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桃夭

「沒有。」
江芷在樓梯上追上江澈,江澈外套都沒顧上裝,正拿著一件毛衣邊套邊下樓梯。毛衣衣領有點小,他一急,直接把頭全套住了。好在江芷趕上來了,一把拉住他,不然他就要從樓梯上滾下去了。
「你……」剛一說了個你字,常婕君就覺得不對勁,怎麼只能聽到他們的哭叫聲,怎麼就聽不到自己的聲音呢?常婕君不停地用勁,把聲音從嗓子眼裡逼出來,「你……你們別哭了。」
常婕君慢慢地撫摸著江哲之的墓碑,聲音很輕很淡,卻透著濃濃的悲愴,像一層怎麼也吹不開的烏雲,黑壓壓地蓋在江芷的心頭,「你爺爺是個騙子,他說過要讓我先走的,他看著我走。結果他食言了,他就這麼狠心拋下我走了。」
江河用袖子胡亂擦了幾把眼淚鼻涕,嘶啞地說:「知道了,我,我喊小澈一起去,你也跟著一起去吧。」對於游安這個「弟媳」江河其實非常不滿,但是爺爺奶奶都不反對,弟弟也願意,他就把心頭的意見強壓了下去。但現在看著游安哭得通紅的雙眼,他心裏一軟,喊了他一起。
「奶奶,你若願意上來,我都陪著你。」江芷裝抹雪水,把眼淚偷偷抹掉。
「來,扶我一起。」常婕君蹲久了,腳都麻了,還需要拉著孫女才能站起來。「汪汪汪汪……」小白小黑也搖著尾巴在兩人身邊,急切地叫著。好像在說若是有手,它們也會圍上來拉主人了。
常婕君在心裏長長地嘆了口氣,把懷裡的老伴摟得更緊,一字一句地說著:「你爸,他去了,你們準備後事吧。還有把小芷抱到隔壁去,小安你去照看下她。」說完,常婕君把頭靠在江哲之頭上,閉著眼睛,臉貼著他的臉,好像在感受著他最後的餘溫。
「媽,媽……我爸,是不是……是不是睡著……了?」江新華哭得像個小孩子,眼淚鼻涕一把眼,但他全然不顧,滿懷希望地看著常婕君,好像老母親的聲音就是他的救命稻草,只要老母親能告訴他父親沒事,他就會相信一樣。
這邊,江新華和弟弟一起把老父親扶上炕。江哲之發完酒瘋,現在已經睡著了,連兒子們給m.hetubook.com.com他脫衣服和鞋襪都不知道。也不知為什麼,這大晚上的,常婕君特別想找老伴說說話。可是推江哲之好幾把,他還睡得像豬一樣,常婕君只好熄了燈,挨著江哲之躺下。
不管裏面誰出事了,都不是她能接受得了的。可是現在真不是懦弱的時候,由不得自己退縮。江芷在心裏拚命給自己打氣,深吸一口氣后,邁著步子,艱難地往裡面挪。
游安愣了一下,接著點頭,「嗯,謝謝大哥。」
江芷挪進卧室,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黑壓壓地人頭,爸爸媽媽大伯父大伯母還有呂伯伯楊伯母都在哭,比自己先進來一步的二哥和游安也在哭。江芷視線再往前移,能看到爺爺躺在炕上,奶奶盤著腿坐在旁邊,緊緊地摟著爺爺。透過哭聲,江芷還能聽見奶奶好像在說:哲之,你冷不冷,我幫你攏攏被子,你就不冷了,等你好了,我們去游湖好不好?
「你爺爺在我心裏,不用天天來看他,他也時時在守著我,所以沒必要拉著你,拉著兩個小傢伙來陪我受罪。再說了,我陪著他,他陪著我這麼多年,比起一般的人,我已經夠幸福了,我已經很知足了。」天氣很冷,常婕君嘴唇凍得發紫,眼睫毛上都是雪花,身上也是,就像一個雪人。
江芷現在的癥狀已經不是輕微的腦震蕩了,都有嚴重的後遺症了,再不好好治療說不定這些癥狀會伴隨她一輩子,所以把那兩人氣得夠嗆。關鍵是現在出又出不去,就算出去了不一定能找到營業中的醫院,沒辦法做CT就沒辦法知道病情的嚴重程度。沒辦法,游安只好給她拿了不少鎮靜止痛的藥物。江芷在吃西藥的同時還喝古季生開的中藥,也不知道是不是中西合併的作用,江芷覺得頭暈頭痛的癥狀減輕不少,慢慢地也能行動自如了。
「啊?」江芷以為自己聽錯了。
「奶奶,我們要不再呆會。」
江澈胡亂一扯,總算是把毛衣扯了下來,臉上儘是緊張,問:「姐,姐,這怎麼回事?」
晚上吃飯時,江哲之不顧常婕君的勸阻一個人喝了一整瓶高度酒,邊喝邊說胡話,hetubook.com•com不停地哭著喊:愛妹子,愛妹子……愛妹子是江愛華的小名,江哲之這一聲聲的哭喊引得江家其他人眼淚也都出來了。剛一放下碗筷,容家和倪行健就回家去了,這種情況下,他們也不好多呆。誰都有親人,誰都有面對親人離去的無可奈何,所以惹得他們心情也很低沉,回去后早早就睡了。
常婕君揉著僵硬的膝蓋,冷不仃地說了句:「我以後不會再上來了。」
常婕君搖著頭,「我們下去吧。」
喪事一共辦了三天,三天後,江哲之永遠地長眠在後山上,只要大家站在頂樓上眺望著後山,就能看到他。
「嗯。」江芷拚命點頭,這一定是唱給爺爺聽的吧。
已經走出幾步了,常婕君還是又停了下來,轉過身,在心裏默念著:哲之,等著我,等我卸下擔子后再來陪你,等我。
「那奶奶給你唱首歌好嗎?」
「不用,夠了,我們走吧。」
有了孫南海照顧江芷這個病號,游安鬆了口氣,躡手躡腳走進兩老的房間,把江河拉了出來,「大哥,我想還是你們去通知村裡人合適,我怕我去會有點不禮貌。」
某天,江芷跟著常婕君上山看江哲之,江芷朝抱著墓碑不肯放手的奶奶說:「奶奶,你要振作起來了,不然爺爺在地下也不會安寧的。」
游安嘆了口氣,淡淡地說:「小芷從樓梯上滾下來,有點腦震蕩,然後又悲傷過度,剛剛昏過去了,還在江叔的房間里躺著,你幫我照看一下吧,她要是醒來了也不能起來,知道嗎?」其他人都還沒緩過神來,他原本想著自己去通知村裡人的,但是現在孫南海來了,還是喊大哥一起去通知村長比較好。
十一月十七這天是江愛華四十七歲生日,從一大清早起,江哲之就悶悶不樂,背著人的時候還會悄悄地揉眼睛。常婕君見了也很難受,可是這又有什麼辦法,老天爺要讓自己白髮人送黑髮人,這都是命啊!
江澈剛一衝進來,就看到江芷整個人軟綿綿地,像慢動作一樣,眼看著就要滑地上去了。聽著有人在自己耳邊用尖銳刺耳的聲音不停地在喊:姐,姐,姐……江芷想回應卻怎和*圖*書麼也喊不出聲來,想睜大眼睛看是誰,只覺得眼前只有人影在晃動,天花板也是歪的,緊接著她兩眼一黑,之後的事就不知道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姐,姐……」江澈也慌了,追著滾動的江芷往下跑。江芷運氣還算好,只有最後幾級台階了,就磕破了點皮,人沒怎麼傷著。剛一滾到地上,江芷手腳並用,爬起來就往前跑,江澈追都沒追上。
其實這些都不重要,好好的幫哲之守著這個家,直到自己合眼的那天,能問心無愧,能無遺憾那就夠了,常婕君如是安慰自己。
這人怎麼說走就走了?明明前幾天還是談論著父親的九十大壽,明明就只差三年了,他怎麼就這麼去了?江新國也好想什麼也不管的大哭一場,可父親還這麼躺在那,母親也垮了,大哥還是這樣,他只能站出來,死死地抱住大哥,不讓他去打擾父母最後的團聚。
江澈的喊叫聲把常婕君從逃避現實的美夢中喚醒,要是能這樣一直夢下去多好,自己就能永遠和哲之在一起了。當年,自己還答應和他一起去泛舟西湖的,可惜終究是自己食言了,這輩子是不可能達成他這個願意了。
「啊?昨天不還好好的嗎?」孫南海眼睛都快瞪出來了,一夜之間就發生了這麼大的事,讓他有點難以接受。
下山後,常婕君又變回那個冷靜沉著的江家老太太,一絲不苟地做著該做的事情,該笑的笑,該逗笑的時候逗笑,好像已經完全走出來了。只是夜裡,她常會流淚,有時候睡醒里,眼眶裡還含著淚。
江哲之走後,小白小黑好像也知道了,每天坐在台階上,朝著江哲之常坐的地方發獃,或者是嗚嗚叫,叫的大家明明不想哭,卻又淚流滿面。
又走了幾步,常婕君又停了下來,對江芷說:「小芷,你聽過奶奶唱歌嗎?」
「新華,新華,你聽小弟的,你讓媽多陪陪爸,不要去打擾他們好嗎?」劉秀蘭拉著江新華的手,苦苦的哀求著丈夫。
「媽,媽……」江新華和-圖-書還是不願意相信,撞撞跌跌地往炕邊走過來,準備去拉江哲之,被江新國一把攔住,「哥,爸已經走了,你讓媽多陪陪他吧。」
「奶奶……」江芷忍不住打斷她的話,回憶若是太美,就越襯托出現實的不堪,這種感覺江芷雖沒經歷過,卻也能感同身受。
第二天清晨,天還沒亮,江芷就被一陣喧嘩聲吵醒,摸索著睜開眼,仔細聽辨了會,好像還有爸媽的哭喊聲。這聲音不對,一定出事了,難道又有地震了?江芷連忙翻起身,隨手抓起一件外套披上,套上鞋子就往外面跑。房子沒有晃動也沒有顫抖,應該不是地震,那會是什麼呢?能讓自家父母這麼驚慌失措的,一定不會有好事,江芷心裏很沒底,腳上的步子也加快了不少,恨不得馬上飛下樓就好。都怪自己,只想著在樓上睡覺方便進空間,所以沒搬下去睡炕,這下跑起來費時間。
一首桃夭,常婕君唱了兩遍。很多年前,她唱給那個老大粗聽時,老大粗雖然壓根聽不懂自己在唱什麼,可還是會傻傻地鼓掌,說著好聽,要求再唱幾次。如今再唱這首歌時,已無人傻傻地鼓掌說再唱了。
一聽說江芷昏過去了,孫南海更急了,邊說邊往裡面跑,「知道了,交給我吧。」
上山的那天,下了好大的雪,常婕君強撐著跟上山,在山上陪了江哲之好久,最後一身筋疲力盡地下山,一回來就高燒不退。同時卧床的還有江芷,那天強行起身,沒有靜卧休息,現在腦袋時時鈍痛,稍稍抬頭就頭暈腦眩。她是強撐著熬到送爺爺上山後,才把癥狀告訴二哥和游安,被他們倆劈頭蓋臉地罵了頓。
江芷眼睛里澀澀地,想哭卻怎麼也哭不出來。腦袋也突然一抽一抽起來,抽動時就像有人拿木棍在敲自己的頭一樣,鈍鈍地痛。鈍痛從腦袋一直蔓延地心裏,江芷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是痛非痛,整個人都變得空洞起來,空得讓人難受,讓人絕望。
「我也不知道,快走,看看去。」江芷帶頭往樓下跑,越往下,聽到的哭聲越大,裏面依稀還有大伯的哭喊聲,不知道是在喊爸爸還是什麼的。爸爸?難道是爺爺出事了?江芷心裏咯噔m•hetubook•com.com一下,只想著快過去看看,卻忘記自己在下樓梯了,腳一踏空,整個身子往前倒在樓梯上,人就像車軲轆一樣往下面滾。
「我認識你爺爺的時候還是個學生,那時候他還是個窮當兵的,身無一文。但不知為什麼,每每走近他時,我那顆心怦怦地跳。那一年,我家破人亡,是他拋卻大好的前程帶著我逃回老家,我問過他後悔嗎?他答不後悔,永不後悔。這是我這一輩子聽過的,最動聽的情話。」常婕君蒼白的臉頰處泛起淡淡地紅暈,一向渾濁的眼神變得清澈起來,就像懷春的少女,在思念她的愛人,裏面有著憧憬,有著期許,更有著甜蜜。可惜她畢竟不是當年的少女,一瞬間的清澈又化為渾濁,滿目的悲傷把過往的種種都遮蓋了起來,只剩下無盡的陰暗。
江芷跑過去時,剛好在堂屋裡撞上江湖和游安,他們也剛到,正要往哭聲處趕。江芷側過頭一看,心都涼了,那邊是爺爺奶奶的房間,可以聽得出來,裏面的人都在哭。
江芷慢慢恢復的同時,常婕君燒也退了,只是整個人木木地,除了吃飯睡覺外,都是一個人發獃,任大家怎麼逗她笑也不笑。偶爾還找不到人,等大家把村子都翻遍了,才看到她帶著小白小黑回來了,鞋子衣服上全是泥巴,不用問,就知道她去陪江哲之了。
果然不出遊安所料,傍晚時分,江芷才醒了,一醒來就往炕下翻,孫南海怎麼也攔不住。最後沒辦法,他只好扶著江芷去了靈堂。
江家的哭聲把周邊的鄰居都吵醒了,孫南海最先過來。江家的院門還沒顧上開,他拍了好久的門,最後是游安給他開的門,「小南,我家爺爺去了。」游安的眼睛里全是血絲,臉色也是慘白慘白的,他是真心地這裏當自己的家,家裡的人也都是他的親人。江哲之的離世讓他又回想起游素走的時候,越發覺得悲痛了。
江芷聽著聽著,眼淚無聲地流,這時候說什麼都是無用的,奶奶的悲傷和自己和家人的悲傷都不同,這裏埋得是她這一輩子的唯一愛過的男人。幾十年的歲月讓愛情化作親情,親情里釀藏著愛情,除了他,這世上再沒有人能這麼純粹地愛著她護著她。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