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報恩

金樞偷偷籌謀著這一切,還要受他們的誤解和漫罵,心裏的煎熬是何等的痛苦。
小房間可謂家徒四壁,除了一張胡床,再沒有太多的擺設,他便躺在床上,就著一碗稀粥,撕咬著一塊生硬的干餅。
這位老人抬頭看看天,又將數日來發生的事情整合分析了一番,終於決定,今夜便動手。
金樞在營區有一座屬於自己的小房子,因為他已經是新工坊的總監作。
「都給我聽好。」金樞沉聲一喝,弟兄們頓時肅靜了下來,他們還是沒能擺脫以前的習慣,唯金樞之命是從的習慣。
這是方七佛種下的殺孽種子,如果不除去,無論聖公軍還是朝廷方面,死傷的人數必定成倍成倍增長,因為他太了解這些火器的殺傷力了。
但今夜,他和弟兄們,確實都做好了犧牲的準備。
如果僅僅是這些,匠師們自然不會為了報恩而搭上自己的小命,他們是人人看不起卻又人人都需要的匠人,他們默默為這個皇朝提供著各種生活用具,卻從來得不到任何人的尊重。
時候還早,但他一點都不想出門,可今夜不同,他躺在胡床上,側耳傾聽著,直到外面沒有一絲聲響,他才背上早已準備好的包袱,又帶上那幾十個干餅,悄悄走出了門。
「如果他逃出去了,應該在北面吧……」有人如是答道。
彷彿他背叛弟兄們的事情從未發生過一般,彷彿他們還是之前的好兄弟,他還是那個受弟兄們尊敬愛戴的大哥。
直到https://m.hetubook•com•com他們來到了新工坊,直到金樞小心翼翼點起一個無煙燈籠,將這十幾個暗中隱藏著的起爆點指給他們看,他們才知道,原來自家老哥哥從來都不是叛徒。
蘇牧雖然預判到了事態的發展趨勢,卻也沒辦法定下確切的日子,金樞只能憑藉自己的判斷來行事。
金樞心頭一痛,不由自問:「這還是我的兄弟么,這才是我的兄弟們啊,我一直都未曾離開過的……」
「為什麼。」
許多人早已忘記了尊嚴的味道,但當你再一次品嘗到,這一輩子便再也忘不掉。
沒有人敢質疑他,從他最後那一句問話,大家就下定了決心,他們的命不值錢,但能夠為恩公做些事,也就不枉自己受了那麼多的苦。
一旦方七佛將這些火器投入戰場,必定有成千上萬的杭州百姓死於非難,甚至於十五萬朝廷平叛大軍,都要在杭州吃大虧。
他已經過了最精壯的年紀,肌肉開始慢慢萎縮,胸膛也不再有力,呼吸不再像以前那般順暢,常年接觸火藥,煙塵早已將他的肺侵蝕得一塌糊塗,一到晚上他便咳嗽不止。
「呸。」
他只是個從最低層混上來的草民,靠手藝吃飯的苦哈哈,什麼救世大道他也懂,但從來沒想過自己會為了這種虛無空泛的大道理,而自尋死路。
這份愧疚化成了憤怒的力量,金樞沒再說什麼,只是面色凝重的取下包囊來,裏面是數十個早已準備和*圖*書好的火摺子。
金樞卻知道,這隻能是送死,這些匠師曾經飽受酷刑的折磨,他們最懂得生命的可貴,可他們卻願意為了報恩,付出自己僅剩下的東西。
這裏禁絕煙火,無論是把守的軍士,還是工作的匠師,一入夜便只能忍受著黑暗無光的生活,縱使如此,孩兒們卻也沒有太多的抱怨,相對於那驚天動地的爆炸,滔天鋪地的烈焰火海,忍受黑暗也就不算什麼了。
匠師們早已熱淚盈眶,內心的愧疚將一張老臉燒得通紅,相對於金樞的付出,他們受的那點苦,又算得了什麼。
他們還記得當初蘇牧為了救他們,如何跟方傑這樣的大豪強拚命,他們的大半生里,也遇到過很多好人好事,但能夠將他們當成人來看待的,只有蘇牧這麼一個。
弟兄還是弟兄,但這幫老弟兄,顯然已經不再將金樞當成弟兄了。
但他們還是義無反顧的拿起了火摺子。
「等死之人,要力氣何用。」
他將背囊里的干餅和水囊都放下,而後輕聲說道:「吃些東西吧。」
小房間的門散發著一股惡臭,上面全是乾涸掉的污物,多是一些牛馬和人的糞便,起初金樞還會清洗一番,後來就再也沒有理會過。
在工坊之時,蘇牧的脾氣是極好的,待人溫和,與大家同吃同住,笑著與大家聊家常,從不吝分享各種心得,是個沒有任何架子的大宗師。
當爆炸案告一段落之後,方七佛便找到了他們,讓他們將原料倉改造成新工坊https://m.hetubook.com•com,大家已經熟門熟路,也沒有拒絕的理由。
金樞鼻子一酸,拉開牢門便走了進去,這裏沒有軍士把守,連門都不需要鎖,因為他們已經沒有逃走的力氣,每天攢下的力氣,只足夠往金樞的門上扔一坨屎。
可很快便有消息傳來,說大軍師要殺蘇牧,結果卻讓蘇牧逃了,還劫走了他們的大郡主雅綰兒,眼下正全城搜捕呢。
為了完成蘇牧交給他的任務,他拒絕了弟兄們的提議,也遭受到了弟兄們的誤解和譴責,門板上那些每天更新的污物,便是弟兄們對他的不齒和唾棄。
他想說些什麼,可嘴唇翕動了許久,最終還是沒能說出口,反倒有個弟兄自言自語道:「也不知道大宗師現在怎樣了,逃出去了沒有……」
集體罷工之後,方七佛並沒有殺他們,而是將他們關了起來,關在了這間廢棄的大營房裡,三十幾個衣衫襤褸臭氣熏天的漢子,就這麼擠在一處,像一群餓昏了的羊,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音。
被蘇牧以命相救的那三十幾名匠師,如今已成為了新工坊的骨幹,手底下各自帶著一批學徒,可聽說蘇牧的事之後,他們找到了金樞這位總監作,提議集體罷工以報蘇牧的救命之恩。
人老了,許多事也看得開了,臉面也越來越不重要了,但金樞卻無法接受這種誤解,更不能將這種誤解帶入棺材里。
「我們不吃叛徒狗賊的東西。」
「滾出去。」
「難道你們不想為恩公做些事情么www•hetubook.com•com。」金樞這句話的殺傷力太大,一下便擊中了匠師們的軟處,他們感受著金樞話里的毋庸置疑,便一個個走上來,一人拿了一個餅。
然而在這個文風最為鼎盛的年代,士大夫的風氣深入人心,連他們都知道,士為知己者死的道理,蘇牧之所以打動他們,不是因為他的拚死相救,而是因為他表現出來的尊重。
工坊爆炸案已經過去兩月有餘,赤眉營的軍士們卻仍舊心有餘悸,十幾座原料倉寂靜無聲地矗立於營地深處,彷彿上仙藏在人間的巨大殺器。
「大哥。」
一個干餅並不算太大,對於餓極了的人而言,三下五下就能吃完,但金樞卻感覺過了一年那麼久。
他們沒有任何遲疑,無聲地跟在金樞的身後,像一群活在人間的鬼。
等咀嚼聲和喝水聲都停止下來,金樞才沉聲道:「都跟上。」
昏暗的廢棄營房裡,響起了一片咀嚼聲,也有人被噎著,咕嚕嚕喝水,或者打嗝,或者咳嗽。
有些人或許活得很卑微,活得很低賤,在別人看來,他們的人生就是一坨屎,但他們也有著自己的堅持,有著自己的尊嚴,有著自己對人生的姿態。
他忍辱負重,只是為了有一天能夠徹底炸掉這裏,這就是他的報恩,他們的報恩。
然而金樞卻不同意,因為他跟這些匠師不一樣,他曾經收到過蘇牧的囑託,他曾經聽著蘇牧預判事態的發展,事實上,事情的發展也與蘇牧預測的一模一樣。
他的牙齒已經老化鬆動,無法長時間和*圖*書咀嚼那些生硬的干餅,吃了一個之後,將稀粥喝完,他便將剩下的干餅都收了起來,那個包囊里,已經疊了幾十個這樣的干餅。
雖然夜色昏暗,能見度並不高,但匠師們還是嗅聞到了叛徒的氣味,一個個從地上爬起來,肅殺地立著,彷彿剛剛從地底爬出來的一群食屍鬼。
問話的那位輕輕點了點頭,而後朝北面跪下,拜了一拜,站起來身,吹燃了手裡的火摺子。
是他一手將原料倉改造成了新工坊,那上百門的粗短銅炮,以及不可計數的火藥桶和石制或鐵制炮彈,是方七佛的家底,也是金樞一手拉扯大的「孩兒」。
他們都知道,一旦吹燃火摺子,他們就再沒有活路,只能跟整座新工坊一起毀滅,那塊生硬的干餅就是他們此生吃過的最後一樣東西,甚至於他們死了,或許蘇牧都不一定知曉。
剩下的人也都紛紛效仿,給那個不知道是不是在北方的蘇牧磕了個頭,而後吹燃了自己手中的火摺子。
「因為你們需要力氣。」
面對著弟兄們劈頭蓋臉的謾罵和嘲諷,金樞心如刀絞,但今夜,這樣的日子就要過去了。
而後又為了救他們的賤命,雖然他自己也是戴罪之身,卻又不惜與方傑大打出手。
「都給我吃了。」
看著一個個視死如歸的弟兄們,金樞也是老淚縱橫,只是他比弟兄們更清楚,炸掉這個工坊,不僅僅只是為了報答蘇牧的救命之恩,更因為他最清楚,這些火器會帶來何等樣的災難。
仗義每多屠狗輩,可不就是這樣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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