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所有的事，都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果然自已沒必要再說什麼，既然什麼都想得這樣明白，孫承宗便閉了嘴，再說一字便是多餘。
卻見朱常洛淡然一笑：「不忘初心，方得始終。」
「我告訴你，不管你在外控制了多少人，錦衣衛的人你一個就調不動！」
一個太醫跪在地上正在請脈，順著額頭滴答直淌的汗滴和那不停抖動的手指已將他驚惶情緒表露無疑。
他並非正統登極登基，自上位來，飽受朝中大臣非議，可是都被他以暴力鎮壓下去了。
驛路不遠處有一小小的望歸亭，其中一老一小兩個佇足望塵凝望。
說起來這在外頭也快漂了近小一年了，孫承宗也有點想家，聽朱常洛這樣說自然很高興，忽然想起一事，「昨夜……」
不得不說，哱雲看得很准，沖虛真人確實是有心事，但是哱雲自做聰明的想猜，卻是猜不到的。
散漫的目光終於聚焦在一個人身上，嘉靖皺起了眉頭，「現在什麼時候了？」
「滾到偏殿去候著，管好你的嘴！」
據說在他走時更是交待新來上任的巡撫朱正色，將城中百姓每家每戶水浸受災詳細列表，做價賠償，此時銀子已經如數足額的發到了每一人手上，老百姓心眼實，從不管江山姓朱姓牛，他們只認一樣，誰對他們好，他們就會對誰好。
第二天醒來后，枕邊莫名有些濕。
嘉靖皇帝驚訝的眼神漸漸變得凌厲：「……你這是要逼宮？」
哱雲雖然奇怪卻沒有問，這是他從小養成的一種習慣。
「稟父皇，已經過了子時了。」
「稟殿下，皇上……恕臣無能，沒有回天乏術的本事。」說完這句話m•heｔｕbｏok.com•ｃｏｍ后的孫太醫渾身如同觸電一樣哆嗦，一個頭緊緊伏在地上，嘶啞著的嗓子已經透出了哭音。
抬眼一室陽光燦爛滿眼，怔怔出了會神，心愿已經了卻，此刻已到了離開的時候。
朦朧中似乎有人給自已試脈，同時耳邊響起一聲熟悉之極的嘆息聲。
都說酒逢知已千杯少，朱常洛果然喝了個酒到杯乾，只是越喝那臉愈白，眼愈亮，笑容愈盛。
眼前這個高大挺拔的景王，比起猥瑣懦弱的裕王，他心裏是喜歡他的多一些的吧……
「真的？他……真的要死了么？」
睿王一行車馬隊伍離開寧夏城時，舉城軍民自發列隊相送。
「父皇何必勞動心神，天色已晚，估摸著他們都睡下了，孫太醫囑咐兒臣照顧您小心靜養，不可勞動心神，您有什麼事吩咐兒臣去做就好了。」景王笑得異常燦爛開心。
有人將他扶了起來，並給他灌下了一口參湯，若是孫太醫在這裏，必定會嚇得面目失色。
「脈息將絕，氣息微弱，依臣推斷，最多還有兩個時辰。」
再度回首環視空曠無人的大殿，心裏忽然什麼都明白了：「你將朕身邊的全都調走了？說！東廠、上直衛你都拉了多少人？」
「老師來的正好，先去一趟歸化后，咱們就直接返京。」
徹底倒下去的時候好象感覺有一隻手扶住了自已，炙熱溫暖感覺如同六月驕陽。
對方絲毫不加避諱的狂喜就連跪在地上孫太醫都能感覺到，頓時眼前一陣陣的發黑，枯柴一樣的身子抖得如同風中落葉，背上一大塊濕淋淋的水漬足以說他此刻心內的驚駭。
朱常洛忽然一擺手：「我知道和圖書，老師不必說了。」
他依舊是那個十幾年不上朝，卻能將朝臣緊緊捏在手中，連喘氣都加著小心的嘉靖皇帝。
「老師讀過佛經沒有？」丟下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卻不等孫承宗回答，忽然誦道：「如菩薩初心，不與后心俱，智無智亦然，二心不同時。」
朱常洛都喝成這樣了，可以想象姚欽葛臣那哥幾個是什麼德性了，在座幾個除了孫承宗和張遐齡還算清醒外，其餘幾個或倒或卧，一水的全是醉生百態。
朱常洛從始至終一直閉著眼，眼睛好象碰著了辣椒水，又澀又漲。
孫太醫叩了個頭，踉蹌著半爬半滾著出去了。
孫承宗博學多材，諸子百家無有不涉，聽朱常洛一讀完，便知道這是佛家經典華嚴經上的一段話，聯想昨夜發生的事，孫承宗好象有點明白了什麼。
孫承宗愕然張大嘴，心裏納悶：你知道我要說什麼，你就知道了？
當橘紅色彩霞刺破厚厚的雲層，淡淡的金輝灑在大地上時，遠去的車隊人聲已漸行漸杳。
床前立著一個高大的身影，本來英氣勃勃的臉上此刻寫滿了緊張與不安，不停的在殿內來回走動。厚厚的地毯吸收了他急促的腳步聲，可是卻吸收不了他顯而易見的焦燥，還有恐慌。
他酷愛修道成仙，為了這個遠大夢想不朝多年，日夕服食丹藥，只求能夠長生不老，白日飛升。
被歌中禪意深深打動，朱常洛怔在那裡，眼裡耳中的暄鬧忽然離體而去，世界在這一刻靜得似乎只剩了他自已，靜得可以聽到心跳如同擂鼓，血液好萬里江河奔騰。
心跳漸漸加速的景王低著的頭紋絲不動，可是嘴角早已溢出一絲冷笑https://www.hetubook.com.com：「父皇糊塗了，幾天前陳洪犯了錯被您攆出宮了，您怎麼忘了？」
嘉靖終於緩過一口氣，眼前模糊的一切漸漸變得清析生動。
他是老了、病了，要死了，可是他還不糊塗。
眼前模模糊糊的什麼也看不清，兩耳似有狂風勁雷轟轟隆響個不停，渾身上下從骨頭縫裡透著一股酸，本想翻身坐起，掙扎幾下后卻發現一切都是徒勞，張了張嘴，嗓子眼裡好象有一團火堵著，燒得焦灼刺痛，努力幾次后，終於發出一絲微弱的聲音。
「說，父皇到底是什麼情況？」
許是修習控心七術久了，他相信人心似海，但是從嘴裏說出來的一般都不怎麼可靠，他更願意自已去猜。
孫承宗雙手一拍，真心讚歎：「妙的很！」
嘉靖是一代傳奇帝王，他少年登基，至今四十五年。
「還有幾個時辰？」景王朱載圳冷哼一聲，視線從他背上那片水漬上挪開了眼。
有人說他暴虐，這一點從他決意水淹寧夏城，全然不顧城內三十萬百姓性命這一點可以證實。有人說他仁厚，自從他進城后，直正做到了只誅首惡，從犯不究，除了哱拜舉家自焚外，這位小王爺沒有多殺一人。此舉讓那些大小降軍敗將們無不感恩戴德，拍額慶幸。
「兒臣不敢，兒臣只是為了父皇龍體著想。」
對於這個年紀不大的小王爺，對寧夏城眾軍民留下的印象頗為奇怪。
景王微笑著端起參湯，又給嘉靖灌了下幾口。
老者幡首黃袍，赫然正是沖虛真人，正自負手悵然出神。
其時佛教自北魏時傳來中土，歷經幾朝幾代蓬勃發展，香火盛行一時。佛家諸多微言大義，濟世
和_圖_書救人的經典早已流傳甚廣，自從嘉靖一朝起，因為皇帝好道修仙，自然就成了上有所好，下必從焉，佛教雖然被道教打壓的奄奄一息，但是不礙一些佛家經典卻是早已深入人心。
綜上所述，睿王朱常洛的仁厚之名喧囂直上，那些別有居心的聲音很快奄無聲息。原因很簡單，捫心自問，朱常洛這樣的王爺算得上一頂一的好人了吧？答案自然是肯定。
聲音威嚴低沉，雖然將近欲死，可是身上那股多年帝王生涯養就，令人膽寒的無上威嚴還是令景王打了寒顫。
熟悉的大殿內空無一人，只有床腳處鶴首香爐伸著長長的脖頸，吞吐著氤氳香煙。
長街盡頭恍惚中似現出一個黑色的身影，筆直如劍般的佇立，朱常洛揉了下眼睛，忽然低下頭再次嘆了口氣。
「你居然……」嘉靖皇帝渾濁的眼神忽然閃出一束訝異的光：「你敢不讓朕見大臣？」
姚欽又哭又笑，拉著朱常洛的手非要長歌以賀，眾人都是一陣轟鬧，趙承光大著舌頭笑道：「哎喲我的哥哎，做了半輩子兄弟，我竟不知道你還會唱歌……快來唱個聽聽，唱得好大爺有賞。」
嘉靖帝緩緩的睜開了眼睛……
哱雲站在他的身後，心裏居然有些莫名其妙的疑惑。
參湯對於體虛喪氣之人有奇效，可是對於這位多年服食丹藥、體內積累了大量鉛汞毒素的嘉靖來說，每喝一口參湯，就如同灌下了一口毒藥。
推開景王的手，嘉靖掙扎著將身子坐起，靠在巨大的黃龍靠枕上，用微弱的聲音道：「去叫徐階，高拱，還有內閣其他人都來，朕有話講。」
眾百姓依依不捨，一直等到看不到車隊的影子，這才紛紛回家，畢竟大https://m.hetubook.com.com亂之後，百廢待舉，關上門各自過日子要緊。
在他的眼裡這個神秘莫測，行事有如神龍出沒的爺爺從見過哱拜之後，一直處於一種奇怪的狀態。
終於得到自已想要的答案，景王朱載圳忽然一陣喜不自勝。
此刻狀態已經通神的姚欽，已經混然是凡人不能理解的狀態，自顧自擊案長歌：「來時糊塗去時迷，空在人間走一回，生我之前誰是我，生我之後我是誰，不如不來亦不去，也無歡喜也無悲。」唱完之後，大笑三聲，轟隆一聲人已經鑽到了桌底，果然不負來時糊塗去時迷的深意。
他的兒子不少，可是自太子死後，自已身前只剩下兩個兒子，一個裕王，一個景王。
「你不該在這裏。」嘉靖皺起了眉頭掃了他一眼，喉間如同拉風箱一樣呼呼直喘：「陳洪呢？他是朕的近身太監，為什麼不在朕身邊？」
毓德宮中，門戶緊閉，九宮窗格透出淡淡光線，明黃色的帳帷層層低垂，氣氛晦暗而又沉靜。
沖虛真人抬起頭眯著眼，看著那個費了老大力氣終於掙脫雲霞，放出萬道光茫的太陽，思緒流轉，打開的記憶忽然回到了多少年前的那一天……
九龍沉香木床上黃綾被子下躺著一個人，臉色黯淡無光，頭髮蒼白如草，緊緊的閉著眼，明眼人一看便知這位老人已近彌留，十停生機已去了八九。
不知不覺間擲了酒杯，悄悄出了酒樓，雪后初睛的長街上杳無人跡，抬頭只見天上月如清輪，寒光似水，忽然就嘆了口氣。
孫承宗敲門進來的時候，朱常洛剛好梳洗完畢。
嘉靖懊悔的點了下頭，無力的手輕輕捶了下床沿，突然一陣搜心熾肺大咳。
可是他現在想幹什麼？嘉靖忽然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