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華麗的前奏曲
第四十章 提前泄露出去的母錢

是呀,一個問題從兩方面看。雖然他們私下仿製宋錢,但現在,我大宋正因為這批銅錢的輸入而緩解了錢荒,從而不用再向高麗購買大批銅錠;另一方面,人人都仿造你的錢,而不仿造的敵人,這難道不是一種榮譽嗎?
蘇軾走出書房后,陳公川滿臉敬仰的神情,親自把他送出蘇東坡的書房,他站在門口,目睹著蘇東坡的背影消失在院中,長長的一聲嘆息,沒頭沒腦的說:「讓賊去查賊,唉……」
衝壓出的銅錢壓根無需打磨,它直接就是現成的銅錢……想想看,這種鑄造過程省略了多少道工序,節省了多少時間,而且整個過程,前後都無需燉火,這不是『無煙工業』嗎?」
蘇軾的表情更加難受了,他擰起了眉頭,滿臉苦笑的說:「問題就在這——司馬相公去年過世了,當今世上書寫錢文的只剩下我。現在是元祐二年,我所書寫的行書『元祐通寶』……現在它還沒有發行。你們現在所看到的這枚行書『元祐通寶』,它只是母錢。
「不錯,就是這個理!」蘇東坡興奮的直想喊,他指了指這箱錢,略有點尷尬的問趙興:「離人,這東西……」
蘇軾有點茫然,他神不守舍的站起身來,不自覺得走出門外,似乎聽了趙興的話,打算開列一個七百人的大名單。
※※※※
「湊巧,湊巧而已」,趙興喃喃的說,頓了一下,他馬上又好奇的問:「老師,那麼我大宋是否發行您書寫的這種『元祐通寶』?」
道理是這個道理,可蘇東坡的神情有點尷尬,他擺弄一下那些錢幣,撿起其中的兩枚錢展示:「話雖如此,但……你們瞧,這是兩枚元祐通寶。新皇登基,元祐錢鑄造的並不多,現在只有兩個版本。
宋朝從來沒有遭遇過別國向自己傾銷貨幣的行為,這倒讓宋朝上下有點手足無措,有點氣急敗壞。從蘇軾的態度中,可以看出朝臣們的憤怒。
這筆財富落到各地錢監手裡,這讓中央政府很不自在,所以朝廷大臣們才感到憤怒,因為憤怒,他們才想弄清真相。
這是一筆大富貴,我怎麼也想不通,天下怎麼會有這麼傻的人,肯平白送給各地錢監這場大富貴?」
陳公川接過那兩枚銅錢,不去看錢文,卻只拿眼睛瞥向趙興。這讓趙興不得不接過那兩枚銅錢仔細審視。
剛才老師說到偽錢,門生這幾年都在國外,倒不知道這些錢的真偽,老師給我看看?」
蘇軾被這個問題所吸引,他馬上點點頭。其實,他不點頭,趙興已經在招呼人抬上一隻箱和*圖*書子。
這時,蘇軾重新出現在院門口,他兩手空空,神色堅定,看來他明白了,這輩子他根本不可能從浩如煙海的書信中找出證據,而且這證據對那些一心想找茬的朝廷官員壓根沒用。
這說明,仿製我華夏錢的傳統,倭人從唐代就有了……嗯,現在這習慣開始擴散了,高麗、交趾……,人人都覺得宋錢天下最美,所以他們便以宋錢為範本——這其實是我天朝威儀赫赫的體現。
滿滿一箱子錢,它不是一枚兩枚錢,裏面有金有銀,錢幣有新有舊……這說明:這些證據不是刻意偽造的,而是番外各國確實在仿造宋錢,只是那些藩國的情況大宋不知情而已,這讓蘇軾既心寒也欣慰。
陳公川似乎被蘇軾問倒了,他也顯得有點手足無措,目光頻頻投向趙興。蘇軾見陳公川一副窘態,他嘆了口氣:「其實,越國反而是最不可能鑄造這個錢幣的國家。因為唯獨越國,錢幣中間是實心的,它多出一塊銅來——鑄錢總是追求錢息,若是越國鑄錢,不會如此浪費……」
望著這堆錢,陳公川直向趙興打出詢問的眼色,趙興則若無其事地撿起其中幾枚銹色斑斑的銅錢,半似向陳公川,半似向蘇軾解釋說:「這是幾枚唐錢,但它其實是仿製的唐錢,這是日本在唐代仿製的。
「七百封……其中必定有一個信中,『元祐』二字被扣下來,用在鑄錢上……有底稿嗎?老師可以翻一翻底稿,大概列出一個表來,我給你查」,趙興熱心的建議。
這個說法讓蘇軾眼睛發亮。
確實,正像蘇軾所說,這麼大量的偽錢出現在市面上,它絕不可能是個人行為,必定是國家行為。
剛才小蘇學士說,這種錢送入銅監,還有一分四的錢息。據我所知,這種銅錢是與宋錢等值的。它含銅量比『元祐通寶』高,鑄造比『元祐通寶』精美,它分量足,數量大,誰能想到它只是百十個工匠所完成的……還讓錢監白得一成四的錢息,不怕虧本嗎?難道不虧本嗎?」
趙興氣的直翻白眼,你說你沒事寫那麼多信幹嘛?
盛世啊!你說,他們怎麼不仿製麻逸錢?仿製吐蕃錢?仿製遼錢?仿製西夏錢呢。看來,他們還是認為我大宋才是正朔!」
「既然允許私錢流通……那麼這些私錢流入,對我大宋是好是壞?」趙興的問題一個接一個:「老師剛才談到『錢息』——如果我大宋用這些錢改製為宋錢,錢息若干?」
「好,我這就上書」,蘇東坡攤開了紙,提起筆來,陡hetubook.com•com然間,他想起了什麼,又猶豫的說:「離人,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
心寒,是因為自己的不知情;欣慰,是因為有了它作證據,那些攻擊他的人該怎麼解釋自己替藩國書寫錢文的事——這下子他們該閉嘴了吧。
這個紙包形似一個棍狀,兩頭包的嚴嚴實實的,蘇軾掂在手裡,正在感覺那沉甸甸的分量,趙興一使力,掰開另一個寫著相同字跡的紙棍——嘩啦啦,白色、圓形銀幣灑了一桌子。看情形,這種黑衣大食錢不是年代錢,而已頭像代替年號,那些銀幣上都印著各種戴王冕的頭像。
錢息,多出一塊銅……趙興敏銳的捕捉到了蘇軾話中的有效信息,他表情淡淡的替陳公川解圍:「老師,我們剛才也說到,這批錢含銅量很高,你方才又說越國的錢還多處一塊銅來……我大宋禁止私錢嗎?」
趙興眨了眨眼,表情純真的問:「何事?恩師但說無妨。」
然而,趙興依舊低估了蘇軾的是非,現代人收集蘇軾這時候的信,總共收集了大約三千份,平均起來,蘇軾每天寫十封信——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蘇軾無愧其「多產作家」的稱號。
實際上,他需要開列的是個三千人的大名單。
但這說明不了什麼,天下錢監26,其中鑄造銅錢的有17監,每個錢監鑄造的錢大小略有差異,這也是可以理解的」,說到這,趙興以目示意陳公川:「你說是不是!」
接下來的場景象是舉辦萬國錢幣博覽會,不一會兒,桌子上堆滿了拜占庭金幣、埃及金幣、法國、英國、波蘭、教皇國的金銀銅元,此外還有些非洲金銀銅幣……當然,最多的還是南亞地區各國的金銀銅元。
蘇軾走近了,趙興的話嘎然而止。此時,蘇軾已想開了,他表情輕鬆的在趙興與陳公川的夾道迎接下返回書房。剛想張口表明自己的態度,趙興搶先開口打斷了他的思路:「老師,說到銅錢與金銀幣,門生這次遠渡海外,倒是收了不少藩國錢幣。
趙興也走到門口,一手那一枚真實版的『元祐通寶』,一手那一枚盜版的『元祐通寶』,舉在眼前對著陽光說:「這是兩個時代的產物,前者是青銅器時代的技術,依舊停留在『沙石范』的基礎上,一個錢版鑄造六十四枚錢幣。每次鑄造前,先要鑄造錢范,然後溶化銅汁,將銅汁澆入『沙石范』……
「恩師只管拿去,就把這箱錢抬到殿上,看那些人怎麼說」,趙興答覆的很爽快。這箱錢總值也就在和圖書三萬貫左右。但如果有了它們作證據,私錢的數量可以達到三百萬貫。花三萬貫,買來三百萬貫,甚至五百萬貫的鑄幣權,這麼便宜的事,不幹才是傻子。
我書寫的錢文,還沒有鑄造出來,大越國居然從去年就開始流通這種版型,你說說,朝中大臣知道了,該怎麼說我?」
蘇軾顯得有點焦慮。別人遇到這事可能會手足無措。但這事遇到趙興,那簡直是小兒科一樣。他沒用幾次呼吸的時間,就已經推敲出了原因。
這可是大問題,從鑄造錢模,到溶化銅汁鑄成銅錢,再打磨、分批運送至各地,前後至少需要三個月的時間。三個月前,我根本沒有寫下『元祐通寶』四個字,誰能如此未卜先知?
趙興似乎沒有聽到對方的話,他滿臉肅穆的目送自己老師的離開,陳公川等到周圍一片寂靜,他反身走到那堆銅錢面前,撿起那枚越國出現的實心「孔方錢」,端詳了半天,好奇的問:「為什麼中間是實心的,這不是白送別人一塊銅嗎?」
目視蘇軾走來,趙興像是自言自語的說:「從銅板到銅錢是數倍利潤……但你不懂貨幣的本質,從貨幣到貨幣,一成四的利潤已經很驚人了。因為這不是一兩一個銅板的一成四,而是數百萬貫銅錢的一成四……」
趙興只瞥了一眼就發現了其中的差異:「嗯,我確定,這兩枚錢都是老師你的筆跡,絕對是老師親手書寫。稍微有點差別的是,兩處錢文大小略有差異,可這詫異太小,幾乎看不出。
蘇軾的臉已經皺把成了一團:「怎麼不發行?怎會不發行?這種錢的母錢年初就發送到各地錢監,現在,錢監鑄造出來的錢已有六十萬貫,如果不發行,這六十萬貫就要溶去……」
其實宋朝並不禁止外國錢幣在本地流通,這也是貴金屬貨幣的一個通性,只要它分量足,民間也願意使用這種外國錢,當作日常貨幣。可惜由於宋朝的經濟強勢,雖然遼國與西夏也自己鑄造錢幣,這些錢也在宋朝境內流通,但宋錢在他國境內流通的比例則更高,幾乎算是壓倒性多數。
趙興這一提醒,蘇軾也是個聰明人,他馬上領會到:「不好,我最近不止跟一百個人通過信,……從去年到今年,少算也有七百封信。」
稍停了片刻,蘇軾又繼續說:「這交趾銅錢是六七日前發現的,這種錢中間的孔雖然是實心,但除了這個實心方孔,其他的形狀完全以我所書寫的『元祐通寶』一模一樣,朝廷發現后,簡直如晴天霹靂——這種錢的母錢,怎麼會和圖書流傳到外面?
溶化銅汁是個慢活,一爐銅汁要燒煤炭無數,還要燒足了時間。而澆鑄銅汁是個急活,動作慢了,銅汁又重新凝固。鑄好銅錢之後,『沙石范』要被敲碎,取出銅錢,切去灌口,打磨……這些工具太費時間,太費人手、太費能源。
陳公川放下了雙幣,他搖著頭,鄙夷的說:「貪,太貪!」
木箱打開,裏面全是紙包的一捆捆的圓形貨幣,那些紙包上都寫著不同的文字,有中文還有蘇軾不認識的、像蚯蚓似地曲曲彎彎的文字。
蘇軾苦笑了一下:「我大宋雖然禁止私錢,但這條律法執行並不嚴格,天下錢監共有26,有些錢監乾脆私自替民間鑄造祈福錢,還有一些不法之徒,收購銅器私鑄銅錢,這些私鑄錢都被稱為『邊爐小錢』,如果它們分量足夠,官府也默許它們流通。」
趙興摸著下巴,憨厚的回答:「成本,這是出於成本考慮。『孔方銅錢』需要兩套衝壓設備,先衝壓出那個方孔,然後再衝壓出錢形。如果中間不把那個方孔衝壓出來,那麼只需要一套衝壓設備,製作時間也縮短了一半。
陳公川能怎麼辦,他唯有點頭。
依舊是趙興插話:「老師,既然這批錢的流入與我大宋無損,各地官員反而能白得一筆錢息,我們何必管它是誰鑄的錢,這種錢,豈不是越多越好?」
這批銅錢直接溶化了,再添加點鉛錫,鑄成宋錢,我大宋平白能得一成四的錢息——不要小看這個一成四的錢息。這是白拿的。如果我大宋自己采銅,要僱用很多工人,設置很多官員,還需要湘軍監管銅場,而用這些銅鑄錢,則什麼都不需要,相當於直接送給錢監銅錠,各地錢監白得一成四的錢息。
趙興從長條箱里撿出一個紙包遞給蘇軾,那上面寫著中文「阿巴斯王朝-黑衣大食」。
讓各地錢監拿到一成四的利潤,正好可以讓他們不遺餘力的推行這種銅錢,這就是『利益均占』,這就叫『見者有份』,當然,你也可以把它叫做『與人方便,自己方便』。」
所以,即使那個方孔是實心的,但總體核算下來:一套衝壓設備,只需要一套模具,減少一套模具、減少一道工序、少雇了一半工人,加工速度提高了一倍……核算下來,實心『孔方錢』不切去那塊銅,反而更便宜很多。」
這話問到點子上了。蘇軾將那些錢一個個攤在桌面上,旁邊放著對比的宋錢,他指點著那些真錢假錢,繼續說:「我大宋缺銅,每年要從日本、高麗、越國購買大量銅器,用來鑄造銅和圖書錢。這批銅錢含銅量很高,像這批越國銅錢,則乾脆是赤銅鑄成。
因為這堆錢里不僅有他的筆跡書寫的「元祐通寶」,除他之外,幾乎將宋代所有著名書法家一網打盡。這裏銅錢的錢文有曾布書寫的、也有蔡京、米芾書寫的,……連死去的歐陽修、王安石、范仲淹等名人也在其中,他們書寫的各種版本銅錢有新有舊,有的殘缺不全,布滿銅綠,錢的形狀則全是假託宋代的各個年號,自己鑄造的私幣。
「南洋——不,東洋,它們都在流行宋錢?!天啦,離人,要不是你帶回這些錢來,我竟不知道諸藩都在仿製宋錢……這下好了!職方司那些人都該流配,這麼大的事,居然一點沒有報告朝廷」,蘇軾感慨萬千的說。
「老師……老師曾經被沈括那廝拿著書信出首,以至於貶謫黃州。嗯,老師最近可跟人通過信,通信裡頭曾經有『元祐』二字?」
對於蘇軾的質問,陳公川難以回答——他也法回答。
陳公川明白了,這批錢的流入最受各地錢監歡迎,因為各地錢監認可這批錢的存在,並大力收購,以此從中獲利,使得這批錢迅速取得流通地位。
看罷南亞地區的金銀銅元,蘇軾長舒一口氣,心花怒放。
陳公川拿著那枚實心銅錢走在門口,他擺出的姿態是對著陽光觀察那枚銅錢,但目光卻掃向了院口,兩個耳朵豎的高高的,感慨的說:「這種錢鑄造真精美,你別說,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而後者……瞧,這枚銅錢屬於鐵器時代,是無煙工業。知道嗎,鑄造銅錢的銅板在出銅礦前,就已經被規定好了尺寸,這種銅板拿到衝壓機下,無需再經過燒溶,只需要擰動最簡陋的螺旋衝壓機,一版子下去,『大范』衝壓出九十九枚銅錢,『中范』六十四枚,『小范』九枚。
天下事,無利不起早。
趙興把兩枚銅錢並在一起,感慨的說:「其實,進化到鐵器時代的鑄幣工業,成本只有前者的十七分之一,也就是說這后一枚實心『孔方錢』哪怕只值前者的一半,甚至五分之一,依然有賺的。有了五倍的利潤,誰還在乎一成四的利潤。
我知道他們是未卜先知,可朝廷大臣們信嗎?他們怎肯相信有人比我還提前寫下了這幾個字?即使我大宋因這批私錢獲利,可這關係到我的聲譽,我怎能不搞清楚呢?」
這一枚是司馬相公(司馬光)書寫的篆文『元祐通寶』,這一枚是我書寫的行書『元祐通寶』,其中,我書寫的這枚……我給你拿真錢看看……瞧,在這兒,你看看有什麼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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