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象為賓客之卷十
第八章 不共戴天

這要換個膽兒肥、性情粗的,大概想都不想,先拔出劍來再說,是勛可不是那般人物,他現在連手都不敢放到劍柄上去。雖說一時衝動,站起了身,可是趴著的時候沒啥,站起來卻覺得小腿肚子有點兒發軟……只好先動嘴皮子,盡量拖延時間:「吾與卿父,乃公仇,非私鬥也。卿今若肯活我,便以百金相贈,今日之事,絕不向他人提及,如何?」
董蒙苦笑一聲,答道:「敝家自先祖公(董仲舒)以來,皆以經學立身,蒙自幼頑劣,好研刑律而疏於經傳,以是不為家中所重也,慚愧。」
一支箭正正地插在他的心窩上,箭羽仍在抖顫個不停……
董勛執刃相對的時候,是勛怕激怒對方加緊動刀,所以沒敢把自己的手按到劍柄上去,等到身前已無利刃了,左手卻不由自主地,牢牢捏住了劍柄,彷彿那樣心裏能夠更踏實一點兒似的。
是勛腰下是佩著長劍的,不過這年月戰陣之上,近戰以環首刀為主,佩劍只是士大夫的習慣而已,為的是增飾儀容,還真不是拿來砍人的。是勛就知道自己腰裡這柄劍,又細又長,玉具銀飾,也就光好看了,連鋒刃都沒有正經磨過,光上了點兒油,保證不鏽蝕而已。別說董勛虎視眈眈的,自己就未必有機會拔劍,就算真把劍給拔|出|來了,兩刃相交,估計第一下便會折斷。
貌似董勛並不打算就這麼乾脆利落地一刀砍了是勛,是勛責問他,他倒還真回答:「先父起事不成,若為國法處刑,此命也,非干他人之事,吾亦不怨。然汝親手殺害先父,吾為人子www•hetubook•com.com,此仇不共戴天壤,又豈敢不報?!」
自從在許都差點兒讓許耽把自家一夫二妻給連鍋端了以後,就光琢磨著找機會招募部曲,可避凶難了,沒想到雇幾個心思機敏,又能躥高伏低的俠客——不過話說俠客這類東西真的存在嗎?百名部曲不可能一直跟在自己身邊兒,跟多了自己反而象是囚徒,跟少了……就是今天這下場……老天爺啊,難道我是宏輔真要無聲無息地死於此處嗎?!
是勛忍不住就把左手給抬起來了,在額前一遮——當然啦,他沒練過鐵布衫,靠胳膊是攔不住刀刃的,那只是本能地防禦反應而已——嘴裏趕緊又勸:「即殺我,卿父亦不能復生,反促卿死,何必……」心裏卻在想:老天爺啊,你是真想弄死我嗎?!趕緊的,趕緊來個奇迹般的轉折呀,突然有誰撞破大門衝進來救我啥的……
執刀人冷笑道:「不過替身而已。先父起事之前,即將吾密送出許……」
那年輕人沉著地回答道:「小人董蒙,昔於家中,曾見過侍中一面。」說著話直起腰來,伸手一指董勛的屍體:「此賊隱瞞出身來投,家中未能察及其奸謀,不想他勾結衛氏,竟欲加害侍中。小人得訊,匆匆來救,天幸侍中無恙。」
當一個人渴盼奇迹的時候,無疑,他已經接近於徹底放棄了……
「汝父矯詔背反,挾持天子,干冒國法,殺汝父者,非我也,乃國家法度也!汝……卿既得生,何不隱姓埋名,以繼董氏之祭,安敢鋌而走險,冒犯國家大臣?!」
董勛和圖書果然不為所動,當下就把手裡的刀給舉起來了:「多言無益,某這便斫下汝的首級,以祭奠先父!」
完了就把寫著董勛名字的公文遞還荀彧:「此輩皆棄市么?」荀彧點頭:「暫且囚禁,且待主公歸許,即可處刑。」
其實這個董勛挺冤枉的,他真沒犯什麼罪,但誰讓他該著那麼一個老爹呢?他老爹姓董名承,假傳衣帶詔作亂並挾持天子,為管巳一矛捅穿。天子頒赦,三族皆流,但妻妾子女,那是一定要斬首棄市的,沒啥可商量。董勛雖是庶子,但是董承唯一還活著的兒子,前一日還是國舅爺呢,后一日就變成了身負死罪的欽犯。
話才出口,是勛就知道自己說錯了。「百金相贈」?難道董承為怕萬一,臨起事前就把兒子送出許都,會不給他百金、千貫傍身嗎?還用得著你撒錢求活命?
方才那電光火石之間的變化,過後想來,恍然如夢。眼瞧著董勛就要把刀給砍下來了,突然大門被撞開,隨即一個人影背對著璀璨的夕陽就在門前現身,董勛轉頭一望:「你……」只聽弓弦響處,董勛仰天便倒。
據董蒙說,河間董氏本是河東董氏的分支,故而董勛在其父遇難后,即千里來投——當然啦,他沒敢說自己是董承的兒子,只說是前解瀆亭侯夫人董氏(也即靈帝朝董太后)之親。董家不疑有他,加以收留,卻不料董勛跟衛氏勾結起來,想要謀害是勛的性命。董蒙查到了一些蛛絲馬跡,追蹤前來,這才被他于千鈞一髮之際射殺董勛,救下了是勛。
是勛心說不是我殺的你爹啊,是和-圖-書我小老婆殺的……不過轉念一想,夫婦同體,管巳殺的確實跟我殺的,沒太大區別,再說了,誰讓我完了就接過管巳那沾血的長矛,還得意洋洋地在殿口柱矛而立……「殲厥渠魁」,威風吧,誰知道隔了那麼長時間,竟然成了一張催命符……
這回是勛聽到「董勛」的名字,當場就慌了——我靠那可真是仇深似海啊,難怪他想要殺我!可是終究還抱著萬一的希望,揪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董勛已明正典刑,棄市矣。汝為何假冒其名?!」
是勛正在驚愕,門前那人已大步入室,反握短弓,朝他深深一揖:「小人救護來遲,死罪!」
這種說法倒也在情理之中……怎麼的,這三言兩語,話就算說明白了?話說明白了就要準備砍我了呀!不成,是勛心說我得再多套幾句話,尋找轉圜的機會……就算殺父之仇無可消解,多活一分鐘,就多一線得救的希望——話說我那四名部曲真的都在屋外給收拾了么?這董勛還有多少同黨?有沒有人能來救我?
突然聽聞此語,董蒙嚇得臉兒都青了。
董勛董輔國,此人是勛從未得見,但這個名字他是聽過的……更準確點兒說,是曾經看到過相關文字,那時候自己還在想呢:此賊竟然與某同名,表字亦近,真不吉也!
他原本半伏在地上,這時候也不知道哪兒來的一股力氣,突然把腰一挺,「嗖」地就站了起來,倒嚇得董勛一愕,不自禁地倒退了半步。是勛瞟一眼對方手中的利刃,再心算一下從自己到大門的距離——我有機會逃得出去嗎?還是乾脆和*圖*書,拔出劍來跟他放對?!
董蒙大喜,趕緊離開坐席,跑到是勛面前跪下:「侍中……主公厚愛,蒙安敢辭!」
是勛抬起雙手來虛虛一扶:「公盛請起。吾愛卿,非因卿救我性命,為卿確有命世之才具也。」話說到這兒,微微一笑,隨口又問:「此番使董勛劫我,乃為公盛之所計否?」
是勛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凝定心神,定睛觀瞧,只見此人二十多歲年紀,身長接近八尺,上衣下裳,是士人裝扮。瞧相貌,比董勛瞧著更眼熟,卻也同樣想不起在哪兒見過了——「卿何人也?」
天曉得,今天這句話他也不知道問過幾回了。
是勛不禁就問啊:「前日拜訪尊府,未見能學而致用,一如公盛(董蒙之字)者,何也?」我光被迫跟一票老腐儒談了半天的經,為啥呢?
是勛聞言,微微一笑:「是棄珠玉而貴其櫝也,不亦鄙乎?今天下紛亂,戰禍未止,人心不定,正須公盛之才——吾欲召公盛為客,助我一臂之力,公盛意下如何?」
不過是勛啊是勛,你仔細想一想,司馬遷作《刺客列傳》,所舉專諸刺王僚、聶政刺俠累,這倆成功的,還有豫讓刺趙襄那場不成功的,所刺者不為君主便是輔政大臣,哪個不比自己地位高?《三國志》上提到刺客也不是一回兩回(雖然大多沒能成功)啊,如今亂世,跟春秋、戰國又有多大區別?出個把刺客真的不奇怪啊……怎麼自己就毫無警惕心呢?
是勛死裡逃生,一路上聽得多,說得少,總垂著頭,似乎有些神思不屬。當然啦,對於董蒙,他還是笑臉相對的——和圖書終究對方救下了自己的性命啊。不僅如此,當終於安全返回安邑郡署以後,是勛還特意挽留董蒙,設宴款待。酒過三巡,他探問一下董蒙的學識,出乎意料之外的,這小年輕聰明伶俐,問一答十,貌似確實是個可用之才。
不成!是勛心說但凡有一線的希望,但凡腦袋還沒有搬家,我就絕不能放棄!我已經一定程度上改變了歷史的進程了,要是不繼續施加推力,恐怕歷史最終還是要回到原來的軌道上去,豈非行百里半九十九?我不甘心哪!我絕不能輕易向老天低頭!
「嘭!」突然一聲巨響,大門真的被撞開了……
董蒙不是一個人來的,還帶了些家中僕役、庄丁,所以順利地殺盡了董勛的同黨——當然也包括那個誆騙是勛來此的衛霄——還救出了遭綁縛的四名是勛部曲。於是護送是勛回城,途中千懇求萬道歉,生怕是勛因此而怨懟董家。
是勛不禁懊惱啊,自己真是太託大了……怕上戰場,怕上戰場,卻不料今日竟要為刺客所殺……主要暗殺這種事兒古往今來,實在是鳳毛麟角,成功的那就更少,尤其暗殺朝廷大臣,上一回有記載的,大概還是漢景帝時代,梁孝王遣人刺殺袁盎吧?不對,嚴格意義上來說,呂布殺董卓,也勉強可以算是刺殺。所以自己腦袋裡壓根兒就沒有這根弦兒,光帶著四名護衛出城不說,竟然還真敢往黑古隆冬的陌生屋子裡鑽!
哦,是勛想起來了,此人乃是聞喜董氏子弟,自己當日巡遊各縣,拜訪大族,似乎確實在董家見過他一面,只是他輩分既低,又無顯名,故而並未有所攀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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