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卷 山陵崩
第六百二十七章 借刀殺人

隨楊士奇入殿的張越看到薛祿和柳升尚在一旁,不禁想起了往日朱棣議決軍國大事的情形。皇帝在出兵不出兵上頭往往是乾綱獨斷,別人怎麼說不過是參考——召六部議糧餉,召五府都督議行軍路線及轉運事宜,召內閣學士則是被軍情咨議。但一般而言,朱棣鮮有把所有人都叫到一塊。只是這會兒不是想這些的時候,他參禮之後,朱高熾就問起了降者之事。
「陸公公?」
張越心想皇帝這大動干戈,效果更可能是適得其反,心裏不禁直嘆氣。好在他原本就沒打算一舉扳轉那種不利局面,要知道,有時候壞了聲名未必是壞事,只要關鍵人物心裡有數就成,因此他只是小小鬱悶了一陣子。畢竟,他這個勛貴之家出身的文官已經夠顯眼了。
於是,乍聽得朱高熾的問題,原本心不在焉的他自是回過了神,略一思忖就答道:「回稟太子殿下,此人一口咬定阿魯台必定犯邊,卻閉口不談瓦剌今夏曾經大敗阿魯台之事,足可見居心不善。臣與他交談期間,他甚至還以名利相誘,甚至一再許諾願為前鋒。臣覺得此人不像是單純道聽途說以此邀功,更像是想借朝廷的刀除去阿魯台。倘若真是如此,那麼他不是瓦剌的人,就是瓦剌和韃靼之間小有實力的其他部落,想要藉機擴充實力。」
聽到李慶和趙羾又爭執說去年錢糧消耗巨大,再調兵馬則必將疲民諸如此類云云,朱高熾只覺得說不出的頭痛。他儘管在當世子的時候曾經在北京一呆就是將近二十年,但對於這裏卻沒有什麼好感。一是因為成天面對的就是層出不窮的軍報,蒙元若有風吹草動,這裏就一定要迅速做出應對,簡直是風聲鶴唳;二是這裏的一切都嚴嚴實實操控在朱棣手中,就好比剛剛兩邊爭執不休,張口閉口卻都是皇帝陛下如何如何。
這種小事上頭幫倒忙也就算了,怕就怕這傢伙在https://m.hetubook.com.com大事上頭也失了手!
朱高熾雖說不曾領兵在外,卻曾有過戰時留守北京的經歷,因此這會兒猶豫了一陣,便打算穩妥起見下令邊境嚴加備御。正當他要開口說話的時候,外間忽有宦官通傳說楊士奇偕張越求見。雖覺得意外,但他素來習慣了聽楊士奇的建議,略一思忖便示意宣進。
聽得此言,文華殿上的眾人便是各自表情不同。借刀殺人的戲碼他們自然心中有數——當初瓦剌馬哈木用過,那一位和韃靼阿魯台爭鬥不休,屢次上表說阿魯台逆謀,再加上丘福大敗,於是有了第一次北征;韃靼阿魯台之後也用過,這一位把自己和部眾弄得十萬分凄慘的模樣,於是第二次北征就變成了對付羽翼豐|滿的馬哈木……如今難不成又換了一個?
「張越,你既然去盤問過古納台,覺得此人可是真心歸降?」
這番話無疑打破了剛剛文華殿上彼此互不相讓的氣氛,一時間,眾官紛紛向太子朱高熾告退,最後一個退出的張越眼看朱高熾孤零零站在那高高的太子寶座前,忍不住嘆了一口氣。然而,他才剛下了台階,就看見陸豐正站在下頭,眼睛卻在看著另一個方向。
「嘿,小張大人。正好咱家也要出宮,和你一塊走吧。」
「太子殿下,皇上自覺精神稍好,宣召兵部趙尚書李尚書,還有劉總憲大人!皇上還吩咐,請內閣諸位學士速回值房,以免耽誤了其他要緊政務!安遠侯陽武侯,皇上說府務繁忙,兩位趕緊回去整飭操練兵馬,勿要耽誤了。」
雖說很是懷疑古納台此行的居心,但張越在奏報的時候仍是只敘事情不敘其他,畢竟,這會兒文武大臣濟濟一堂,還不到他貿然評述的時候。事情說完退到一邊,他聽朱高熾向楊士奇等人詢問,便眼觀鼻鼻觀心地站在那裡思量了開來。
張越早從岳父杜楨和_圖_書那裡得知過此事的隱情,因此明知道陸豐這是有意把功勞往身上攬,他也不去捅破,只含笑道了謝。果然,緊跟著,那要緊的戲肉也就隨之而來。
陽武侯薛祿一直在旁邊努力琢磨著文臣們的那些言語,心想自己什麼時候也能這麼文縐縐的,也好讓朱棣環喜歡喜,冷不丁聽到朱高熾發問,他不由得愣了一愣,隨即才上前一步躬身說:「太子殿下,阿魯台如果真的是四月大敗於瓦剌脫歡,那麼如今肯定是實力不足,就是要南下,也頂多是零碎雜魚騷擾邊境,大軍下來的可能性不大;只不過,這賊廝最是狡猾,天知道是不是耍什麼別的詭計!」
「那是自然,袁方瞧著精明,竟然連這件事也一直沒發覺,真是人老了馬虎了!要不是咱家底下還養著幾個人物,恐怕事情鬧大的時候就來不及了!」見張越打算改道走右順門,陸豐便一把攔住了他說,「走午門幹什麼,咱們一塊走東華門!嘿,當初多虧了你教咱家的那一手,咱家總算是像皇太孫殿下交了心,以前的那些事就都算是過去了,再也不用擔心有人拿著把柄要挾。所以,你別以為咱家只是還你人情,人情之外還有公事!」
皺了皺眉之後,朱高熾忽然覺得胸口有些疼痛,不露痕迹地用右手輕輕揉了揉,又深深吸了幾口氣,那種難言的刺痛感漸漸緩解了下去。就在他打算開口下定論的時候,外頭忽然傳來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緊跟著,張謙就急匆匆地跨過門檻。
說這話的時候,陸豐忍不住舔了舔嘴唇。要想富先抄家,朝中幾位大佬的家產他已經眼紅很久了。然而,旁邊的張越卻沒有任何喜意。他自然很樂意借刀殺人,問題是也要那把刀足夠快足夠聰明。劉觀不比永樂初年那位不夠聰明的都御史陳瑛,最善於左右逢源,要不是擔心陸豐火候不到反而連累了自己,他還會等到今天?和圖書
文華殿的鼎爐中焚的恰是百合香,只是如今天乾物燥,張越這幾天還在忙著職方司諜者的勾當,原本就是焦躁得嘴角生了一溜水泡,此時更覺得口中乾澀,那水泡燎得生疼。他低頭數著地上的青磚,但只見這些青磚平滑可鑒,用的卻彷彿不是三大殿和乾清宮中的御制大金磚,想來也不會那麼死硬,也幸好如今的皇帝還不那麼愛磕頭蟲……
薛祿既然頭一個說了,柳升看見朱高熾又看向了自己,便哂然一笑道:「臣覺得阿魯台已經給打怕了,未必有再來騷擾的膽量,這邊鎮整飭兵馬嚴加防範也就行了,增兵未免小題大做。再說了,如今有英國公張輔坐鎮大寧,兀良哈人就不敢動了。從興和到開平再到大寧連成一線,阿魯台決不敢越雷池一步,那個降人必定是道聽途說,不足為信!」
這要是別人敢這麼說,陸豐頂多回一句冷哼,可既然是張越,他就少不得費神多思量思量。這身在宮中自然得記性好,他沒費多大功夫就想起了朱高熾啞巴吃黃連的那件往事,立刻心中一凜:「唔……你說得倒是有道理,咱家省得了。大的吃不下就吃小的。哼,咱家非得啃幾塊硬骨頭下來不可,都察院的御史竟然比咱們東廠錦衣衛的人還有錢,沒天理……」
「這事情連皇上都知道了?」
「別說大邊次邊之間尚有不少無人守的去處,韃虜若要入寇絕對有機可趁,就說興和乃是塞外一大堅城,上一次還不是險些為阿魯台率兵所陷?宣府萬全興和開平如今都有重兵駐紮,可韃虜要是憑藉騎兵厲害繞過這些守備森嚴之處入寇?哪怕是韃子虛張聲勢,但若是窺邊境武備鬆弛真的入寇,到頭來又如何?」
瞧見座上的朱高熾面露難決之色,楊榮不禁有些後悔。早知道如此,他就不該想著萬一有大事而內閣無人麻煩,再加上楊士奇本就得太子信任,於是把人留著坐鎮和-圖-書內閣值房。別說是楊士奇,就是在兵事上稍遜一籌的杜楨在,至少在人數上還能勝過。因此,性子稍急的他不由得加重了語氣。
文華殿中不單單隻有趙羾李慶以及楊榮金幼孜,同在此次的還有陽武侯薛祿和安遠侯柳升,此外便是時不時插一句話的左都御史劉觀。
在肚子里冷哼了一聲,朱高熾就看向了一旁彷彿在坐山觀虎鬥的兩位勛貴,因問道:「陽武侯,安遠侯,你們覺著此事何如?」
陸豐示意張越上前和自己並肩而行,這才笑眯眯地說:「你的事情咱家聽說了,這無論是奉旨出使西洋還是西域抑或是朝鮮,都是好差事,可瓦剌卻是頭等危險地方。上回咱家被人排擠了出去,多虧了你幫忙,所以這回咱家也給你使了幾分力氣。想必你知道了,這瓦剌你是不用去了。」
若是皇帝在,十有八九會怒髮衝冠喝令他們住嘴,然後拍案而起再次出兵!他那位父親已經打仗打上癮了,古往今來,有哪位天子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御駕親征?
趙羾四人都是精通兵事的老行家了,可楊榮金幼孜名為近臣,賞賚恩寵等等甚至都超過尚書,但列位卻遠在其下。因此趙羾李慶力稱北邊乃是韃靼虛張聲勢,不需要為阿魯台一喪家之犬多費功夫,楊榮金幼孜卻認為即使無需勞師遠征,守御卻仍需增派兵力,但前兩者聲勢卻遠超后兩者——哪怕平日有齟齬有不合有猜忌,關鍵時刻,兩位兵部尚書自不會窩裡斗。而劉觀雖說許久才會迸出一句話來,態度卻是含糊不清。
雖說和陸豐只是盟友,但此時此刻見對方躊躇滿志的模樣,他仍是出言提醒道:「陸公公,朝中沒什麼人和我有那等深仇大恨,仇家更算不上。這是在京師,無論尚書總憲抑或是學士,都是皇上信賴有加的大臣,輕視不得。」
張越早習慣了這一位的嘟囔,也沒往心裏去。畢竟,陸豐這貪財已經到了骨子裡,費神和*圖*書多勸不過是徒勞。被強拉著走東華門東安門出宮后,他總算是和這位東廠廠公分道揚鑣。眼看人走了,他想起兵部衙門就在大明門外,如今卻要繞著皇城根兒再靠兩條腿走回去,他不得不苦笑陸豐這完全是幫倒忙。
「咱家也是剛從乾清宮出來,皇上讓咱家去查軍中沸沸揚揚的謠言。話說回來,你可有什麼仇家么?要是有的話,咱家直接藉著這事情除了他,是哪位唯恐天下不亂的尚書,還是哪位貪恣成性的總憲,抑或是內閣哪位家境豪富的學士?」
不過,儘管朱棣是一個強勢到無以復加的天子,但如今到了晚年,僅有的三個兒子中,兩個都鬧出了莫大的逆謀,唯有一直死死緊盯著的太子朱高熾還算是循良。於是,這一兩年來,除了原本就多為太子料理的政務國事,就連官員除授的事宜他也漸漸放了手,唯獨軍中事務仍舊死攥著不放。然而,這次來勢洶洶的風寒卻讓他卧床不起,於是朱高熾順理成章地接過了此次的軍務。
楊士奇老成持重,此次卻是贊同楊榮金幼孜不能掉以輕心的看法,認為應當調派勛貴數人領兵巡戈塞上,以備不測。見兩邊又是旗鼓相當,朱高熾再次躊躇了起來。一面尋思自己若是處置不合朱棣心意,難免又是麻煩;一面尋思若是做足了準備阿魯台不來卻又如何……猶豫了好一會兒,他忽地看見了張越,於是眉頭一皺就想到了主意。
這文臣武將齊聚一堂,四位文官激烈爭論,一位也不知道是煽風點火還是冷眼旁觀,剩餘的兩位勛貴卻都是沉默不語。薛祿起自卒伍,雖然貴重之後讀過幾本書,但連半吊子的本事也算不上,此時覺得那幾個人滿口文縐縐都是廢話;而安遠侯柳升則是因為之前張越的事心懷警惕,他畢竟掌管著最要緊的京師三大營,絕不想因為說錯話把自己搭進去。
為皇子不易,為太子更不易,為監國太子則愈加是十萬分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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