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利州回來之前，他聽說顧漁為了十八娘將平陽侯彈劾了，他當時還有點驚異，覺得這種事有什麼好彈劾，反而還會被扣上無理取鬧的帽子，沒想到大理寺竟正正經經地接了，並且準備傳喚平陽侯，他當然知道，大理寺這樣做必定是受了上頭的指示，他猜想也許是太子……
藉著昏黃燈芯，他視線掃過紙張，忽地面色一凝。
看上去很普通，但內裡布置極為精巧，尤其是朱春陽接手后，關押的罪犯級別越來越高，爭議也越來越多，刺客啊劫獄的也越發的多起來，於是這裏經過十幾年的不懈維修，變得固若金湯，就算只有三四個差役，外邊的人也休想打裏面犯人的主意。
他將手裡的紙張一攥揉成一團。
但今日看到這個彈劾朱烍，沒錯，顧漁的摺子是彈劾朱烍，半點沒提朱春明以及其他的朱黨，甚至還對屍骨未寒的朱春明又是哭又是贊，顧海終於明白，大理寺為什麼正式的接下彈劾平陽侯的摺子……
「你把這個獻上去，然後你花圃里藏著那些才可以算是寶貝了……」顧漁在一旁緩緩說道。
二人身形停下了，回頭看她一臉的哀戚惶恐，眼中閃過一絲不忍，年輕些的面上便有些猶豫，張口要說什麼，被年長的輕輕拉了下。
「怎麼？你不是正想這麼做嗎？」顧漁淡淡道。
對於很多人來說，這摺子所說的事不過是很小的事，不值得大驚小怪，但這世上，偏偏有一些話，會刺痛一些人的心，而這個人恰恰就是將要看到摺子的隆慶帝。
顧海合上奏摺，耳邊猶如刀戈相撞，心口澎湃起伏，他深深地吸了好幾口氣，才壓住想要嘶吼的衝動。
「竟然還值得關在密室里……」顧漁低低笑了聲，聽不出情緒。
「顧漁，」他開口喚道，顧漁的腳步未停，「你為什麼這麼做？」
靈寶哽咽著點點頭，ｈtｔｐs://m.heｔｕbｏoｋ•ｃoｍ.coｍ看那二人要走，忍不住扯住其中一個的衣角，「我……我哥哥……他……真的……真的……不在了么……」
「朱家縱橫朝野幾十年，無論在朝中，還是地方，門生故吏滿天下……」顧漁接著說道：「如果不到萬不得已，陛下是絕對不會動他們半分……」
靈寶被嚇得不敢再說話，只是掩面低聲哽咽。
「我知道，朱家奸黨氣焰強盛，聖恩隆隆……」他緩緩說道：「弱肉強食是不爭的事實，但不是世間的正理，我們不能因為事實，就抹去了正理……」
顧漁笑了笑，「而且就算成了，也不過是撕開一道口子，至於接下來會如何，沒有人可以保證……」
顧海一愣，還沒睜開眼，就覺一物扔過來，忙伸手接住。
往牆角邊走了走，顧海藉著燈芯打開奏摺，看著看著，他的手不由輕輕抖起來，額頭上冒出細細的汗。
緊挨著刑部衙門的另一邊巷子里，立著一處青磚灰瓦的衙門，其貌不揚，但明顯可以看出這裏守衛森嚴，圍牆也比其他衙門高處很多，這裏就是刑部大牢。
門外邊響起駁駁聲，顧漁知道這是外邊給的信號，提示此地不可久留了。
他的腦子裡到底是怎麼樣的？怎麼能寫出這樣的奏摺？朱春明當初構陷葉真等一干人也不過如此手段吧……
顧海亦是笑了笑，沒有說話。
顧十八娘有些詫異，關進來這麼久，還沒人跟她送過東西，顧海一定是關起來，曹氏在建康也不一定能自由，除了昨日太子突然造訪的意外，竟然還有人給她送東西……
「就沒有辦法了嗎？」他喃喃說道：「就沒有辦法了嗎？」
顧海聽聞顧十八娘沒事，就放心了，對他的嘲諷並沒有理會，反而笑了笑，又走回去坐下來接著翻看書。
顧海已經看出來了，點m.hetubook.com.com了點頭，看著他轉身向外而去。
「十八娘怎麼樣？」顧海再一次問道。
「顧娘子，有人送東西來。」外邊差役喚道。
這次好容易抓到顧海入獄，朱烍一心要儘快撬開他的嘴巴，牽出大魚，一進來便狠狠給他個見面禮，但因為顧忌皇帝，動作還不敢太大，但就這些手段，也足以能將人折磨得發瘋，時間長了，一則皇帝忘了他，再者朱烍也要不出自己要的結果，那真正的刑訊可就不客氣了，那個時候，死反而是一種幸事。
小廝卻是低著頭，恭敬的彎著身子，一句話也不說，便慢慢地退了出去，他的身上帶著不是一般小廝的氣質，那是一種嚴格訓練久日養生的奴性。
「你做什麼去！」來人低聲喝道，穿著都是泥瓦匠人打扮，手裡還拎著做活的傢伙。
「你是說要以我的名義……」他問道。
「這是我的奏摺……」顧海淡淡說道：「我還要彈劾朱家父子……」
這種地方，他曾經來過一次，沒想到竟然還會再來。
外界的熱鬧紛雜，對於顧十八娘來說，一概不知，她每日就是坐在廳堂里，看著外邊的春景大發獃。
「我……我……」被攔住的人抬起頭，露出惶惶的淚眼汪汪的面容，面色發黃，眼角到耳側一塊黑斑，很是醜陋，就算顧十八娘此時正在她面前，只怕也認不出這就靈寶。
顧漁伸手接過，一面抖開，一面問道：「寫的還不少……」
顧海神色變幻，慢慢地閉上眼，垂在身前的手攥成拳。
這是一本奏摺，顧海狐疑地看了眼顧漁，陰暗裡看不清他的神情。
「你聽我們的沒錯……」過了許久，二人放緩聲音低低道。
「現在還不錯，好吃好喝好住，比你強多了……」顧漁嗤了聲說道，一面看著顧海搖了搖頭，「你說我怎麼就跟你們是一家人？天底下再倒霉也不過ｍ•ｈｅtuｂooｋ.cｏｍ.coｍ如此了吧？」
「你又想進城去見你家小姐對不對？」攔住她的年輕人低聲喝道。
顧海聞聲看過來，見是他，立刻放下手裡的書，站起身來。
顧漁穿過三道門，四周已經完全陷入一片黑暗，腐臭味血腥味也越來越濃，他不由伸手用帕子掩了口鼻。
「記住我們的話，你不出現，你家小姐才是最安全的，否則……」年長的人低聲說道，說罷不再停留，關上門走出去了。
「你看看我寫的這個怎麼樣……」顧漁忽地說道。
顧漁還未露出疑惑，就見那人在一旁刷拉地按了幾下，一道暗門便從牆上出現了。
「動過刑了？」顧漁眉頭微挑問道，站得近了，看到顧海的白衣裳透出點點梅紅，這當然不是繡花裝飾……
迎春花……顧十八娘想到一個可能，頓時心臟竟然不爭氣地漏跳幾拍，她怔住了。
「你以為就你寫的這些東西，再加上那些貪墨啊舞弊不疼不癢的東西，就能將他們拉下馬？」顧漁緩緩說道。
一道鐵欄杆后，只穿著白紗單袍的顧海正靠在牆上，就著一點昏黃的燈芯翻看一本書。
「看來這裏還是太優待你了……」顧漁嗤聲一笑，「真是自不量力啊……」
他晃了晃手裡的紙團，再次抖開，「你這些東西，說的太空太大，亂拳是可以打死老師傅，但前提是，你得近的了老師傅的身……」
這個人……顧海抬眼看這顧漁，以前對他提防，但更多的是不屑，但現在卻是只有一個念頭，這個人……真可怕……
「你這老婆子還挺護短！」客人們笑起來，茶棚里很是熱鬧。
顧漁點點頭，越過他進去了，門在後嘎吱又慢慢地合上，如同隔斷了陰陽。
靈寶慢慢地跪坐在院子里，掩面低聲哭泣，聲音傳到前堂，喝茶的人都見怪不怪。
大牢里又陷入死靜中。
「三日後，監察使鄒大人會過來，
和_圖_書那時候你便可以上摺子了……」顧漁低聲說道：「哦對了，別擔心，這摺子是模仿你的字跡寫的，日期也是你在利州的時候……」
「沒病沒病，俺家丫兒沒病，就是丑了些，客官可別這麼說……」老婆婆笑嘻嘻地說道。
「好……」顧漁笑了，沖他豎起手指晃了晃。
原來……如此……
她才走了兩步，斜刺里冒出兩個人影，將她猛地攔住。
「只要他們做了，自然留下證據……」顧海道，並沒有正面回答。
「還有一些他們父子貪墨舞弊的證據，就在我家門口的花圃下……」顧海接著說道。
「當不起……」顧漁說道，轉過頭大步而去，走出暗門，他的視線環視幽暗腐臭的四周，似乎看到空中懸浮著的靈魂，用只有自己才能聽到聲音淡淡道：「……我答應過你的，我不騙你……」
「這麼做，不成，我又沒有什麼損失……」顧漁嗤聲一笑，側頭看了他一眼，「如果成了，我自有我該得的大利，我幹嘛不做？」
「大人……這邊……」引路的獄卒忽地低聲說道，在一堵黑檣前停了下來。
「不管你為了什麼，我謝謝你。」顧海忽地躬身大禮一拜。
「是誰？」顧十八娘不由問那小廝。
「看在一家人的面子上，有什麼遺言，就說吧。」顧漁陰陽怪氣地說道。
「真有啊，還寫了遺書嗎？」顧漁問道，見顧海不知道從地上哪裡摸出一疊紙，拿著走過來遞給他。
她拿起紙包，拆開一看，頓時愣了，這是……
顧海看著他，神情淡然。
誰？誰知道她微染風寒？差役們？不可能，要不然她也不至於要摘了迎春花煎水湊合來喝……
顧漁目光微閃，兄弟二人對視一刻。
「十八娘她怎麼樣？」他疾步走過來，身形有些踉蹌。
顧漁神色微凝，「哪裡來的？」
「這是？」顧十八娘看著一個小廝打扮的人低著頭抱進hｅtuｂｏoｋ.ｃｏｍ.ｃｏm來一套錦被褥，打開來，竟然還有一些醫書，並一紙包，散發著葯香。
「現在因為顧忌著陛下要問你話，所以還沒往死里打……這要再過一段……」顧漁嘖嘖說道。
「這個丑丫又犯病了……」客人們聳聳肩說道，一面對拎著茶壺的老婆婆喊，「你們撿了這個也不能養老，還不如去慈幼堂抱一個來的好……」
「治風寒的葯……」她喃喃說道。
「看起來精神還不錯啊。」顧漁笑道，伸手敲了敲欄杆。
這是一個心思詭異喜怒無常的皇帝，且最擅長用最大的惡意揣度自己的臣子。
而與此同時，京城外的村鎮上，緊挨著官路的一間茶棚，雖然臨近傍晚，但過往人流依舊很多，賣茶的老兩口迎來送往很是忙碌，與熱鬧的前邊相比，後門則安靜了許多，木門被輕輕地推開了，走出一個瘦小的身形，裹著頭巾，躡手躡腳地走出來，看上去鬼鬼祟祟。
她的視線掃過桌案上擺著的一席錦被，兩本精良的葯經書，最後再次落在滿滿一包的祛風寒發熱的草藥上，鼻頭慢慢變酸，繼而有眼淚沿著面頰一顆一顆掉下來。
「當然，這麼做的後果，你十有八九要被立刻推出去砍頭……」顧漁淡淡道。
「你去了才是連累她！」兩人同時低聲喝道，一左一右架起她塞回門內，「你要是不信，就去試試！看是不是讓她死得更快些！」
靈寶的眼淚便泉涌而出，「小姐……小姐要被砍頭……我們不能不能連累……」
「不是還有一二嗎？」顧海截斷他的話答道。
顧海抬起頭看了他一眼，伸手在地上摸索。
倒春寒是很冷，這裏的被褥並不是很好，夜裡會冷……所以，這幾日她有些風寒……
顧海看著他，沒有說話。
「大人，您長話短說……」獄卒低聲說道：「這裏人多眼雜，咱的弟兄們實在不多罩不住場面……」
顧海沒有說話，將奏摺塞入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