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卷 定乾坤
第六百六十八章 大亂

素來溫文爾雅的楊榮氣得口不擇言,兩邊一同罵上了,他這才恨恨地說:「真是聞所未聞,南京錦衣衛無令擅自拿人,私設大獄訛詐大臣,哪裡還記得自己的本分?可即便如此,徐景璜也實在是太莽撞了,竟然直接把人弄了出來送到應天府衙,之後更是託庇于南京守備府,簡直是亂了套!」
見此情景,朱瞻基哪裡還不明白陳蕪有話要說,當即借口王讓年邁體弱,讓兩個小太監服侍他去隔壁屋子用飯,等到午睡小憩了之後再回來上課。王讓乃是警醒人,自然識趣地告了退。等到沒了閑人,陳蕪便一溜煙到了朱瞻基身邊,笑吟吟地遞了兩封信過去。
這天為他講課的乃是王讓。王讓授課張弛有度,每個時辰休息一次,朱瞻基或者出屋子透口氣,或者喝茶吃些點心,總能有喘口氣的機會。等到午間,幾個宦官照例用食盒送了飯食進來,他正與王讓行禮揖讓時,卻瞥見陳蕪跟著鬼鬼祟祟進了門,又連連沖自己使眼色。
自打被冊封為皇太子之後,除了晨昏定省以及必要的朝會朝賀以及祭禮,朱瞻基就沒踏出過東宮這片區域,甚至還不及以前是皇太孫的時候過得自由。儘管早就已經定下了由他帶領部分文武大臣四月往南京祭孝陵,但一應準備他都不用插手,只需等著到時候啟程上路即可。於是,他的主要任務就變成了敷衍東宮那些老夫子。
「幸虧有寧姑姑,否則要找別的人辦這些事,我也實在是不放心。」
張輔微微一笑,心想若是換了太祖皇帝朱元璋,恐怕會順水推舟地演變成一樁大案,就是太宗皇帝朱棣也一定會雷霆大怒狠狠徹查。可對於當今皇帝朱高熾來說,第一要務便是防範著漢王朱高煦,伺其異動一舉撲滅;第二就是把永樂朝那一層陰雲統統驅散。既然皇帝沒打算真的興大獄一舉掃除所有勛貴,那麼這件事查歸查,結果卻只可能有一個。
可要說是這小子醞釀的此事和-圖-書,他又覺得不太可能,這事情怎麼看怎麼是南京錦衣衛自作孽,張越要把這麼多勛貴全算進去,應該還沒有那樣的能耐。好在為了安撫南京民心,朱瞻基已經定了十日後提早啟程。到時候張越離那位太子殿下近些,不會如眼下這般悠閑了。
端本宮端敬殿。
金幼孜之前請了十幾天假,這天剛剛病愈復出就得到了這麼個匪夷所思的消息,他只覺得腦仁疼。瀏覽了一番這通政司轉司禮監又送到這兒的幾份奏摺,他一面揉太陽穴,一面頭也不抬地說:「太祖皇帝末年有詔令廢了錦衣衛,太宗皇帝即位之初恢復,末年又設了東廠。說一句不好聽的話,京城的錦衣衛暫且不提,南京錦衣衛該裁撤了。」
「就算那個蠢物興許有這想法,但事情鬧到這份上,縱使皇上也只能息事寧人,給功臣們一個交待。你不用擔心,今天刑部倒是請命審理此事,皇上卻沒有答應,而是點了都察院劉觀隨太子南下,我看最可能的情形是將劉俊就地處死,籍沒其家,以平眾怒。當然,劉觀總會查一查,暗地裡對皇上總得有個呈報。」
「一邊是混帳東西,另一邊也是混帳東西!」
話雖如此,朱瞻基的眉頭卻擰在了一塊,信手攏了那信紙要起身,可才走了兩步就停住了。拿出那薄薄的兩張紙又看了幾眼,他緩緩又回到了原處坐下,若有所思地琢磨了起來。好半晌,他才深深嘆了一口氣:「好端端的一支強軍,撂在南京卻甚至不比京衛,祿米還要打折扣,人心不穩要鬧事也不奇怪。居然還有人說要讓這些人去修築南京皇宮,簡直是荒謬!」
「殿下,小的剛剛打陳留郡主那兒來,順便就把這兩封信捎來了。其一是小張大人應命寫的讀史小札,其二似乎是一封要緊的書信。還好陳留郡主留在了京里,否則小的只能一趟趟往英國公府跑,那就太顯眼了。畢竟,張公公如今也不管事了,hetubook•com.com小的不好經常去見。」
「阿彌陀佛,要真是這樣,這個混賬總算是有報應!」
永樂年間,朱棣厚待一眾隨著打天下的勛貴,予世爵予公田予金銀予官職,幾乎無所不給。如今新君登基為安人心,同樣不得不厚待這些帶兵的大將,三公三孤幾乎多半都是封了勛貴。而今天這件事,可以說是一下子牽扯進了朝中四位頂尖的國公,哪怕真是皇帝授意,恐怕也決不會承認——而在他們看來,皇帝多半不會這麼急功近利。
張越的兩封信厚薄不一,一邊厚厚一摞信箋少說也有七八張,另一邊則是薄薄的兩頁紙。朱瞻基此時正在看那兩頁信紙,聽到陳蕪這話,他只覺得眼前又浮現出了那血淋淋的一面,忍不住皺了皺眉,隨即才吩咐道:「這事情你再去打聽,務必弄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咦?混賬,怎麼會有這種事!」
「他如今所提之事不過是令下番官軍祿米與京衛齊,無關大政,我還能做到,況且,皇爺爺生前對下西洋官軍素來厚待有加,總不能眼看他們不能維持生計。這樣吧,你找個由頭去見一見楊閣老,他是父皇最信任的老臣,這種事情進言一二父皇總是會聽的。唔,還有夏原吉,他力主廢西洋取寶船,對於海禁卻意味不明,請他也斟酌一下此事。」
儘管朱瞻基這個太子徒有虛名,並不像昔日朱高熾那樣手握監國大權,但恰是因為如此,父子倆的關係如今只是稍微有些疏遠,還不至於如當日朱棣對朱高熾那般動輒雷霆發落毫不留情。在他的妥善安排下,兵部戶部很快便達成了一致,下番官軍一應待遇等同於京衛。然而,朱高熾卻另添了一條,詔鄭和不得擅請恩賞。
陳蕪一面答應一面點頭,正要離去,卻忽然聽見了這麼一聲怒喝,登時嚇了一跳。等轉過身來時,他就看見朱瞻基眉頭大皺怒氣勃然,連忙止住了腳步。等了好一會兒,他才試探著問m.hetubook.com.com道:「小張大人提了什麼事讓殿下這般生氣?」
東宮諸師之中,張瑛陳山事事惟命是從,無論朱瞻基做什麼都不會勸諫或是上告;而戴綸、林長懋則是成天聒噪,甚至是直訴御前;只有王讓該勸時勸,卻從來不會借皇帝的威勢。因此,朱瞻基在前者面前向來恣意,對後者卻是敬而遠之,只有王讓最得他尊敬。
世上無不透風的牆,內閣直房中的對話雖說隱秘得緊,乾清宮中的君臣奏對也暫時沒那麼快泄露,但司禮監通政司等等地方從來就是耳目最多的去處,於是兩天之內,但凡有些根底的京官全都知道了這麼一回事。公務閑暇竊竊私語的時候,眾人少不得議論那位膽大包天的南京錦衣衛指揮使,可對於此人究竟承上命還是鬼迷心竅,誰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天可憐見,他這英國公竟然還要藉著這麼一樁事情,才能名正言順地往上送一份奏摺。他今天上呈的那份筆觸犀利的奏疏出自張赳之手,倒真是一篇絕妙好文。會試在即,這個小侄兒不知道能否得償心愿。
眼看就要出了正月,英國公府上下少不得在惜玉的指揮下收拾起了過節那些笨重傢伙的時候。如今王夫人只管見客,家務事已經一應都撂給了惜玉,這當口更是無心去理會這些屏風擺件等等耗損。好容易逮著了張輔回家,她立刻把丫頭打發了出去,直截了當地問道:「老爺,南京錦衣衛的事情究竟怎麼回事?如今外頭說什麼的都有,我都快急死了!」
黃淮自己就險些把錦衣衛詔獄的牢底坐穿,眼看著幾個同伴死的死病的病,他如今的身體也是每況愈下,每每看到內閣這些同僚,總會生出某種隱秘心思。楊士奇和杜楨都是兩度下獄,楊榮金幼孜卻在永樂年間享盡了恩寵,這當口指斥錦衣衛豈不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劇烈咳嗽了兩聲,他就淡淡地撂下了兩句話。
別人都說了話,一直保持沉默的楊士奇這才張了口www•hetubook.com.com:「咱們大家既然今天都在,乾脆一塊去乾清宮請見皇上吧。事關重大,司禮監送這些過來,說不定早就傳開了,若不能及早措置,恐怕會真的如諸位所言鑄成大亂。」
「放心,王全彬只是年輕紈絝做了些不著調的事情,南京錦衣衛那是訛詐,這事情礙不了他父親。朝廷如今精通鹽政的人原本就不多,再加上鹽政開中法利在邊將,鹽運司權力有限,打他那個位子主意的人還不多……」
對於鄭和帶領下番官軍守備南京,陳蕪心知肚明這是怎麼回事,本也沒往心裏去,此時聽說張越特意在信上提了這麼一筆,他反倒覺得奇怪。待想到張越曾經在寧波市舶司折騰過開海禁,他自以為明白了這位的用意,於是便低聲提醒道:「小張大人心思固然是好的,但如今皇上剛剛下了政令,殿下若有想法還得謹慎些。」
「劉俊除了私扣官宦子弟,還關了好些勛貴的門人親眷,但是,要緊的卻是另一條。這麼一件事情捲入了多少勛貴,各位不妨好好算一算。」
只是,這件事相比如今暗流洶湧的朝堂,不過是滄海一粟,沒有人過多地留心。繼李時勉之後,錦衣衛突然呈上了昔日冒犯過皇帝的御史舒仲成的諸般罪狀,一時間,府部閣院眾大臣都覺得心裏沉甸甸的——這若是一開先例,一樁樁一件件赤|裸裸地翻舊帳,到時候滿朝文武能剩下幾個人?於是,幾個親近的內閣學士少不得苦口婆心地勸諫,可這邊皇帝還沒表態,南京那邊的幾封奏摺頓時讓內閣直房中炸開了鍋。
朱瞻基說得淡然,陳蕪聽得卻是暗自欽佩。楊士奇如今是內閣第一人,但凡他所擬的奏摺票擬,朱高熾幾乎就不曾駁過,而且那是張越的師執長輩,就算他吐露一些內情也無礙;至於夏原吉昔日下獄,朱瞻基曾經婉轉勸過朱棣多次,這位老尚書和杜楨也頗有些交情,這種事于公于私都不會袖手。
「生氣?為了一幫落井下石的小人生氣,https://m.hetubook•com•com我還沒那功夫!」
王夫人心裏正著急,聽張輔張口說了這麼些,又鎮定自若地喝茶,她只覺得又好氣又好笑,竟是顧不得那許多,一口打斷了他的話:「老爺,我如今是張家婦,問的不是王家事,而是此事是否會禍及咱們家!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我怕的是人家拿你做文章!」
「小的設法向黃公公打聽過,他如今調到了太子身邊,除了范公公等等有限幾個人,就沒人能比得上他了,可他悄悄透露說,皇上見李時勉的時候沒人在場,是後來大怒之後才叫了錦衣衛進去,盛怒之下險些當廷殺了人。事後他看到過炭盆中有字紙殘片,料想那奏摺是完全燒了。李時勉可是連先帝爺也敢頂撞的人,可那一回諫三大殿災,也只是下獄。聽說昨夜直殿監的人忙活了一夜,好容易才把那一路上的血跡刷洗乾淨。」
「英國公、黔國公、魏國公、定國公……」杜楨輕輕報出了這四個名字,心裏微微一動,口中卻說道,「後頭兩位一個承蒙皇恩襲爵,一個得以起複,倒是不足為慮,但英國公掌中軍都督府,黔國公鎮守雲南,南京錦衣衛私設大獄中,關了一個英國公的姻親,一個沐駙馬的親近家人。要是真罪過也就罷了,偏生十有八九是構陷,這罪過簡直是萬死莫贖。」
朱瞻基一面動手用裁紙刀裁開信封,一面又問道:「對了,昨兒個父皇下令將李時勉下獄時,我正好聞訊趕到,瞧見人身上鮮血淋漓,彷彿只剩了一口氣。我讓人去通政司問了問,結果卻聽說奏摺根本沒有留在那兒,看父皇那種急怒的反應,大概是直接毀了。父皇幾乎很少發火,更不用說這樣的雷霆大怒,這事情蹊蹺,你可聽到什麼風聲?」
報應?聽到這兩個字,張輔不禁啞然失笑。雖然張越沒有為此事送信過來,聽說人在南京期間一直都撲在應天府學折騰,而朝中彷彿也已經淡忘了這個曾經光芒萬丈的年輕寵臣,但他卻知道,張越決不是那種被動等待的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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