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陰陽河
第五百六十六章 以不變應萬變,唯願長命百歲

「大老爺回來了!」
聽到張越這麼說,索連舟頓時感到心中一松,暗想和這麼一位通情達理的打交道還真是輕鬆愉快。只是,他不過是藉此做一個引子,這會兒輕輕咳嗽了一聲,便想往另一個更要緊的話題上引。要知道,皇帝未必記得他這麼個人,所以他的靠山決不能倒了。
張信這個應天府丞看似悠閑,其實卻因為是天子腳下,事情極多,張越反而不是最後趕回來的一個。脫下外頭官服,又洗臉收拾好了,他就一手扶著杜綰,一手牽著跌跌撞撞剛會走路的靜官往北院大上房行去。跟在後頭的秋痕和琥珀看到張越顧得了這頭顧不了那頭,忍不住莞爾,卻都知情識趣地沒有上前,最後還是崔媽媽上去把礙事的小靜官給抱了起來。
神兵利器?索連舟聞言一愣,隨即變了臉色。他怎麼忘了這一樁,當初劉永誠具體詢問了一番此中細節,而且在陸豐從宣府回來的時候,還在天子面前很是告了一狀,結果他夾在當中,在皇帝一怒之下的時候給當了替罪羊,竟是挨了十板子。想到這裏,他心裏既痛恨劉永誠一點都不顧及自己,又暗罵陸豐仗勢欺人害得他背黑鍋,屁股忍不住哆嗦了兩下。
張越笑罵了一句,又打量了兩人一番。因他特意囑咐過高泉多多照應的緣故,兩人身上都穿著簇新的蓮青色絹布袍子,腳下俱蹬一雙白底黑面千層底布鞋,收拾得利落精神。可是,比起奔三十的年紀,兩人都顯得有幾分老相,卻是塞外苦寒勞作留下的痕迹。
宦官二十四衙門中,司禮監掌皇城之內一切刑名儀禮,地位最高;內官監掌營造,御用監管御用玩器,油水豐厚;御馬監掌侍衛親軍兵符,軍權赫赫……就連排行最末的都知監因為掌管宮內關防勘合,權力也是不小。因此,宦官三六九等上下分明,只要有朝一日能升到頭,也能算得上光宗耀祖了。
由於晚上沒有宵禁,因此路上的攤販比白天不減反增,大多數是賣各色果子蜜餞的。沙果、白梨、水梨、蘋果、海棠、歐李、和*圖*書鮮棗、葡萄……恰是應有盡有。一個個滾圓可愛的鮮亮果子整整齊齊地碼放在攤位上,過往路人往往會捎帶幾個回家。
一撥人趕到地頭,這堂屋已經滿滿當當都是人,五顏六色的綾羅綢緞和珠光輝耀的金銀首飾在燭光燈火之下熠熠生輝,就連居中榻上獨坐的顧氏也是神采奕奕。
這天恰是八月十五,張越單挑了這一天前往兵仗局商議火藥的事,自然是瞅准了中秋節下午散衙早。果然,等他回到兵部,由於兼管三部事的呂震早趕去了開平迎駕,各司郎中員外郎主事幾乎走了個乾淨,只剩下小狗小貓兩三隻。於是,他回到空蕩蕩的司房記錄下了今日到兵仗局的一應經過,隨即也施施然出了衙門。
翻身上馬之後,他卻沒有揚鞭就走,而是看了一眼一大早就跟著自己出來的牛敢和張布:「對了,今天是你們倆從北邊回來之後第一回過中秋,可有什麼打算?」
口裡抱怨著,他卻斜眼留心張越的臉色,見其皺起了眉頭,他便把張越往旁邊引,等到四周沒有閑雜人等的時候,他便低聲解釋道:「我知道小張大人您這提議乃是出於公心,但要知道,這天底下衛所的銃兵加在一塊少說也有十幾萬,別看這回都給換上了新制的永樂手銃,可到底能有多少效用,那就只有天知道了。紙包火藥不易受潮,裝葯點火也容易,可在那些邊遠的省份,銃手其實也都是拎著大刀片子,不可能靠火銃殺敵。」
那胖太監索連舟先頭和張越打過幾次交道,知道這位辦公事的時候頂認真,平時說話卻不會拿捏架子,頂和氣不過,因此心裏少不得有些盤算。
牛敢和張布被擄到北邊七八年,對於中原風情早就沒什麼印象了。先頭在宣府的時候領教了一番第一邊城的雄渾壯闊,已經覺得自己見了世面,可來到京師跟著張越東奔西跑,目不暇接的他們方才頭一次知道什麼是天子腳下。這時候聽見中秋兩個字,兩人對視一眼,卻是茫然地搖了搖頭。
看到本https://m.hetubook.com.com該在家準備出嫁的靈犀這會兒也在,張越不由得愣了一愣,隨即便醒悟到祖母是真心捨不得這個在身邊伺候了多年的貼心人,所以才叫上她過最後一個中秋。顧氏旁邊則是六歲的張菁,小丫頭正半跪在香木榻的墊子上,像模像樣地給顧氏捏肩。張越看到她的時候,她還笑嘻嘻地眨了眨眼睛,小臉上露出了可愛的小酒窩。
看到這象牙雕刻,張越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從前大伯父二伯父同時回開封,自己家裡一收就是一箱子象牙琥珀玳瑁的往事。只是,當初那是別苗頭,如今卻是真心實意地希望家裡這位老祖母能夠長命百歲。其實,這家裡所有人內心深處的願望何嘗不也是如此?
帶著滿肚子的不安,索連舟親自把張越送出了北安門,等到看著人上馬走遠了,他摩挲著光溜溜的下巴往回走,一面琢磨著張越的話。這是讓自己悶頭辦事不管其他?開什麼玩笑,這宮中有的是落井下石的人,到時候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眼熱他的位子……等等,張越的言外之意,應該是說自己差事辦得好,別人就奪不走?
瞥了一眼靈犀捧著的那一盤桃子,他不禁一笑,隨即便從懷裡取出了一個綢布包,雙手呈遞了上去:「母親,這是我請數次西去的智光國師開光的一尊玉觀音,貼身佩戴可百邪不侵。母親信佛,還請隨身帶著,定能延年益壽。」
顧氏還不及贊長子這一片孝心,外頭又傳來了一陣嚷嚷。很快,一個年輕媳婦就撞開帘子進了屋,屈膝行禮便嚷嚷道:「老太太,二老爺差人送禮回來了!」
當兩個健壯僕婦小心翼翼搬著那禮物進了屋時,滿屋子頓時一片驚嘆。原來,這竟是在一枚巨大的象牙上雕成的龜鶴慶壽圖。東西放定之後,外頭便進來了一個壯碩漢子,跪下磕頭之後就解釋道:「二老爺說,之前老太太七十大壽,因為正在激戰,再加上之前剛找到合適的象牙,所以竟是來不及送回來,只能趕中秋了。」
儘管知道家裡必定都準備了,但和圖書是在路過一個小攤的時候,張越看到那晚桃水靈可愛,便掏錢買了一包,又買了幾包葡萄。等一路回到家裡的時候,他隨手拿了一包葡萄給了西角門上伺候的幾個門房,給了張布牛敢一包,然後又是一路分發,自是引來了好一番歡聲笑語。到了自己的院子時,他手上只剩了一包桃子。
除了看服色識人之外,這識別宦官還有另一大要訣。精瘦乾枯的多半便是下等雜役,肥頭大耳的卻一般只是中層,真正頂層的人物由於每日逢迎上頭殫精竭慮,反而沒法胖得起來,只是臉色往往紅潤,精神奕奕自不必說。因此,這會兒面對兵仗局這個有著圓滾滾水桶腰的胖太監,張越忍不住掃了掃那肚子,又看了看那明顯凹陷下去的眼窩。
張越和杜綰行過禮,張菁就一骨碌從榻上爬了下來,笑嘻嘻地牽了杜綰的手,小大人似的把她領到了一邊座上。顧氏見狀不禁笑了,隨即就看到張越從琥珀那兒接過了茶盤,笑嘻嘻地捧了上來。
隨著這一聲,穿著一身官袍的張信匆匆進了門。瞧見滿屋子晚輩上來行禮,他忙擺擺手,又上前給顧氏問安,等起身之後就笑道:「今天晚上既然沒有宵禁,衙門裡頭的差役少不得要都派出去,這天乾物燥,防火防盜等等都是要緊的,所以回來得晚了,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換,想不到還是落在了最後。」
「這個我知道,火銃只有如神機營這般集中使用方才能顯現威力,倘若按照從前每百戶配置弓手刀牌手銃手長槍手的法子,這就是再好的兵器也是浪費。你倒是提醒了我,我得向尚書大人提一提,將銃手從軍中獨立出來,各都司都該有獨立的火銃營。」
儘管清明端午中秋重陽都算得上大節,但在朝廷定例中,一年的三大假卻只有元旦元宵冬至,因此百姓們從八月十三開始過中秋,官員們卻只能在中秋節這一天早些回家。這還得是沒輪到中秋當值的情形,若是輪到了就只能自嘆倒霉。不過,大戶人家的下人們也同樣是得等到這天晚上方才能有一晚上和圖書的空閑,放完賞錢之後就可合家團圓,或出去逛或是三五喝酒打牌,也是一年到頭難得的消遣。
「這個……小張大人,神槍和神機箭今年底就能給神機營換上一千具,量產自然沒問題。只不過,若只是用寶鈔賞賜工匠,要想他們更賣力地幹活實在是不太容易。您也知道,咱們兵仗局要的都是一等一的熟手,可有些分明能做更多的,他們不做,咱家也沒辦法。」
然而,如今皇帝就要歸來,張越雖說也惦記著東宮那件事,但他該做的既然已經做了,因此眼下更注意的反而是班師之後。比起前頭兩次北征,這一回瓦剌作壁上觀,韃靼主力全部北逃,雖說徹底削弱了兀良哈朵顏三衛,但戰略上其實算不得太大成功,倒是炫耀軍力的感覺居多。而且,如今夏原吉辛苦打理的國庫搬空了一半,若再有下一次親征就苦了。
揭開上頭的綢布,瞧見是六個圓潤可愛的晚桃,她頓時領會了孫子的這番心意。都說桃子象徵長壽,她又何嘗不想長命百歲,看膝下子孫滿堂?旁邊的靈犀忙拿到一邊削皮切片,她少不得嘗了一塊,又問了幾句衙門的情形。就在這時候,外頭傳來了一個丫頭的聲音。
雖說那板子不算重,但他卻整整半個月沒法坐下!當然事後張謙來瞧過他,代皇帝賞了他幾樣東西,若不是有那體面,他以後哪裡還有臉震懾這兵仗局的上上下下?
看到張越一揮馬鞭飛快地疾馳了出去,兩人慌忙追上,心中卻仍然有些反應不過來。他們先頭只是很有一把力氣的莊稼漢,到了北邊則是賣苦力的奴隸,一路逃亡途中形同馬賊,就是跟了張越,腦子裡的一根弦也被彭十三的那一番揉搓之下給綳得緊緊的,哪有一天的休閑。在他們看來,如今已經是過著神仙一般的日子,還用得著放假休息?
略一思忖,他便笑道:「今天晚上京師難得解除宵禁,你們回頭和他們倆會合了,出去好好逛一圈。這些天外頭東奔西跑,京里的路途你們應該熟了,只要趕在子時前頭回來就行。從宣府到開平,然後又隨著m.hetubook•com.com北征,忙活了大半年,今晚好好放假休息!」
「索公公,這些事情不是你我可以惦記的。」張越不等他說完就打斷了那話,看到這個水桶腰的傢伙臉上儘是失望,他尋思自己極可能還要在兵部繼續呆下去,和此人免不了打交道,便和緩了口氣說,「與其揣測上頭的心意,不如以不變應萬變。我聽說索公公掌管兵仗局已經有四五年了,能夠四五年不出差錯,我想必然是勤勤懇懇,絕不可能是運氣使然。」
「小張大人,你這紙包火藥的法子好是好,但用在神機營倒是不錯的,可要是天下所有衛所的銃手都用這種法子,恐怕這兒的工匠決計忙不過來,就是學徒也不夠使喚。」
好容易壓住了心頭那股邪火,索連舟不想再被張越岔開話題,索性上前了兩步:「小張大人,據說皇上大軍已經回開平了,而其餘兩萬大軍已經過了大寧,這兩日就從喜峰口入關了。咱家聽說皇上先後給太子行文三道,一道措辭比一道嚴厲……」
當初的村子已經成為了一片廢墟,親人不是化作塵土,就是徹底沒了消息,他們幾個如今雖說吃得飽穿得暖不再抬頭是青天低頭是泥地,可每日到了晚上,也就是睡覺而已。牛敢畢竟大胆些,撓了撓頭就笑呵呵地說:「哪有什麼安排,吃飽了喝足了就上床睡唄!」
既然朱棣重申不許兀良哈人入大寧故城,那麼,是否代表皇帝確實考慮過大寧三衛遷回?想到這裏,他完全沒注意索連舟的咳嗽,轉過頭就直截了當地問道:「索公公,我想問一問,先頭我和陸公公從你這裏帶走的那幾箱子東西,如今已經在戰場上試驗過了,可以算得上是神兵利器。這些可已經大量生產?若是已經生產了,可曾定下如何配裝?」
他是劉永誠的乾兒子,但那一位年紀一大把,嫡親侄兒就有好幾個,乾兒子沒有十個也有八個,平日哪裡看顧得過來。他能夠謀到兵仗局大使的位子,靠的是削尖腦袋外加耳目清明,給乾爹遞了不少消息。儘管此地油水尋常,但至少也是二十四衙門首腦。
「沒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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