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同隱

「老臣自知無容在朝廷立足,自然會遵從陛下旨意,即日返鄉思過。」說完伸手一指一旁的沈鯉,聲音無比響亮:「只是老臣要走,他也要走!」
萬曆幽幽嘆了一聲,說心裡話,他心裏是不捨得沈鯉走的。可是情況就是這樣,沈鯉不走,沈一貫不服,百官必生議論,難免又要橫生波折。
絲毫不為所動的萬曆冷哼一聲,用勝利的目光掃視群臣,忽然笑道:「可有人為沈閣老求情的么?」
對方几乎都快噴出火來的眼神,李三才沒有絲毫的歉疚不安,除了幾許陰沉外只余如釋重負后的輕鬆。
看了一眼神情萎靡的沈一貫,萬曆滿意的對李三才點了點頭:「很好,你下去吧。」
高踞寶座上的萬曆,皺著眼眉掃過眾臣的臉色,最後落在沈一貫身上,忽然開口道:「沈鯉,你怎麼說?」
這個從今天上朝開始,就一直沒有說話的太子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居然是為了沈一貫求情。
在眾臣眼中,這個站在御座之側不言不動的太子,不顯山不露水,在陰戾霸道的萬曆身旁,象變成了一個淺淡朦朧的影子,絲毫不引人注意,而此刻一經走出,那份不可壓制的尊貴高華瞬間光茫四射,長眉輕揚,眼底鋒芒,給人的感覺是一派深不可測的如臨深淵。
「禍因多藏於隱微,而發於所忽」,用這句話來形容此刻沈一貫的心情足夠恰當,自栩經過無數大風大浪的老狐狸,沒想到在自已親手挖得一個小水坑裡跌了個灰頭土臉,跌一跤不可怕,可怕的是未等爬起,坑外已和_圖_書是天羅地網。
已經決意魚死網破的沈一貫沒有了任何顧忌,冷笑道:「陛下公正無私,百官眼明心亮;老臣有罪,那沈鯉也有罪,老臣認罰,沈鯉也當認罰。」說罷斜著眼看著沈鯉,眼底眉梢全然一片狠意,意思明白的近乎露骨:老子就算是死,也得拉上個墊背的!
「沈閣老,還有什麼話要說?」萬曆一聲冷酷,太和殿上又添了幾分冰寒。
心底頗有一絲欣慰,皇帝畢竟還念著舊情,和沈一貫的狼狽收場比起來,眼前這樣的處理方式,已經給足了自已的面子,若是再不知機,那真是不知好歹,自找沒趣。
沈一貫此舉在無心人眼裡全然一派狼狽可憐,但在有心人眼中,卻是如蝎虎斷尾求生的最後一招。
所有朝臣瞪眼看著這近乎戲劇化一幕,看著一代滑不溜手的狐狸栽在了李三才的手裡,心中齊齊浮起一句話:易漲易退山溪水,易反易復小人心。於是李三才所站三分之地,人人自覺讓出一塊距離。
於是太和殿上所有人全都抬起了頭,驚訝地看著說話的當今太子朱常洛。
「請父皇念在沈閣老身為內閣首輔,多有操勞,功過相抵,賜他回鄉養老。」
和眾臣反應種種不一相比,此時的李三才驚訝的有些目瞪口呆,驚疑的眼神只在皇帝和太子二人之間不停的打轉;而葉向高則是眯起了眼,眼底掠過一絲極其古怪的神色。
被點名的沈鯉頹然一笑,因為他已經明白皇上的意思了。
殿上殿下所有人都傻眼了……除了眼和圖書底隱藏笑意的太子朱常洛。
在經過沈一貫身邊時,李三才看了他一眼……若不將你供出來,我便自身難保。
心頭一片冰涼,沈一貫聲音戛然而止……皇上把話說到這地步,已是將一句話當十句話說了出來,不僅斷掉了心裏僅存的那一絲念想,也明白的告訴他沒有任何回頭的餘地。能做到內閣首輔的人,自然不是光指著混的就能上來的,當下已定了決心。
一個搖頭嘆息道:「看到沒有,皇上的臉色可精彩的很哪,這沈一貫是太子的老師,沈鯉又是皇上的老師,孰輕孰重,可真不好辦了。」
「臣自知德行有虧,不配在京扶保陛下,領袖群臣,臣乞即日回鄉,從此閉門思過,懺悔贖罪。」
此時出去求情的人,只有一個結果,必然會被皇上認為是沈一貫的黨羽,下場不問自知。
突然被萬曆點到名,朱常洛沒有慌亂,應了一聲是,往前一步靜靜站著,淡淡的眼神掃過沈一貫的臉,嘴角笑紋刻著似的一絲不褪,但上揚的弧度全是冰冷僵硬,一臉瘋狂的沈一貫與他的眼神一碰,登時不寒而慄。
就在這個時候,忽然一個聲音響了起來,如金玉相撞,琳琅清脆,說不出來的悅耳好聽。
另一個當即反駁:「這有什麼難的!沈鯉是皇上親手提拔為內閣次輔,如今自然是舍此就彼。」
微皺著眉頭看了朱常洛一眼,忽然展顏一笑:「就依你。」
沈一貫臉色越來越黑,而沈鯉的臉則越來越白。
聖意如山如海,誰敢與之抗!
失神之下,和圖書啪嗒一聲響,從袖子跌出幾本奏摺,將呆若木雞中的沈一貫驚醒起來。本來萎靡不振的神情忽然激動起來,眼底已經泛紅,惡狠狠的望向沈鯉,再次跪倒奏道:「陛下和殿下對老臣多方優容,老臣感恩戴德,只是有一事,老臣想求陛下和殿下給老臣做主!」
葉向高掃了這兩人一眼,冷冷一笑道:「二人同罪,怎能罰此而放彼?」
這話一出,眾臣默默,不再出聲。
「君子有成人之美,既然二位閣老都有意退隱,就請父皇開恩允了吧。」
都是明白人,有些話不必宣之於口,一個眼神就是千言萬語,沈一貫看懂了李三才眼底的那句話,同時也明白自已現在能做的事,不是死死盯著他的背影咬牙切齒,因為那樣對於解決眼前危局沒有一絲一毫的幫助,眼下的問題是要怎麼樣才能渡過這一關……沈一貫忽然很悲哀,一切跡象都在表示,路已經走到了盡頭。
太子這一句話,如同一瓢熱水交到了燒得滾紅的鐵鍋中,頓時響起一片不可抑制的抽氣聲……
太和殿上進入一陣短暫的沉默,群臣再度見到這戲劇性的一幕,一時間低聲議論紛紛。
一封信足以篤定乾坤,再多說一句也不過是將狡辯的罪名添上一分,黯然道:「老臣一時糊塗,為一已私怨做下錯事,請陛下念在老臣入朝多年,多有苦勞的份上,饒過老臣這一遭。」說完眼淚鼻涕一齊流下。
李三才緊繃的臉上終於現出一絲笑容,轉過身來時,正好和沈一貫的眼神對上。
葉向高臉色複雜地看著經過m•hetubook•com.com自已身邊的李三才,目光中不盡的都是問詢之意,意外發現李三才和以前大不一樣,經過葉向高時,居然連個眼光都欠奉。不知為什麼,葉向高忽然覺得一陣陣寒意侵骨砭肌,急切之極的眼神在朝臣中睃巡一遍……驀然發現,根本沒有顧憲成的蹤影!
沈一貫渾身一震,愕然抬起頭來,眼角瞬間老淚縱橫,這次眼淚沒有絲毫表演成分,實打實由心而發。
眼看著路將走絕,已是無力回天,心寒絕望中猛然想起一句戲詞正合此時此景: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多年宦海沉浮,對於皇帝此刻的心意,沈一貫還有什麼看不清看不透?瞬間冷汗淋漓,心灰意冷之餘,腦海中象澆了一桶雪水般透心清亮:看來這次皇帝是真的要對自已動手了……一忘及此,頓時陷入深深的恐懼,下面將要發生的是流放?廷杖還是貶謫?無論那一種,對於內閣首輔,都是這一生再也不能洗刷的恥辱,沈一貫狠狠的咬住了牙!
這道旨意一下,就像睛天霹靂一樣,沈一貫做夢也沒有想到居然會是這樣一個下場,辛苦幾十年,轉眼兩手空,失去他奮鬥了一輩子並視之為性命的權勢,讓他一時間周身冰涼如冰,只覺得萬念俱灰,一時間周身上下好象一齊開了幾個洞,空落落的四處透風。
萬曆嘴唇微微揚起,神情微有警惕,嘴角能勾起的一絲冷笑,全是說不出的譏誚之意:「有什麼話,儘管說吧,只要不過份,朕都會允你。」
據後來史官記載:萬曆二十年四月,今上萬曆帝和圖書痛斥沈一貫結黨營私,陷害大臣,導致彈劾者日眾,后又有李三才出首告發,抵賴不能這才承認為一已私利而與沈鯉爭鬥的事實。萬曆震怒不休,百官鉗口不語,還是太子求情,念在沈一貫任職以來,沒有功勞還有苦勞,萬曆終於開恩,當殿決定:免去沈一貫東閣大學士、內閣首輔之職,終生不再起複,恩准其歸鄉養老。
今天能立在太和殿上全都是人精中人精,誰都看出了皇上這次是鐵了心要收拾瀋一貫,這個時候出去求情?那就是老壽星吃毒藥,嫌活夠了……於是所有朝臣一齊低了頭,錢夢皋臉色發白,剛準備有所動作,卻見鍾兆斗黑著臉對他搖了搖頭,錢夢皋一愣,整個人瞬間變得僵硬如木。
在這片刻間,沈一貫的心思轉了千遍百回,方寸已亂,連跪都跪不住,直往地上癱。
瞭然沈一貫的用意,萬曆的臉瞬間變得有些黑,可對於沈一貫的話沒有可反駁的地方,因為剛剛在殿前百官面前,沈鯉已經親口認了罪責,如今以結黨罪名處置了沈一貫,卻沒防備沈一貫非要拉上沈鯉一塊死,就算萬曆是說一不二的皇上,在這眾目睽睽之下,也只能啞口無言,沒有話說。
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可說的,沈一貫疲倦的閉上了眼。
萬曆明顯怔忡一下,驚訝的眼神掃到了沈鯉的臉上,又回到沈一貫身上。
轉過頭看了一眼朱常洛,見對方眼睛流光溢彩,淡然若定,與眾臣交頭接耳、各懷鬼胎相到映照,心底歡喜,忽然想到宋一指的話,心下又是一陣黯然:「洛兒,此事你看該如何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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