。他當初也正因為清楚族規,所以在鄉民中脫穎而出,繼承族長的席位。而其hetubook.com•com餘人等見識不多,平常不去記憶這些東西,現在聽到他的解釋,才隱約想起這條規矩。
「我需要幾名船夫」,趙興插嘴:「逆流而上,孩子們應付不了,但我們需要把船駛回去,你們誰有空,我雇他。」
對於這時代來說,趙興是個外人;然而,對於宋代人來說,程家坳也是這時代的局外旁人。所以趙興必須走出程家坳。
近岸航行跟遠航完全不是一回事。木船沿江漂流,奔騰的江水發出喧囂的聲響,木船隨之起伏不定,原先鎮定的孩子立刻慌了,他們站都站不穩。
日月不可變,其餘皆可移!
小船艱難的繞過一個個山坳,傍晚時分,前方已可以看見浠水縣。
「夫子什麼也沒說,就是今年的安排」,程同嚴厲的回答:「誰想進匠戶營,誰就繼續做活……現在,都散了。」
程老七沒有兒子,婆娘也早已去世,沒有子嗣,他也沒有資格坐在火塘邊。程族長這一聲叫喚,讓他從下面的人從中站起身來,畏畏縮縮的說:「定親了!俺閨女定親了,是城裡的王小三……」
程同威嚴的掃了程老七一眼,拍了拍身後那空椅子:「這張椅子是什麼?全村第二把交椅呀!誰可以坐上這把軍師交椅——娶我程族女做妾,他還是局外旁人,能行嗎?阿珠過去必須是做妻!這次我豁出老臉,憑我程族之恩求他,他敢拿我程族之女做妾?」
趙興現在就是這種心情。
程夏目睹了祠堂內的一切,他感覺到趙興的不悅,但他不知道趙興為何沉鬱。當然,即使他知道,他也無法理解,因為他所接受的教育,沒有「知識產權」與「私權」概念。
命令一下,家有閨女的長者已急不可耐竄出去。程老二沒有閨女,他賴在椅子上不肯動:「族長,今年的活計還沒分配,該怎麼干,你可發句話啊。」
木船造好了,此前已試航過三次,這次趙興打算走的更遠點,一直航行到附近縣城。此舉如果成功,接下來就動員鄉民築路,而對外交通的改善,必將改變山區面貌。
程家坳所在的山坳,東臨浠水西鄰巴河。相較來說,它離浠水稍近,只需向東翻過一個山頭就行。不過,這座大山——上山五里,下山五里。從山中小路走到江邊,前後需要五小時。
那名篙師馬上恭敬地向趙興拱了拱手,叉手不離方寸,恭敬地回答:「小老兒的鄰居,去年嫁小娘入程家坳,年初小娘生了。鄰家婆婆趕去待產。聽她說程家坳請了位老師,這老師本事大著呢,領幫娃娃替程族打算……原來就是先生啊。小老兒這廂有禮了。」
過去,村裡的山民完全沒有水運意識,他們進出村落都喜歡翻山越嶺。而養成這一習慣的原因,主要是原先村內人少,對外運輸需求不旺。但隨著村落的發展,對外運輸能力逐漸成了發展瓶頸。
孩子們的回答充滿了驕傲:「www.hetubook.com.com我們造的,老師畫的圖紙,我們自己造的!」
「老師,那麼,什麼是『可以改變的』,什麼又是『不可改變的』?」程夏腳下一軟,只覺得頭暈目眩,他止住腳步,渾渾噩噩地追問趙興。
辦法之一就是程家坳出一位士紳!也就是說,程家坳出了一位文化人,其他人得到他的庇護……而程同以為趙興帶學生去入籍,就是替程家坳預作打算。
現在,這位被誤會者還不知道村裡的決定,他正喜滋滋領著學生翻過山頭,來到一條山溪。一邊走著,他一邊重溫著祠堂內的情景,許久,他若有所悟地自語:「瞧,人世間總有那麼多的無奈,可人在世間走,必須學會:改變可以改變的,接受不可改變的……
他知道船尾必須像魚尾才好控制方向,他也知道有舵才能調節船向,於是這艘船成了船頭略尖船尾略窄的大木盒……
好在趙興來自信息化時代,造船的幾個關鍵點,他還記得。
此刻,日正中午,一行人已走到了山坡頂,林海濤聲陣陣,夾雜著微弱水聲——這一刻的畫面程夏一輩子都記得。當時,趙興止住了腳步,抬眼望了望如畫江山,隨手一指,瀟洒地說:「看——不可改變的日月,可以改變的是滄海、是桑田、是人的際遇!而現在,我們正在改變家園!」
這艘船的三次試航,都是橫渡浠水到對面岸邊。在平靜無波的浠水上,近岸操縱難度不大,但它的載貨量卻遠遠超出預料。
這就夠了。
既然無法修路,那就造船吧——修一條簡易盤山路直至河邊,然後造個簡易碼頭,這還能做到。於是,趙興就打起了造船的念頭。
程同一下子開價過高,在座的人裏面,程老五也有一個適齡丫頭,聽到程同的開價,他看了看身邊那張空交椅,鼓足勇氣搶話說:「憑啥?大哥,你可不能偏袒。咱家也有閨女,咱閨女常給上學的兄弟送飯,老師那裡熟門熟路,憑啥不是咱家閨女去服侍老師?老大,你可要處事公允啊……」
程同頓了頓撥火棍,以不容置疑的口氣,打斷了程老五的插言:「咱程族要留下老師,必須拿出最好的珍寶。你那閨女啥模樣,老師何曾正眼瞧過……讓阿珠去,就這麼定了!」
趙興大致估算了一下,它大約能夠承載近五噸的石塊。聯想到現代的平底沙船甚至用水泥製作,卻能將貨物堆得老高,運載五六十噸貨物,趙興相信,即使這樣簡陋的木盒子,一次也能運走村落一個月的出產。
孩子們發現了趙興的注視,他們比較好奇,而且沒學會控制,不等趙興開口,程老五的兒子程爽指著那個瘋癲老頭,問船工:「那誰?他怎麼了?」
船隻靠岸時,船工都在觀察這艘古怪的船。這船很長,外形很怪異,它的出現顛覆了船夫們的固有理念,他們難以想象這樣一個尖底大木盒居然能行駛,偏偏它還是由幾個hetubook.com.com完全不懂操舟的娃娃駕駛,看到孩子們手忙腳亂,他們忍不住跳下水,涉水上船幫孩子們將船靠上碼頭。
趙興不是造船工程師,他第一次造船,費儘力氣只造出了如此醜陋的形狀。
程同順水推舟:「就這麼定了……光景不早了,都散了吧。」
風景很美,可趙興無暇欣賞。
孩子們也停下腳步,他們仰望著站在坡頂的趙興,因老師的風采而傾倒。
他知道船板扣合縫如果連接不緊密,會導致船滲水,於是,那些木板間都製作出粗大的牙口,類似現代「複合木地板」邊緣的溝槽……
誤會,純粹是誤會。
折騰了許久,船重新貼上岸邊,順水漂移,孩子們這才有心情,欣賞岸邊景緻。但這時,趙興已欲哭無淚了。
好在浠水水流並不湍急,船帆變得可有可無,而操帆是件技術活,沒幾年的學習,掌握不了。所以趙興放棄了製作船帆的努力。
一名篙師(船長)打扮的人跳上船,身子左右晃了晃,感受一下船的穩定性,立刻更驚愕了:「這船穩……難怪,幾個不懂事的孩兒都能把它駛來蘄水。」
切!這句話反而證實了船工的猜測。
趙興就站在船后微笑。岸邊的船工乾咳一下,轉而跟孩子搭訕:「你們是哪兒人?今晚不能夜航,我們明天走,如何?」
木船躺在岸邊,孩子們開始歡喜地推船下水。他們被趙興描繪的美景所激動,幹活的熱情很高。
在南方,現在仍有許多宗族配置這種「千年老二」席,但他們增設這種席位多數是因為「風水」之說,比如錢姓宗族多請丁姓、崔姓人坐上這把椅子,希望對方幫錢姓「丁」住旺氣、「崔」發錢運。
他記得造船需要先造龍骨,於是,一根大樹被整根鋸細,制出長達15米的龍骨,然後把粗大木條安裝在龍骨上,做肋條狀,肋間再釘上木板……這就是趙興所造的船!
※※※※
匠戶營的勞役是沉重的。宋代匠戶因為完不成勞役,經常全家逃亡或者自殺。地方官為了完成任務,常常抓一些普通百姓來濫竽充數。所以,程同的意思是:農忙季節大家該幹啥幹啥,等到農閑時節再看看趙興怎麼安排、想必那時,夫子已成為徹底的程家坳人,他會替程家坳指明了下一步發展規劃。
但現在他不得不進縣了,浠水碼頭就在城邊。孩子們的操舟水平打亂了他的計劃,他只好指揮孩子們將船駛入碼頭。
「嘿喲,幾個小孩,毛都沒長齊,也來搶我們的飯碗?」一名年輕的船夫調笑。他還準備再說幾句,便看到船尾的趙興,立刻收聲。
據說蘄水縣住著一名大名鼎鼎的名醫,名叫龐安時。趙興現在雖逐漸擺脫了「名醫」的身份,常以「老師」面目出現,但作為原先的「山溝神醫」,他對「縣城名醫」有一股天然的膽怯感,生怕被人揪住問醫理,從而拆穿本來面目,故而,他過去從不進蘄(浠)水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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