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華麗的前奏曲
第六章 眼花繚亂

趙興輕輕搖頭。他順手從《齊民要術》中抽出一卷書,介紹說:「其實,你們無需找太高明的鐵匠……鐵匠技藝,這書里都有,讓他來,我教。」
程阿珠動作雖不慢,但午餐做好的時候,已接近了現代社會的下班回家時間了——再晚點,也就是晚飯時間了。
將這些東西放回原來的地方,趙興拍了拍手轉身踱到院門口,抬頭望了望天色。
其實趙興不知道,宋代「盞色貴青黑」,白瓷反是廉價貨。
亂啊!
古文沒有標點符號,也沒有分段。所以知道哪句話從哪裡斷句,就是有學問。趙興自己還沒有精通這門技巧,所以他乾脆藏拙,只給學生們教身邊的科普。至於數學知識(當時叫術數)卻是他的拿手,沒有書本也可從基礎教起。現在,他的學生論計算水平,整個黃州也敢稱雄,而這正是他最得意的。
趙興肚子咕咕亂叫。他等不及了,有點氣惱的站起,邁步走向鍋灶,決定自己動手。程阿珠看到他的動作,立刻回過魂來,扔下掃帚跑向爐灶。
程同盡量在學著文縐縐說話,趙興的思維模式自動把他那夾雜這大量宋代俚語的話翻譯成現代語言。他一邊點頭一邊提醒:「鐵匠,某還需要鐵匠。」
其實,程同開給船夫的「月俸五百文」已屬於這時代的高薪了。在黃州城,一頭成年豬不過賣一百文。而成年豬體重約在兩三百斤,這樣的成年豬,現代社會至少能賣到一千元。
這次來了一堆準新娘,她們都穿著嶄新的嫁衣,花枝招展的在趙興的院子里穿梭,沒事找事的給自己找點活兒干。
宋代因為周邊戰事不斷,朝廷對軍需品的需求旺盛,所以各地政府都不遺餘力的搜刮鐵匠。技藝精湛的鐵匠都被官府編入匠戶,負責軍工生產。
這是從沒有過的現象。
有了船就方便了,從江面上往返,一日夜即可……我跟那幾名船工商定了,月俸五和*圖*書百文,村裡給他們在河邊蓋房,若是肯居家遷入,村裡許他們入籍。夫子看,如此可好?」
也就說,按「豬八戒」的肉價折算的話,宋代一文錢至少相當於現代十元錢,「月俸五百文」相當於現代「月薪五千元」。
這頓飯在默默無語中度過——趙興獨坐桌案一個人吃飯,程阿珠跪在門邊席地而坐,膝邊放一個同樣的漆盒,悄無聲息的在那裡吃飯。
※※※※
程家坳發展到現在,鐵匠技術的欠缺成了制約瓶頸,擁有了鐵匠,再加上強大的運輸能力,程家坳就徹底成為一個對內自給自足,對外輸出大量產品的經濟聯合體。
兩天不在房子,按說屋裡的火種該早已熄滅,並布滿灰塵,可入目皆是罕見的乾淨,連他的桌子腿都擦得鋥亮,水缸里的水也是清澈滿溢。
趙興不作表態,只等族長決定。程同目光漫無目標的掃過院子,發現依然在院口畏縮張望的程老七,他掃了一眼阿珠,問:「阿珠伺候的可好?」
趙興有點遲疑,但看到一個14歲小女孩端著沉重的漆盒跪在他面前,口稱「老師」,即使小姑娘不累,他也覺得心累,所以他不敢沉吟過久。
火升起來了,程阿珠姿勢怪異,她似乎不敢正視趙興,歪著頭、盡量把臉扭向一邊,以一種非常彆扭的姿態在爐灶邊忙碌,開始做飯……
在遠離縣城的程家坳,這樣的薪水已屬於絕對高薪。而宋代一個普通從八品的縣令月俸不過才15貫,一個宰相的本俸是月俸300貫。給鐵匠開出的這樣的月薪,已超過縣公安局局長(宋代稱縣尉)的月薪。
瓷碟中盛放精緻的小菜,這些瓷碟都被整齊碼放在一個漆盒內。漆盒上畫滿鳥獸圖案,古樸而精美。程阿珠穿著全套新嫁衣,跪在趙興的腳邊,恭恭敬敬的將漆盒舉至眉間,而後藉助身體的前傾動作,行雲流水般的將漆盒呈送到和_圖_書趙興嘴邊。而後,她低眉說:「老師,請用。」
現代人的性格中,帶一種不受拘束的自然隨意。趙興決定了,馬上平靜的接過托盤,盡量讓動作輕鬆自如,彷彿天經地義一樣,然後他故作平靜的開始咀嚼。
很奇怪,很詭異。
程阿珠的禮儀不愧是受過城裡人專門教導的,比如托盤呈送的這個動作,講究的是手穩肩不晃,純粹用腰部力量,藉助身體的前傾姿勢,將托盤呈獻上去。這個動作做得最出色的是城裡的歌伎行首(妓|女)。她們可以一盤托起十隻茶杯,無論身體怎麼晃,杯中水一點不見波動。
受程同的默認,程阿珠馬上明白自己有權留下,她快速的斟上幾杯茶,一一遞給幾位族中長者。
按說,幹了這麼多活兒,如果這些活兒全是程阿珠穿著新嫁衣乾的,那件新嫁衣應該灰塵滿面……但結果卻不是,那件嫁衣很整潔,連吊在身上的環佩都很乾凈。它隨著程阿珠身體的移動,發出叮叮噹噹的響聲,似乎在向人提醒自己的存在——這是幹家務活的衣服嗎?
難道今天是宋人曬嫁衣的日子?怎麼所有的女孩子穿的都比春花嬌艷?來往穿梭,比蝴蝶還忙碌;歡歌笑語,比鳥兒還清脆……
趙興不明白對方為何如此思維跳躍,他沒來得及回答,一雙小手已遞上一隻茶盅,藉助這一緩衝,他沉默地接過茶盅,低頭飲茶。
蘇軾有詩記述這個過程,雲:「蟹眼已過魚眼生,颼颼欲作松風鳴。蒙耳出磨細珠落,眩轉繞甌飛雪輕」。在大詩人的筆下,享受茶藝的過程很美,美的令人屏息。
「夫子看的啥書?這書上怎會畫農具?」
門外的幾名長老眼睛一亮。程老二立刻插嘴推薦自家小子,其餘人不甘落後,也紛紛嚷嚷,小屋門口吵成一片。
在宋代,木匠手藝並不是高技術含量的活兒。這時代的木器雕刻技術已達到了中華文明的頂和圖書點,現代遺留下來的宋代木器、門窗樑柱,無不花紋繁飾,雕工精湛。在這個時代,想找幾個技藝高超的木匠很容易——只要給人一把鋸子,大多數宋人都能勝任木工活。
在此期間,趙興幾次抬頭觀察,發現程阿珠雖然一直沒有抬眼皮,但對他的注視卻很敏感,每當他望過去的時候,那女孩總是不自覺的捧起粥盆,慌亂的喝粥,感覺對方的表情里有一點羞澀,還有一點幸福感,似乎還有一點驕傲。
這頓飯沒過多久,晚飯的時間又到了。趙興的院落如願地恢復了活躍。
而後開始置茶——將茶葉放置杯中,沖入少許沸水調成膏狀——這叫調膏。而後開始沖點擊拂,即一邊沖沸水,一邊用茶筅擊出湯花。
程同不知道該怎麼解釋程阿珠的出現,他左看右看,看到趙興扔在一邊的書,那上面畫滿圖畫,很多圖畫極其像農具,譬如犁鏵。
嗯,是正午了,往常這時候,趙興的院落是最熱鬧的時候。各家小媳婦們穿梭不斷,她們包攬趙興的一日三餐,一是為感謝趙興幫她們照顧孩子;二是因為趙興興緻來了,常會教那些小媳婦們幾手現代做飯手藝……但現在,院里沒有一個人。
可在宋代,這個價錢雇傭「高科技人才」,依然找不到合適的。
程同看到院里的「假忙亂」,他狠狠咳嗽一句,罵道:「渾沒腦子,家去,都回家去。」
還好,它們都在,沒人動過。
飲客滿意茶具,茶道便繼續,接下來程阿珠嫻熟地炙茶、碾茶、羅茶。這時,細小如茶壺的湯瓶內水煮至二沸,程阿珠拎起湯瓶用滾熱的水沖刷茶杯——這叫「盞」,即用沸水把茶盞預熱。
茶葉沫磨得很細,少許水一衝,茶湯便成為一種類似咖啡狀粘稠物,用茶筅一攪,稠茶湯給茶盅鍍上一層色彩紛呈的膜,彷彿是水墨畫——這就是「湯花」。所擊出的湯花又稱「餑沫」,要求「https://www.hetubook.com•com色白、行美、久而不散」。
這場紛亂直到程同進來才終止。當程同邁進院里時,所有的女孩子都在忙碌,趙興一言不發坐在火塘邊翻書。程阿珠則跪在他的腳邊,手法嫻熟的展示著全套的宋代茶藝。
最近以來,程同的威嚴隨程家坳的發展而日益增長,他的一聲喝罵,滿院沒人敢駁嘴,姑娘們立刻停下「工作」,如驚鼠一樣四竄而去。
趙興從程阿珠身上收回目光,又轉臉打量了一下院內、屋裡。
不僅他如此,院里的小媳婦也是初次領略這套「高尚」禮儀,她們手中雖假意乾著活,嘴角雖帶著不屑的微笑,但目光卻不停地瞥向這裏,那目光里全是羡慕與妒忌。
這算怎麼回事?
這時趙興多少已猜到真相,可他不敢相信。
舉案齊眉嗎?
據說,宋代茶藝是中國茶藝的巔峰,為了比較茶藝的高低不同,民間甚至盛行「鬥茶」的比賽。趙興對茶藝知識一竅不通,他雖然拿著書,但目光卻不在書上,而是很好奇欣賞程阿珠堪比舞蹈的動作。
趙興側耳聽了聽村內的動靜,村落內的院子,房子挨著房子,隔壁屋內已傳來炒菜聲及飯香味,但他這座院子靜悄悄的。少頃,他將懷疑的目光落在院內的程阿珠身上。
「倒是……好鐵匠不易找啊」,程同犯愁:「某尋思,四溝八鄉也沒啥好鐵匠,再遠的地方,他們肯來我們程家坳嗎?……先生幫某打聽打聽,我程族肯開出兩貫月俸。」
聽到程同的那聲吆喝,程阿珠也欠起身,利落的收拾漆盒中的茶具準備離開,但看見門口的程老七,她停止了動作,把目光轉向程同。
趙興平時話少,他這一低頭,被程同視為附和。他接著聯想到對方帶回來的船夫,便用理解的口氣說:「夫子帶回幾名船工……不錯,我程家坳十戶小村若出了幾名秀才,再讓他們翻山越嶺去縣裡應學,太不像話。
程同沉著和*圖*書臉走進屋,根本無視程阿珠的存在,與趙興分賓主坐下。其餘幾個老者走到屋門口,猶豫片刻,乾脆學程老七,蹲在屋外望向屋裡。
然而,在古代,不懂數學可以,不懂「六經」怎行。所以趙興便開始研究這時代的經義,先從《齊民要術》。但因不精通斷句,所以他正看得頭昏腦脹,程同一來,他乾脆把書扔到一邊。
宋代茶具很多,不僅包括茶盅、茶瓶。自從趙興「挑剔」茶杯之後,程家坳選擇茶具的水平也上了檔次,這次程阿珠使用的茶具雖然不算頂級貨,但在山溝里能找到如此好的白瓷杯,令趙興滿意地微微點頭。
「這是南北朝時期的《齊民要術》,這次我去縣城,沒想到小縣城裡也有這種書……好書啊,我剛才在給書斷句。」
閑聊幾句《齊民要術》,程同依舊沒想到解釋的話,他又把話題轉向今年的耕作計劃:「夫子的意思,可是今年開春先不忙開工,等到孩子們應了取解試,程家坳再向州縣申請入籍?」
程阿珠還在掃地了,掃那些並不存在的灰塵,她掃的很慢,彷彿那把掃帚有千斤重。
程阿珠從「列具」開始。所謂「列具」就是擺放茶具。隨著那舞蹈般的動作,一溜白瓷茶具擺在桌岸上。
程同不是一個人來的,他身邊跟著程家坳輩分最長的四個人:程老二、程老五、程老九、程十一。而畏畏縮縮的程老七則站在大院口欲進不進,最後他乾脆蹲在院門口,從敞開的門望向屋裡的程阿珠。
然而,鐵匠就難找了。
趙興的疑惑更甚了,他摸著下巴,很納悶的想:今天是不是晒衣節?
程老七不識貨,他請來的禮儀老師有可能僅是一個歌舞伎。這套教給程阿珠的茶藝,不是家庭主婦的禮儀,是侍女該知道的勞動技巧——這點,趙興後來才知道,但當時,他為程阿珠的技藝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最後,茶杯送到客人手裡,開始讓客人聞香、嘗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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