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知道她的想法，朱常洛輕聲嘆了口氣，「故事中那個少年也許不會死，但是此時的他無法給人任何承諾，他只想讓某人知道，不想有人為了他傷心，為了日後不後悔，決定要自已拿。」
提起愛子，清佳怒臉上不由自主浮上一縷思念，忽然嘆了口氣：「他自小離家被你帶到龍虎山習武，當時還不覺得怎麼樣，這老了老了，我居然沒出息起來了……」說到這裏嘆了口氣，苦笑一聲：「他眼下跟著小王爺在一塊，我看你要他接掌龍虎山的事只怕也得落空。」雖然口氣不無惋惜，可是自豪之意溢於言表。
從半躺著清佳怒這裏望過去，帳門打開，沖虛真人高大偉岸的身影出現在帳中，一臉紅光，神彩煜煜。那林孛羅已經站起身來，對著沖虛真人行了一禮：「老神仙好。」清佳怒臉上露出笑容，在軟榻上勉強起了個半身：「幾十年年不見，我已老朽，你卻風采依舊猶勝當年，果然是服了仙丹的陸地神仙。」
車簾終於放上了，葉赫什麼話也沒有說，車廂內再度陷入了安靜。
帳內架著火，支架上烤著一隻新宰的整隻黃羊。隨著火候漸到，已經烤得金黃的黃羊，誘人的肉香飄滿一帳，滴落的油脂落到下邊火藥味堆，哧啦哧啦竄起陣陣青煙。草原人性子疏闊，好客熱情，講究大塊吃肉大碗喝酒，殺羊待客都是常事，可是象這樣整隻烤黃羊，只有貴客來時才配享用。
「李將軍可在？」
儘管已有思想準備，可李青青在聽到這句話后，整個人瞬間就灰了下去，清澈明亮的眼中瞬間湧出大量的淚水，「這些……為什麼不早些和和圖書我說？」
清佳怒欣慰地看了長子兩眼，嘆了口氣：「雖然他不在你身邊，但是有你在這裏我也沒有什麼遺憾了，我這身子是不成了，這幾天就是馬奶節，我準備知會各部前來與會，到那個時候，我會將葉赫汗王之位傳給你。」雖然只是幾句話，儘管已是病骨支離，但是一代草原霸者之氣卻絲毫不減，昔日銳如鷹隼的眼神失去往日的咄咄逼人，但卻更象平靜無波的江面，裏面隱藏著太多的無奈與不甘。
眼見那林孛羅一副志得意滿躊躇滿志的樣子，既使在病中，清佳怒也覺得有些不安，正準備敲打他一番的時候，門外進來一兵稟報：「門外有一道人，求見汗王。」
六月夏初，遼東草原上春的氣息剛剛褪去不久，因為葉赫那拉河的滋泣哺養，與天齊寬的草場綠草茵茵，潔白羊群安靜的低頭吃草，一切備感祥和寧靜。
「因為到了時候，現在還來得及；眼下一時心傷，勝過一輩子傷心。」
他明白：這個奏疏一遞上，也就意味著自已還有整個李家，從此再沒有回頭餘地。
盯了一眼哭得稀里嘩啦的李青青，一直沉默中的葉赫伸手一揮，車聲粼粼，馬蹄聲聲，一行人終於漸行漸遠。
今天朝堂上一道聖旨格人引人發醒，讓這些天因為援不援朝這件事爭吵到幾近白熱化的大臣們為之震驚。
清佳怒有些發愣，看了一眼身邊的那林孛羅，低聲道：「你先出去罷。」
父子二不由自主的對視一眼，齊唰刷的臉色轉肅：「快請！」
黑夜向著自已奔來的李青青，急促的喘息，沉重的腳步無一不在表和*圖*書示她的心情已近崩潰邊緣，就像一道正在奔跑著紅色的火焰，燦爛炫目滾燙，卻掩飾不住熄滅前的凄婉。
朱常洛靜靜看了半晌，忽然笑道：「李將軍久居遼東，多年統兵作戰經驗豐富，戰或不戰，將軍肯定有獨到見解。」
沖虛真人微不可察的哼了一聲，眼底飛起几絲寒意，忽然展顏一笑：「老友，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今天來是有幾句心腹話想和你說。」
那林孛羅有些走神，沉思片刻忽然抬起頭，「阿瑪，他怎麼會來咱們這裏？」
提起兄弟，那林孛羅臉上露出一絲思念，目光有些悵然：「這個傢伙自從跟著小王爺走後，這一轉眼也都幾年了。」忽然恨恨地嘆了口氣，嘴角露出一絲微笑：「這個混蛋小子就像翅膀長硬的鷹，一飛千里，都不知回來看看阿瑪和兄長。他若回來了，我一定要好好打他一頓出出氣。」
此時的李如松，可以算得上萬眾矚目，所有人的眼光全都聚集在他一個人身上，其中不乏石星既羡又妒，還有宋應昌複雜難明的眼神。
「你就不怕她說出去？」
這一細微的發現沒有逃得過有心人的眼睛，看著他消失的背影，沖虛真人忽然意味深長的笑了起來。
「她是個聰明的姑娘，知道怎麼做才是對的。」
黑暗過去肯定是光明，月落日升，時間從來不會因為那個人停止過它的腳步。
清佳怒苦笑：「縱有功業，那又如何，時候到頭，還不是一抔黃土？老了老了才看開，什麼功名業績，一切都是空談罷了，只要我的族人們能夠安穩生息，不受殺伐征戰之苦，比什麼來得都強。」m.hetubook.com.com說著連忙招手，示意沖虛真人坐下說話。
儘管已有思想準備，李如松隱在袖中的手不知不覺已經用上了力，那裡有一份他一夜沒睡寫好請戰奏疏，心情激動有如海潮翻卷，不由自主抬起眼看了高高在上的太子一眼，昨夜種種好象一場夢，讓他至今還覺得有些不太真實，忽然想到彼此之間那個近乎賭博的約定，李如松的心忽然怦怦跳了起來，捏著奏疏的手瞬間沁滿了冷汗。
車簾無聲的被撩開，葉赫探進頭，朱常洛擦了下眼，扭過了頭不去看他。
「你幹麼要和她說這些？」
朱常洛抬起頭怔然看著她，發現對方臉孔比方才離開的時候白了好多，不等他開口，急喘著氣的李青青臉上一片紅潮，咬著牙顫著聲音道：「你剛才說的那個故事是真的還是假的？」
沒想到一向穩重的長子居然還有這麼稚氣的一面，忍不住呵呵笑了幾聲，卻惹來一陣咳嗽：「罷了，嘴上發狠有什麼用，他若回來你喜歡還來不及呢。」被父親說破心事，那林孛羅也不惱，哈哈一陣爽朗大笑，盡顯豪氣干雲。
聖旨是久不露面的萬曆皇帝派黃錦發下，言明從今天起，所有一切有關朝鮮軍國大事，悉數全交與太子辦理。這個關鍵時候皇上這個態度說明了一切，也讓朝中諸臣都明白了一個事實：從今天開始，這個立在丹陛之上的這個少年，離他不遠處那個只有一步之遙的位子，坐上去看來也只是個時間問題。
朱常洛嘆了口氣，空曠的街道沒有任何人聲，在車上低下頭俯下身，柔聲說道：「現在說也不晚，一切都還來得及。」伸手將她臉m.hetubook.com.com上的淚珠拭去，動作輕的好象拂去沾在花朵上的露珠：「夜深露重，你快回去吧，不用有任何懷疑，我每一句話都是真的。」
李如松連忙出班躬身施禮：「微臣在。」
「我從來不騙人。」
看著志得意滿的兒子，清佳怒好象看到自已當年的樣子，眼前的兒子就是當年自已的翻版，想當年自已也是野心勃勃，想著統一海西女真，然後統一所有女真，甚到還有揮兵南下的野望，可是隨著年紀老去，這些雄心壯志都已經被磨成粉，化成灰，到現在連渣都不剩了，不得不感嘆一句，歲月如刀，砍盡人生雄心。
那林孛羅有些不太高興，但也沒有違拗，站起身退了出去，只是出賬的腳步聲難以掩飾的有些重。
待旨意宣完，朱常洛環視眾臣，淡淡目光掃過，群臣無不凜然自醒。此刻的他雖然還不能坐擁天下，但已有了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掌控天下大局的能力。時至今日放眼朝堂之上再沒有一個人敢對他有一絲一毫的小視。
伸手接過婢女遞過來的油茶，沖虛真人低頭淺啜一口，一股濃濃奶香沖鼻盈頰，口齒留芳，不由得低聲贊了聲好，放下手中茶碗，忽然笑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咱們都已老了，你這裡有子成才，當可承繼大業，我的龍虎山看來也只能交給葉赫啦。」
似乎已經明白了什麼，李青青哭得哽咽難言，朱常洛狠狠心，輕輕掙開手，轉身進了車廂。
雖然這些年那林孛羅已經是名符其實的葉赫部首領，但是真到了父親親口允諾傳位這一天，那林孛羅還是有些驚喜莫名，激動之餘騰得一下站起身，臉已經變得通紅：「阿瑪放心，那m.ｈｅｔｕｂooｋ•cｏm•com
林孛羅對天神起誓，絕對不辜負您的期望，將咱們海西女真發揚光大。」
葉赫古城內，首領清佳怒側著身半躺在軟榻之上。若是朱常洛和葉赫在此，當會發現與前幾年相比，此時的清佳怒越發病骨支離，已呈油盡燈枯之境。一旁陪坐的正是葉赫部少主那林孛羅，身形比起赫濟城更見雄壯，也添了不少彪悍勇猛，唇邊也蓄起了短須，一舉一動顯得精明強幹。清佳怒因病已久不能理事，眼下的他已是葉赫部真正的首領。
這一番話看似出自肺腑之言，聽得到人的耳朵感受卻是不同。那林孛羅看著父親，心中頗不以為然，看來父親真的是老了，失去了進取心的獅子，只會蜷縮在草原上曬太陽躲安逸。而沖虛真人聽到這番話，自然之極的臉色忽然一變，抬起眼看了清佳怒一眼，臉色隨即如常。
沖虛真人一抖袍袖，爽朗大笑：「你看我終日奔波，那比得上你權柄赫赫，我這一路行來，儘是聽到你的歷歷事迹，海西女真扈倫、哈達、輝發三部已經式微，只有你的葉赫一族矯矯不群，你這功勞足可名垂青史了。」
一場即將開始的賭局，沒有人願意想輸。
寂寥的夜空中終於傳來李青青放聲大哭的聲音，車廂中的朱常洛臉色異常的難看，彷彿他剛剛打碎了別人最心愛的東西。
李青青狠狠咬住了唇，眼淚唰唰的往下掉，可是她的手卻一直抓著那個人袖子不肯撒手。
居高臨下的朱常洛正在凝視著他，李如松的手忽然輕輕的抖了起來……
儘管病體支離，眼神依舊清明的清佳怒卻並不糊塗，嘆了口氣：「不管他是誰，看在你兄弟那林濟羅的份上，咱們都不能失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