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卷 觀南海
第七百零四章 天底下最惡的買賣

見這牙婆唬了一跳,他又冷冷地說:「再者,倘若她是良民,你這便是賣良為賤,該當杖一百、流三千里。至於私賣給番人,那更是等同人口出境罪,按律當絞!先不論她是否遭過拐賣,單單這私賣番人這一節,便是罪無可恕!」
「放開我,我要見驛丞!我是被拐子拐賣給那些番人的,我要回家!」
「住手!」
「大人明鑒,小婦人只是個小小的牙婆,絕對不曾掠賣人口!小婦人不懂這麼多律法,只是跟著別人一樣行事,廣州府幹這個的人多了,而且……」
「你給我閉嘴,咱家沒問你的話!」
好端端迎接上司,卻只迎到了家眷,上司本人竟然去了懷遠驛,布政司的屬官自然上上下下都有些犯嘀咕。然而,更讓他們想不到的是,兩個時辰之後,張越雖然到了,但一同帶來的還有兩個意想不到的人。聽清楚緣由之後,左參政徐濤鬆了一口大氣,心裏極是不以為然,面上卻絲毫不露毫分,立刻吩咐差役把徐大牙下監,又命人在理問所找間空屋子給九娘住。等聽到張越說等辦完交接之後由理問所審理,他更是二話不說地答應了。
張越本就是當過縣令同知府丞等等地方官,這大明律背得滾瓜爛熟,見徐大牙雙膝一軟,駭得跪了下來,他便一字一句地說:「但凡拐賣良人與良人子女、不分已賣未賣,一概發邊衛充軍。若賣至三口以上及再犯者,用一百斤重枷枷號一個月,其餘照前罪杖責流配。至於三犯,則是發極邊衛分永遠充軍。剛剛你既說做熟了這生意,別說三口,就是三十口三百口,恐怕也是有的吧?」
「屬下參見大人。」
聽到這尖亢的女子聲音,又見那兩個驛丁模樣的漢子揪著人就想往外走,張越不禁想起了剛剛馬芳的話,立刻出聲喝止。一旁的秦懷謹也沒想到這突然殺出來的程咬金竟然是個大姑娘,便順著張越的口風問和圖書道:「趕緊住手!真是反了,這是什麼地方,豈容你們亂闖!」
王瑾這是什麼意思?那些東西他分明是笑納了,怎得這會子竟然翻臉不認人!
「慢著!」
「民女家住澄邁縣城東五方街,在家中排行第九,大夥都喚九娘。」見上首的秦懷謹和張越都盯著她瞧,她不禁有些慌張,訥訥解釋道,「大人恕罪,澄邁縣乃是漢人和熟黎雜居,不得尊長之命,民女不敢泄露姓氏名諱,否則回去叔叔嬸嬸非打死不可。」
「我如今尚未上任交接,自然還管不得你,但既然給我撞上了,少不得要管一管這件事!來人,把人帶上,去布政司!」張越說著便轉身對秦懷謹一拱手說,「今天幸會秦公公,只是眼下沒功夫再多敘話了,改日我再登門請教!」
張越深知瓊州府多黎人,其中那些峒首和土舍足可比擬中原地主,但管轄下的眾多黎人卻極其貧窮,於是賣兒鬻女的事情必定不罕見。只是,這少女漢話流利,而且瞧著更像是漢人。因此聽完話,他便問道:「既然說是瓊州府澄邁縣人,那你姓什麼叫什麼?」
「咱家還道是誰,原來是新來廣州上任的小張大人。不知者不罪,您大人有大量,別和咱家這老眼昏花的老貨一般見識。」
見底下參差不齊的官員行完了廷參之禮,坐在那裡的張越方才抬手示意眾人起身。待到眾人依序入座,他也不在場面話上多做糾纏,只直截了當地說:「本司既然出任了廣東布政使,自當盡心竭力完成職分,還望諸位通力協助。今日就先到此。自明日起辦公點卯,請諸位不要耽誤了。」
此時的他完全沉浸在難以名狀的恐慌中,對付市舶司和地方官場時又是籠絡又是分化又是打壓的那些手段伎倆全都記不起來了,好容易才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咳……都是底下人不懂事混說一氣,讓小張大人見笑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
秦懷謹原本只是打算在張越面前做個樣子,威逼了那徐大牙服軟走人就行了,此時聽張越這一條條大明律從口中迸出來,他漸漸覺得心跳得飛快,再看左右諸人,他竟是看到人人都低垂了腦袋大氣不敢出一聲,心中立刻斷定張越這是藉此立威。可知道歸知道,自覺前途一片渺茫的他乾脆撒手不管,只顧著在那兒咬牙切齒思量日後該怎麼辦。
「想不到秦公公居然還認得我。」張越淡淡地點了點頭,從袖子中掏出了那枚私章,隨手丟了過去,「這是我來此之前,御用監太監王公公托我捎帶給你的,今天我見懷遠驛不好進,也就拿出來使了使,不想這一回招搖撞騙倒是成功了。」
話還沒說完,外頭忽然響起了一陣震天喧鬧。一時間,不論是正糾結怎麼組織詞句的秦懷謹和馬芳,還是沉吟如何詢問馬芳之前那最後一句話是什麼意思的張越,都回過了神來。就在這時候,門帘一動,一個人竟是如同滾地葫蘆似的仆倒在地,緊跟著竄進來的兩個人則是撲了上來,一左一右死死摁住了她。
按照規制,天子大喪,宮中太監宮女需服三年孝。但是,在外監軍或是鎮守提督的太監卻無需遵從此例,畢竟,他們常常要見人要坐堂要辦事,身著孝服便有些不合適了。然而,此時這個中年太監卻是一身麻衣布冠,腳下露在外頭的赫然是一雙黑步履,但那自然而然露出凄苦的臉上,那雙眼睛卻是顯得很是陰鶩。撂下剛剛那句話后,他這才打量起了張越。
「算了,管他呢,咱家自己的前途還沒指望,何必去想別人如何!如今廣東布政司就他這麼一個左布政使,右布政使項少淵病得幾乎不管事,還有誰抵得住他?至於番人……那些個傢伙更是不頂事!咱家自己的事最要緊,可是該怎麼辦?」
張越沉吟片刻,遂向那臉色m.hetubook.com.com陰沉的牙婆徐大牙問道:「她說的可是真話?」
說話間,門帘再次被人高高打起,緊跟著進來的卻是一個膚色暗沉穿著體面的中年婦人。她平素直闖慣了,卻沒料到這兒還有別人,認出秦懷謹,她嚇了一跳,慌忙行禮,又賠笑道:「小婦人不知道秦公公在這兒,著實衝撞了,這就把這個不懂規矩的丫頭帶下去!」
「哎呀,秦公公,你怎麼信這個小丫頭信口雌黃,小婦人也不是頭一天當牙婆了……」
為番人採辦中原女子?原本已經猜著多半脫不了人口買賣的張越頓時眉頭大皺,他很清楚,一旦海禁大開,必然有在中原活不下去的人打起往海外尋活路的主意,這也是後世那些殖民國家常用的辦法,因此早就預備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是,往海外流亡是一回事,把本國人賣到海外又是另一回事。別說大明律例對人口出境原本就有諸多限制,就是沒有,他也決不會容許這種天底下最惡的買賣。
秦懷謹見張越臉色陰沉,立時知道這位恐怕要插手此事。雖則覺得張越小題大做,但他也不願意放過這示好的機會,連忙吩咐左右隨從的小太監上去把那少女帶上前來,又和顏悅色地問道:「咱家問你,你既然說是拐賣,是誰人賣的你,你是從哪裡來的,姓甚名誰?」
秦懷謹沒好氣地喝了一聲,又看向了面前的藍衣少女。這時候,她方才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這下子,屋子裡有的人不耐煩,有的人皺眉,有的人搖頭嘆氣,如那徐大牙則是急得直跳腳。好一會兒,藍衣少女方才抹了抹眼睛,抽抽嗒嗒地說:「民女是瓊州府澄邁縣的人,因家境不好,常常在外頭幹活。結果一天去廟會時和人失散,稀里糊塗被一個婦人哄了出來,後來到了廣州府,就是這個牙婆買了,轉手就帶了到這裏來,說是要賣給番人。民女就是死了,也絕不要落到那些番人www•hetubook•com•com手裡!」
三大市舶司的提督太監素來是肥缺中的肥缺,秦懷謹當初也是孝敬了劉永誠一大筆錢方才謀得了廣州市舶司鎮守太監這麼個差事。之前朱高熾登基沒多久就駕崩了,他穩穩噹噹又多幹了大半年,自然少不得趁機狠狠大撈了幾筆。等到朱瞻基登基之後,他也沒少為了自己這個位子好好運作。此時,他越瞧張越就越覺得面相熟悉,立刻換了一幅笑臉。
由於此前的左布政使乃是獲罪被貶,右布政使項少淵又因病休養,因此這天的交接全都是左參政徐濤代辦,一應規程還算簡單。等最後接過那方三寸一分,厚七分的從二品布政使銀印,張越不禁掂了掂那沉重的分量,隨即鄭重其事地將官印擺在了案上的右首。
情知如今今天這坐實了是往番外的人口買賣,張越正覺得煩躁,此時一下子抓到了徐大牙的語病,他立刻把臉一沉,厲聲喝道:「住口!朝廷有律例,所謂奴婢,只給勛臣貴戚官員士紳,從沒有給番邦國王使臣的道理!」
徐大牙原就覺得秦懷謹過問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著實蹊蹺,剛剛聽到馬芳稱張越大人,知道這也是個官,於是越發賠了小心:「大人,小婦人也是從別人那兒買來的她,這契約上寫得明明白白,還到衙門立了券書,怎能憑她空口白話就說是拐賣?小婦人這牙婆買賣也不是一兩天了,每年賣出去的奴婢至少有百八十,從來都是清清白白……」
瞅見張越神色冰冷,徐大牙自然是極其驚慌,咬咬牙正想攀扯其他人,實在不行就把身後的靠山說出來壓一壓這個年輕的官,卻看到張越已經是緩步走到了身前。跪在地上的她只覺得那種居高臨下的目光很是磣人,到了嘴邊的下半截話竟是吞了回去。
他這打量不要緊,馬芳卻是嚇了一跳,連忙哭喪著臉上前見禮:「秦公公,小的只認您那私章信物,他既然真真切切拿出來了,小的怎知道https://m.hetubook•com.com他是假冒您的名頭招搖撞騙?」他一面說一面惡狠狠地瞪了張越一眼,這才朝一群呆若木雞的驛丁喝道,「都愣在這裏幹什麼,還不把這個可惡的騙子拿下送官!真是反了,竟然騙到咱們懷遠驛來了!」
見那個少女身穿藍布衣裳,鬢鬟散亂,此時正在死命掙扎,張越少不得看向了馬芳。面對這詢問的目光,馬芳不覺頭皮發麻,連忙解釋道:「大人,這不關小的事。這牙婆諢號徐大牙,常常和番人做買賣,那些番王都喜歡中原的女子,每次使節過來,少不得從她那裡買上幾個絕色丫頭回去,這丫頭就是徐大牙專程來送給這裏的幾個占城使節的。」
秦懷謹握著剛剛接到的那顆私章,心裏要多驚駭有多驚駭。得知朱瞻基登基的消息,他便立刻讓人帶著自己的私章飛馬趕到京中,向剛剛榮升的御用監太監王瑾獻上了自己的一半珍藏和私章,希望能花血本保下提督太監的位子。可這事情尚沒有一點迴文,張越就上任了,他自然又驚又怕。然而,這些都比不上剛剛張越這隨手拋過來的東西。
看到張越當先出門,他身後的一條大漢上前老鷹捉小雞似的拎起了渾身癱軟的徐大牙,另一個則是客客氣氣地對那個自稱九娘的少女做了個手勢,幾個人須臾便走得乾乾淨淨,秦懷謹只覺得心頭一股涼氣直衝了上來。張越的狠辣他自然聽說過,可從前據說都是先軟后硬,從來沒有一上來就擺出這幅強硬態度,莫非是此次成了封疆大吏,所以越發霸道了?
這兩人一問一答,旁邊自然是驚倒一片,剛剛還覺得自己那舉動能補救一二的馬芳呆若木雞,醒悟過來之後,他恨不得狠狠打上自己一嘴巴子。照秦懷謹所說,那可是新上任的布政使,是他這個不入流的驛丞能夠惹得起的?發覺張越似笑非笑地看了過來,他不禁有些腿軟,可剛剛瞧著像是肥羊的臉,這會兒看著卻是暗藏殺機,他竟是不敢出口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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