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集 我混的是暴力
第05章 刀疤洪

我對他的話很不滿,但仍笑著說:「道歉也大可不必,如果只想讓他們口頭道歉的話,我根本用不著找你,把他們抓過來一樣可以得到誠懇的致歉。」
「你瘋了?沒見過那個女的動手有多狠?連洪老大都不敢惹她!」
我非常意外:「五哥?」
他挑一挑眉梢:「哪個五哥?」
我忍不住扭了一下脖子,渾身衣服都被雨水淋得濕答答的,極不舒服。
「你先回去吧,我有些事要出去一下。」
小打小鬧是不會動刀的,我們原先上學時打架都以不給對方留記號為己任,一般扛條板凳腿上戰場,把對手按倒就往屁股上猛抽,死活都要把對方抽出個韓國屁股,過兩個月就恢復國籍了。
洪大志的嘴角向下拗,非常沮喪。
堵了將近二十分鐘還沒有緩解的跡象,我遙遙望著長江諮詢公司的招牌,再等下去人家就要下班了,心裏一急,掏出張鈔票遞給司機:「算了,我就這裏下,趕快找錢!」
沉默了良久,他才澀然說出一句話:「陳主任,這回我徹底相信你說的故事了……今天我差點回不來。」
男人放下二郎腿,身子前傾帶動椅子滑過來,趴在桌上對我笑:「還真是貴人多忘事……我是方進宇啊,興爺帶你去溫泉島開會的時候,咱們一塊喝過酒打過架,後來天氣突然降溫,你還拿了我一件愛迪達的外套,我走得急也沒來得及找你要……想起來沒有?」
我用力按著他的肩膀,說不出話。他看著我的眼光中有坦然的頹傷和隱隱的絕望,我望著他的臉,彷佛看到很久之前那個抱著頭縮在牆角飲泣的小女孩,即使傷口痊癒之後也不肯照鏡子,因為頭上有一道奇醜無比的長疤。
洪大志一口氣說的話多了,掙動臉部肌肉,剛縫合的傷口似乎又在疼,狠狠地皺起了眉頭。
方進宇一邊聽我說,一邊把口中的煙摘下來掐在手裡,問我:「有這樣的事我很遺憾……你想怎麼處理?」
我施施然望著方進宇,他沒有立即回答,只是大口大口地吸煙,一整根煙很快就只剩下了煙頭。
「鬼你個頭!再提這三個字我踹死你!」
他站起來,忽然改口喚我,「七姐,你不要為難,我不是想叫你替我出氣……這件事我不會告訴別人,也不想報復,把自己搞成這樣已經夠了,我不想再讓其它人為我受傷……說給你聽,只是心裏堵得難受,你聽完就忘了吧,別放在心上。」
「你陳七姐別的沒啥,就一個淡定。」
陌生男人饒有興趣地盯著我,隨口答道:「五哥已經離職了。」
我扭過頭,不想讓他看見我此時微紅的眼眶。
「他離開公司已經幾個月了,不過這件事比較隱秘,很多人都不知道……」
我叫了他一聲,拍拍旁邊椅子,「過來坐https://m.hetubook.com.com。」
這一坐就等了四十多分鐘,我掐指一算,洪大志至少縫了六針以上。再等二十分鐘之後,下午的上課時間到了,我起身把有課的學生都轟去上課,再回來坐著繼續等。
我一邊說話一邊坐在門邊的沙發扶手上脫鞋,「他不是長江公司的總經理嗎?」
「你是……」
這是當年沈興國安慰我的話,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我也變得老氣橫秋了。
早知道今天就穿涼鞋了……早知道?早知道我還帶把傘呢!
見到熟人,我心裏大定,覺得渾身濕透啊、當面脫鞋除襪也沒那麼丟臉了,「現在長江公司是你接手?五哥正式退休了?我記得你不是我們會裡的人哪,這個位子怎麼能輪得到你?」
說著說著,洪大志好像又回到了那個恐怖的場面,肩頭微微顫抖。
大家都掉轉注意力開始擔心那個男生,準備看我把他拖走。
「你是說……」
他的背影很沉重,這一刀,讓男孩突然長大了,成熟了,也失去了孩子本來該有的歡愉和活力。
隱約記得什麼人說過,如果你希望自己保護的人永遠保持純真和美好,就必須用自己的身軀去抵擋兩倍的黑暗和殘酷。
「賠錢就不用了,太國院沒有缺錢的學生。」
我一愕,「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不知道?」
「是嚴老五的人。」
我坐在旁邊沙發上,揚一揚臉表示開始傾聽:「說吧,怎麼回事?」
到了校門外,我的衣擺突然被風捲起,熾烈的陽光也逐漸被陰霾遮住,看來要下雨。
我有些不敢面對他的目光,點點頭:「回去吧。」
天色昏暗無光,暴雨在一剎那間嘩然落下,大顆的雨滴砸在玻璃上,啪啪有聲。
男學生大胆地坐在我旁邊,眼神很好奇:「他們說你挺厲害的……」
這不是嚴老五的聲音,五哥嗓門很粗,感冒再嚴重也不可能變化這麼大。
說著,男人眼睛突然一亮,唇角微微翹起,像笑容又像譏誚:「我想起來了!你是鬼腳七!」
老方眯著眼睛笑,牙有點煙漬,笑容倒不醜:「我是興爺請來的外援,把公司交給我管理是他的意思。」
他的兄弟們迅速圍上去,詢問聲安慰聲嗡嗡地亂作一團。
「這個你就管不著了……看你冒著大雨跑過來,不像跟我敘舊,先說說有什麼事吧,能幫得上忙的都好說,虧本的生意就別為難我了,除了錢我六親不認。」
女護士想把房間里的人往外轟,但只是徒勞,這時候沒有人聽她的命令,紛紛躁動著發問。
他老實不客氣,大概還在懷恨我順走他衣服的事,但我又不是故意的,那件外套穿起來不帥,想要回去更沒門,我已經捐給災區了。
「洪老大,到底是誰乾的?和圖書
我攔了計程車:「到和平北路,長江諮詢公司。」
「您老多大歲數了還鬧失戀?我鄙視你!」
「我不是個好學生,打過架,鬧過事,但從來沒像今天這樣怕過……他們打我,是真的往死里打,那一刀本來是瞄準我脖子砍的,我閃了一下才砍在臉上,當時就一個念頭:破相了,我這輩子完了……」
老方,並不是我們城裡的人,三年前沈興國去溫泉島開會,帶上了我和小八,那五天我認識了不少外地朋友,老方就是其中之一,他為人豪爽而細心,降溫時主動借外套給我穿,只是後來失去聯繫。
我看情形不對,用力把他們往外轟:「都出去!有話等到縫好針再說!」
說出這個名字,洪大志麵皮也不易察覺地抽搐了一下。
「我姓陳,五哥在嗎?」
我慎重地盯著洪大志:「接著說,前因後果說仔細了。」
「嚴五,嚴家和。」
我忍俊不禁,好幾年不見了,他做事還是那麼衝動而經典。
按老規矩,我直接上了二樓經理室,敲了敲門。
「你前面那個警衛部主任跟我犯嗆,屁本事都沒有還老向校長打我的小報告,我一直計劃著收拾他,又不想連累學校同學,就從嚴老五公司買通幾個打手替我揍他……結果幾個打手發現我有錢,非逼著我給他們交管理費,不然就到學校鬧事,那天你也看到了,他們組團勒索我。」
我摸了摸臉,隱隱作痛,他媽的臭小子下手真重,然後我放下手,對他們一抬下巴:「鬧夠了吧?現在都出去!」
在場的都是洪老大的朋友,都知道我的性子,前些天在餐廳有個囂張的學生用滾燙的排骨湯潑了值勤校警,兩小時后被我從課堂上叫出來,硬架到受傷警衛面前道歉,他掙扎著想還手,被我反扭胳膊一腳踹在腿彎里,踩著膕窩讓他一直跪到說了「對不起」才鬆開。
男孩的眼眸幽亮如星,整個人彷佛突然之間成長了很多。
男生吐一吐舌頭,站起來跑了。
「離職?」
他的表情幾乎沒什麼變化,我看不出他的真實情緒,出言也越發謹慎:「會裡的規矩比較嚴厲你也知道,越界已經是不小的過錯了,而且又對個孩子下毒手,不說雙倍懲罰吧,也至少也是個切指謝罪。不過……」
果然是預示著變天的陣風,從車窗能看得見街道上飛沙走石,形形色|色的塑料袋和紙片被吹到空中盤旋飄舞,很多攤販在奔走追逐被刮飛的輕量級商品。
方進宇咧嘴大笑,抬手揉了揉自己頭頂:「不是剪短了,前段時間鬧失戀,一時傷心剃了個光頭,現在剛長出點毛。」
洪大志說:「我說,你先別急……」
事情隨即傳開,校長找我談話,我自然還是一通瞎扯,最後也就不了了之。
我遲疑地猜測和_圖_書,「五哥不是自願退休的?」
他的臉雖然因疼痛而略微扭曲,但面部神經還受控制,顯然沒打麻藥——又是一條能抗疼的漢子。
校醫院外面,停著洪大志的車,倒照鏡只剩一個,車前窗蛛紋滿布,是重物砸過的痕迹。急診室里裡外外圍了不少學生,洪大志蜷起一條腿躺在病床上,一直沒有吭聲,醫生正在他面上熟練地操作著,把臉擋得乾乾淨淨,我也只能從身材衣飾分辨出來是他。
他們馬上安靜下來,緊張地盯著我。
拜這一記耳光的震撼力所賜,大家總算都乖乖地出去了。
第二天,那個幫會的老大親自出面擺了一桌酒向興爺請罪,這事才算解決,從那天以後,「鬼腳七」這個惡名就不脛而走,我用武力與全人類抗爭了兩年才算脫離這個外號。
裏面傳出一個銳利的男聲:「進來。」
洪大志摸著臉上的紗布,向我笑了笑,「我已經變成刀疤臉了。」
一路上我們身後依依不捨地跟了一大群學生,我轉身對他們重重一指六樓校長室,再作威脅狀晃一晃拳頭,全都嚇跑了。
雖然洪大志在校外受傷,理論上來說不關警衛部的事,但我還是很惱火——洪大志最近在各方面的表現都非常好,嚴格遵守校紀校規,上課認真聽講小手背在身後下課不打架不鬧事放學親自打開水主動排隊外加休息日上街扶老太太過馬路,他本性沒這麼遵紀守法,自然是為了配合我。
我恍然大悟,「你原本不是長頭髮?多帥啊,怎麼剪短了?」
「行,走吧。」
「去告吧,告訴所有人你一個堂堂男子漢被個女人打了。」
司機很快遞迴一迭鈔票給我,從體積來看我賺了。我瞟了一眼,也沒細數,塞進口袋就推開了車門,冒雨衝到路邊屋檐,理了一把濕漉漉的頭髮,往長江諮詢走去。
長江諮詢的門面不怎麼起眼,年久失修的閃光字招牌也壞了,長江兩個字變成了「長工」嚴老五剛創立這個公司時,我來這裏逛過一次,別看公司外表不怎麼樣,裡頭的職員可都是本市最牛B的打手,剛開始大家控制不住脾氣,經常是一邊打字一邊怒了就操起順手的玩意互毆,鍵盤滑鼠什麼的都成了耗材,當然,這麼久過去了,舊人退出,新人加入,打手質量變得良莠不齊也是正常現象。
想不到今天又被這家夥提起來,我鬱悶死了。
「老方!」
脫了鞋子,把鞋裡進的水倒乾淨,短襪也濕透了,只能拽下來塞進口袋,否則濕襪穿濕鞋就會像踩到肥皂一樣滑溜溜的。
我遞給方進宇一根煙,殷勤地替他點著,然後給自己也點上一根,吸了一口:「老方,你們公司有幾個小夥子下手太黑,把太國院的學生砍傷了,而且是當臉砍的。從大處說,西郊那一片校區和圖書應該歸毛子管,從小處說,太國院現在是我罩的地頭——沒自我介紹,我是太國院的警衛部主任。你看該怎麼處理?」
我面無表情,看都不看他一眼,「不要低估鄉民的同情心,我保證大家都會可憐你的。」
「誰對你下手這麼狠?仇人還是情敵?」
這城市一到雨天就堵車,延安街前面的十字路口水泄不通,而且有不少大家夥緊密交錯在一起,長途客運、工程車,想疏通馬路,得四面車輛同時後退半公里才行。
嚴老五原先的手機已經停了,當初跟著他一塊另起爐灶的兄弟當中倒是還有幾個熟識的,但我去年應聘成功之後為了表決心,把他們的手機號都刪乾淨了。當時我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會淪落到當保安主管——這個世界太瘋狂了,有錢的小雞都敢吃黃鼠狼了。
「洪老大!」
你可以說我是性情中人,但不能說我脆弱。
「厲不厲害得看對什麼人,失手跟故意傷害是有區別的。」
「你說個名字,我們去給你報仇!」
洪大志分開人群走過來,又猶豫一下:「還是到你辦公室吧,我有點事跟你說。」
我伸手搭在他肩膀上,沉默半晌,我清清嗓子,使自己的聲音不那麼沙啞:「放心,永遠不會再有下一次了。」
當時那個男生眼圈泛紅,憤怒地說:「我要去找校長告你!」
在急診室門外的長椅上,我坐著等洪大志出來。旁邊一同等他的學生們都在平靜地聊天,有個男生慢慢挪動過來,期期艾艾地向我賠不是:「對不起,我剛才不是故意的,我從來沒打過女人……」
「這樣吧……」
進了警衛部辦公室,洪大志往皮沙發上一躺,仰臉不語,我給他倒了杯水,見他面色不豫,又拍了拍他的手背:「別擔心,等皮膚長好就看不見疤了。」
「還好吧?縫了幾針?」
「來不及了。」
「別哄我了,縫了七針,就算長好也會留下刀疤的。」
「你怎麼沒發火啊?」
對下屬都這麼回護,何況現在是我被扇了一耳光,還不得被揍成法定輕傷啊?
我起身帶著他往辦公室走去。
「我們都好久不打架了,怎麼會這樣?」
他終於開了口,把煙頭按熄在煙灰缸里,用力捺著轉了轉,「我查查是誰惹的事,讓他們先把醫藥費賠了,你要讓他們擺酒請罪也行,明天你帶那個孩子過來,我讓他們當面道歉……至於肉體處罰,畢竟他們得天天靠手吃飯,如果受了傷就不能再掙錢……」
也是那次在溫泉島,我獨自從女賓部出來去餐廳找興爺和小八,在大門口與其它幫會的人迎面碰上,對方剛喝過酒,仗著人多,非叫我退回去給他們先進,我抄起門邊的垃圾筒把當頭一人砸翻,然後兩腳精準的兜襠踢倒另外一個,最後那個人重拳擊中我嘴角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同時,我也以低位腳把他飛踹在地,正在用餐的各地幫會人士都被驚動了,紛紛圍了過來,我一邊抹去唇角的血一邊牢牢用膝蓋壓住地上那人的頸背。
我推開門,裏面是個陌生男人蹺著二郎腿靠坐在轉椅上,乍看他的臉龐有點眼熟,可我越看越想不起來他究竟是什麼人。
我沉吟一下,接著說:「既然你是這間公司的負責人,我也不能再拿老規矩來說事,你就照公司制度來吧,我只希望能有個妥善的處理辦法,能保障孩子們的安全。」
所有兄弟里,跟我臭味最相投的除了小八就是嚴老五,他生性狡詐但是不乏仗義,以前對我不錯,我還給他開的打手公司免費做過宣傳案,廣告標語是:「金錢不能收買一切但能收買我,暴力不能解決問題但能解決你」不過後來沒能通過審批,聽說是因為措辭不和諧。
急診室門開了,洪大志慢騰騰地走出來,左臉包了一大塊紗布,把左眼都遮住了。
「你把他們揍了之後就再也沒人來找我,我以為他們老實了,誰知道今天剛好又碰到他們,他們說那天的事是我安排的,你是我花錢雇來嚇唬他們的,所以把我暴打了一頓,車也被他們砸了,上次那個拿刀的砍了我一刀,我沒命地往車上跑,回來的一路上眼前都在發黑……我還以為自己回不來了……」
情緒激動的男生們都推推搡搡的不肯走,我張開手把他們往外推,有個男生想反抗,伸出手臂使勁向旁一揮,巴掌剛巧甩在我的臉上,把我整個頭打得震偏過去。
我翻了他一白眼,「你是誰?」
我對懂事的孩子格外有好感,所以現在也跟這些圍在門口的學生一樣,想弄明白,到底是哪個王八蛋敢動我學校的學生。
洪大志只是不停點頭說著「沒事沒事」神情異常疲憊,黑T恤的條紋領上還有血污和撕爛的痕迹。
我揮了揮手:「沒事。」
這件事後來傳遍整個校園,沒有人敢再對校警不敬了,原本在學校里毫無地位的警衛部威信重樹,倒不是因為這個小男生真的去告我了,而是他把這事告訴了幾個小兄弟,想邀他們一起找我報仇,那幾個兄弟頗為震驚。
大門被打開,關上,我坐在沙發上始終沒有動,腦子裡很亂,只有一個念頭超乎尋常地堅定。
「你說,我們跟他拼了……」
我用眼角的餘光瞥著他,「別唧唧歪歪的,趕緊說。」
剛才聽他緩緩地敘述自己的遭遇,為什麼我會有淚水奪眶而出的衝動?
「老大,是誰乾的?」
我瞟了他一眼,伸手指了指急診室緊閉的大門:「剛才那耳光要是你故意打的,等等就該你去縫幾針。」
現在的孩子一代比一代聰明,我那時候就一直覺得頭上刀疤會長好的,以後會慢慢長出頭髮來。
陌生男人也疑惑地看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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