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卷 兒孫福
第九百二十四章 平生有幸

杜綰擅棋,三三好書,小六工畫,七七則是年方十一便彈得一手好琴。此時此刻,便只見她勾抹挑揉,手法雖說仍有稚嫩,卻足以讓在座眾人連聲驚嘆。一曲石上流泉過半,旁邊經過的畫舫便有不少捲起了紗簾竹簾,更有人探出腦袋向這邊張望。
張家祖塋在開封城西的五里坡,顧氏和張越祖父以及數位妾室的合葬墓也在這裏。如今由於張玉追封河間王,三代祖先皆封榮國公,這兒的規制自然也大不相同。內中的青松綠柏比往日多了好些,甚至還御賜了五戶守塋人家,原本的守衛再加上開封都司撥來的軍士,將這兒附近守得嚴嚴實實,杜絕了那些敢於窺視亦或是覬覦其中的人。
杜綰見張越被一群孩子的表決心逗得滿臉笑容,看了一會方才上前淡淡教訓了幾句,總算是讓孩子們安靜了下來,隨即方才正式上香供祭拜。墓園中尚有張家好幾代先人的墳塋,因而一路祭掃過去,張越便有旁邊老族長委派的那個執事解說那些先人的事迹。自然,河間王張玉因為當年戰死之後便把遺骨運回北京,沒有落葬此地。
看見他這驚愕的表情,杜綰不禁抿嘴一笑,帶著眾人迎上前來,這才說道:「自從你致仕回來就總是悶在家裡,孩子們嘴上不說,心裏卻都惦記著。如今天氣好,所以他們前幾日就商議好了,說是要找一天晚上一家人出去逛一逛。正巧小五他們一家得了恩旨回來省親,這就撞在了一塊兒。靜官之前也趕了回來,可不是全都聚齊了!」
離著張家老宅不遠處的地方,一輛馬車緩緩放下了車簾。車廂中的人舒舒服服往後靠了靠,輕聲說道:「從今往後,他是真的用不上我了。」
既然是杜綰派人特意來說,張越自然知道這是正式出門,因此換了一身鴉青色提花右衽交領衫,束了四指寬的灑線綉二色金鑲玉帶,赫然是平日正式出門拜客的裝束。及至到了正房,他便發現偌大的地方赫然是濟濟一堂,兒女孫輩來了不少,不禁吃了一驚。
「什麼大人,老族長只叫我名字便是,這裏只論輩分,不論官階。」張越見老族長攥著自己的手用力頗大,心裏不禁一動,便開口問道,「可是為了族裡的事煩心?」
因此,見張越伸手過來要攙扶,他一把就抓住了那雙手,老眼中已經是有些發紅:「張大人,小老兒年紀也大了,有一件事務必請你答應我……」
時至今日,坊間民眾對於張越的傳奇仍然是津津樂道。張越歷經永樂、洪熙、宣德、正統四朝,建立功勛無數,能文能武,而最要緊的是,他是南京最大的私辦學院——金陵書院的大力支持者。不單單是他,其師杜楨當日告老致仕之後,也差點被金陵書院誠邀出任山長。他雖婉言謝絕,可卻常常前往講課以及主持學生激辯,但凡是來過書院遊學參觀的,幾乎都見識過這位內閣大臣的風采。如今翁婿倆全都是金陵書院的常客,這也使得金陵書院多年穩居江南第一民辦書院。
看著長相甜美的小外孫女仰頭衝著自己笑,張越不禁寵溺地揉了揉她的腦袋,隨即便若有所思地舒了一口氣。不知不覺,連這個最小的孫輩都十歲了,正是和自己剛到這兒時相同的年齡。回過神來的他低頭一問,得知是自己的么女把孩子送了過來,不禁笑著問道:「那你娘人呢?是先去看你外婆了?」
那人卻靠著軟軟的靠墊,沒有出聲,眼神中儘是寬和。
「外公,我今天剛到,緊趕著就先來看你,我夠孝順吧!」
杜綰送的是一頂親手製作的涼帽,靜官送的是朝廷新製成的快銃,三三是松江新產的棉布掛帘,小六的是一雙親手縫製的千層底布鞋……雖說他在京城度過五十壽辰的時候,皇帝朱祁鎮和勛貴大臣送了無數名貴禮物,卻是及不上今日這些普普通通的東西。
「其實,還有一件事,我恐怕得瞞您一輩子了……不過,我一直很感謝老天爺賜給了我這麼一個家,讓我能有一個比很多人都高的起點,這才能有我這精彩的一輩子。我這一生,是從開封起步的,將來我會一直多多回來看看……」
「這不是挺好?你婆婆是小五,你是小六,如今蘋丫頭是七七,這五六七都齊全了。」
話音剛落,外頭忽然響起了轟然爆響。畫舫中眾人抬頭望去,就只見夜空中瓊盞玉台,赫然一片璀璨。m.hetubook.com•com什麼八仙捧壽、珠簾倒掛、玉女東來……數不盡的煙花在夜空中綻放開來,但只見燈影燭天,爆聲濺水,也不知道引來了多少人的嘖嘖驚嘆。
「爹,你真厲害!」—會說這話的,自然是年紀最小的小六。
既是早已準備好的,太平侯府門口自然是很快就預備停當了。統共是一架八抬大轎,三架四人抬,餘下便是女眷所用的車,林林總總停滿了一整條大街。張越雖說已經年紀不小,可看到那華蓋滿街的架勢不禁直搖頭。見他神色不好,如今當了總管的連生知道自己會錯了意思,連忙擺手吩咐人去置換,最後,那前呼後擁的儀仗護衛全都撤去不用,只用了三輛朱輪華蓋青幔雲頭的馬車,再加上十余護衛隨行。
尾聲 盛世朱門
「您問什麼是小書院?這是我那會兒靈機一動想出來的,天下有的是教書育人的書院,可大多是針對已經有了些基礎的孩子,這啟蒙的學堂反而是良莠不齊。除了經史子集之外,我又加了不少其餘課程,掛著海外珍本的名義讓他們去學,如今感興趣的人竟是不少……」
「此次我回來,英國公也有交代,所以我們兩家將為族中再添置五百畝祭田。」
白髮白須的杜楨看到小一輩的上來痴纏,自然而然露出了一絲笑意。杜綰和小五看見他歡喜的樣子,不禁想起了之前去世的裘氏,少不得雙雙上前承歡。
南京城的西皇城根有一條不顯眼的小街,然而,但凡本地人,幾乎就沒有不知道這兒的。雖說自宣德初年開始南京屢屢地震,但自從那位貴人來到南京定居之後,這地震竟是奇迹一般地無影無蹤。這條小街上那戶大宅門的主人曾經被人稱作定海神針,只如今地震都沒了,少不得又多了一個震地太歲的綽號。但不管如此,這一條普普通通的太平街已經成了整個南京城最傳奇的地方。
老族長這才明白是這麼回事,頓時心裏鬆了一口氣,但張越如今畢竟是張家最有實權的,又得皇帝信賴,因而他不得不苦心多勸一句:「可越哥兒,這為官一任,無論是同宗還是姻親同鄉,彼此之間畢竟得扶持一把,哪怕看著老夫人當初對你的扶持,你也得做做樣子,否則如今的顧家人只怕會耍無賴,到那時候對你的名聲定然有損……」
「咦,七七,你什麼時候來的?」
眾人鬧騰了好一會,畫舫便徐徐起行。此時,天色漸晚,水面被燈火映照得金耀璀璨,一大幫人團團圍坐在了一張大圓桌的兩旁,又有侍女送上了茶酒果品,自是閑坐飲酒談天,坐看湖光水色。趁著這機會,杜綰對張盈丟了個眼色,張盈立刻拉著七七站起身來。
而萬世傑也在這時候一同展開了另一幅畫卷,卻是一幅萬帆出海圖,上頭卻是密密麻麻用工整小楷寫著眾多名字。張越看到頭一個名字便是方銳,忍不住笑了起來。不消說,這便是那些賺得盆滿缽滿的海商們所送的賀禮了。
如今正是日落之後,十里秦淮河邊又是一片濃酒笙歌的景象,河上的畫舫更是已經隨風飄來了陣陣歌聲,隱約還能看見輕歌曼舞的歌女舞姬。河邊一處楊柳青青的碼頭上,正停泊著一艘兩層畫舫,來往富商大賈也有去探問詢價的,可很快就被怏怏打發了回來。
「今晚若是有酒無曲,未免無趣,七七又學了一首曲子,就讓她彈一曲給大家助興!」
呢喃著這些,張越漸漸低下了頭,合十又念誦了一會兒,隨即方才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間屋子。冬日白天的最後一點陽光堅韌地透過厚厚的高麗紙,灑在那具黑漆漆的螺鈿大床上,彷彿給這已經失去主人的卧具添上了一層淡淡的金漆。
說到這裏,他頓了一頓,又緩緩說道:「至於顧家人,我也不是全然不幫,早些時候我已經讓人打聽過了,顧家族裡有幾個清貧卻願意上進的,所以我已經讓人資助了。願讀書的可以去書院,願經商的介紹他們去學著經營產業,至於願意自食其力做事的,我也讓人給了他們機會。只是這等坐吃山空只想著打秋風撈好處的,我卻懶得姑息。」
「爹,要是京師發大水,我也會學您當年那樣,帶著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一起走……不對,還有帶著您和娘親還有姨娘……還有祖父祖母和其他姐姐們……」——這已經有些繞暈了的和-圖-書,自然是挺起胸膛作小男子漢狀的次子端武。
「奉老侯爺老夫人及家主人命,為太平侯祝壽!」
「要是你們都想知道曾祖母的事情,就等你們爹爹回來時再說吧。」
江南錦繡之邦,金陵風雅之藪金,秦淮河更是向來享有十里珠簾之名。金粉樓台,畫舫凌波,槳聲燈影,數不盡的衣冠人物,道不盡的文採風流。雖說如今仍有官員不得出入青樓楚館的禁令,但自從江南的商業日漸發達,南京仿宋朝開封解除宵禁令以來,這秦淮河上每逢夜晚便華燈燦爛,也不知道讓多少富商大賈流連忘返。
誰都知道,如今大明天字第一號世家便是張家。英國公張輔如今已經九十有二,卻依舊精神矍鑠,如今早已不再管事,取而代之的是嫡子張忠出任右府左都督,他只在家裡坐享天倫之樂。張輔的兩個嫡親弟弟都是名聲不顯,而本家兄弟子侄中卻有好些大名鼎鼎的。從弟張信官至四川都指揮僉事,二子一襲世職,一至國子監司業,可謂是清貴和軍職都佔全了;從弟張攸爵封陽武伯,如今爵位是次子張起承襲,長子張超積功累進都指揮使。只是,除了英國公之外最顯赫的另外一支便是這太平侯。
帶著這一絲感動,張越自然是在眾人的勸酒聲中破天荒飲下了一盞又一盞。酒酣之際,他只覺得畫舫忽然停住了,緊跟著便聽到底下有人大喝了一聲。
「顧家的事情,我已經料理了。不是我不幫您照顧顧家人,只是他們本家那幾個都已經是不可救藥了,我吩咐人留心那些小的,但凡可以造就的,到時候便設法幫幫忙,至於那幾個肯自己努力的,我也都一一幫了。至於開封的張家本家,只要我在一日,便會讓人照拂一日,只誰也說不準將來,我也一樣……」
因為五百畝祭田,族中老少很快安靜了下來。有了這麼一大筆田產,族中年末又多了一筆進項,那些只靠這些接濟過日子的族人想想其中的好處,對於那些家規的抵觸心理也就淡了些許。而幾個家產豐厚不用靠這個過日子的,又畢竟畏懼張越和京中英國公的權勢。如此一來,原本就擔心壓不住場子而請了張越過來的老族長鬆了一口大氣。
「老族長,天氣太冷,我又打算在這兒過三日,您難道還能一直陪著不成?還是先請回吧,您這麼大年紀,若是有什麼閃失,我這個晚輩心裏怎麼過意得去?」
歷代先人,借你們的地方教導一下子女,還請你們不要見怪!
出了屋子,張越便看到了迎上前來的杜綰琥珀秋痕,還有她們帶著的一大堆孩子,便笑著走下台階去,拍了拍孩子們的腦袋,又沖她們點了點頭:「後日我們便回京。」
車中的女子微微一愣,隨即便笑了一聲:「如此不好么,你想著過輕省的日子,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張家老大人比你還年輕些,卻帶著夫人遊山玩水,你如今也能像他這般逍遙了。」
兩個已經都梳起了婦人高髻的女人對視了一眼,不由得會心一笑。不論從前如何,至少從今往後,她們都是孩子的母親了。
牆上的字畫早在當年的搬遷時被收走了,如今有的正掛在北京的宅子裡頭,有的還存在庫房裡不見天日。他進了東屋,一應傢具仍是當年的舊貌,只欄架格上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有,雖是纖塵不染,可那種啞暗的光澤卻和勤于拂拭的那種油光完全不一樣。到了最裡邊顧氏的那架螺鈿大床上,他方才輕輕坐下,深深吸了一口氣。
「說什麼?誰讓他給咱們起了這些個不著調的名字,這回偏瞞著他!」
這天要一大早,一個人在書房中看著方敬和張菁從海外捎來的信,張越忍不住嘟囔了一句,旋即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獃獃地看著天花板出神。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被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驚醒,一低頭,卻見一個人影撲了過來,笑嘻嘻地抱住了他的胳膊。
「外公,外公!」
儘管如今身居高位,但萬世傑仍然是從前那幅隨便的做派:「要彈劾也是你這個太平侯居前,我一個小小禮部尚書算什麼?你倒是會享清福,害的我之前降職想找個人說情都辦不到……再說了,今天這畫舫是咱們家自個的,又不請歌舞伎,誰敢說閑話?」
老族長論輩分比張越年長兩輩,奈何下一代沒什麼出色的人才,兒子到了五十還只是個秀才,連個舉人都沒hetubook.com.com能掙上,族中其他本支旁支亦是如此,林林總總四五個秀才,有年輕的有年長的,只是彷彿舉人兩個字就是奢望了。河間王張玉那一支是早就搬離了開封的,自打顧氏把另一支也一塊挪去了京師,開封這邊就日益破落了。有本事的不是到外鄉想方設法謀個出身,就是到京城去投奔了那兩支貴極一時的親戚,這邊唯一的希望便是張家的祖塋還在,可若是那邊在京師另擇了風水好地,另設家族墓園不再遷葬回來呢?
等他起身的時候,就發現杜綰也已經拜倒,幾個孩子跟在後頭規規矩矩地磕頭,最後才彼此互相攙扶著起來。見他們圍了上來,張越便看著墓碑輕聲說:「你們曾祖母待人寬厚慈和,對晚輩也是嚴加教導。當年,你們的爹爹我生來多病體弱……」
畫舫上層,一個人正憑欄遠眺,當瞧見不遠處過來的那一行人的時候,他便扭頭笑道:「岳父,元節他們已經到了!」
因從前為官的時候每逢生日必有外人攪擾,因此不厭其煩的張越便漸漸形成了除卻整壽一概不過生辰的習慣,今年自是把這事情拋在了腦後。此時聽到這句話,他這才恍然大悟,還沒來得及回答,就只見面前的桌上變戲法似的堆滿了各式各樣的禮物。
「爹爹您給咱們起小名也太省事了,打從二姐叫三三之後,三姐就成了四四,我這老么因為不能重了婆婆,於是就成了小六。可是,都到了第三輩了,您卻偏偏給我家蘋丫頭起了小名叫七七!咱們一家人,難道就離不開那些數字?」
夜遊秦淮河的多半是攜妓挽姬的文人雅士,因此,當瞧見好些個衣著華麗風姿綽約的女子從那朱輪華蓋車中下來上了畫舫,一個從旁窺伺的紫衣公子忍不住嘆道:「這秦淮河上的歌姬舞姬我都看得熟了,哪裡來了這麼一批清雅高麗的?」
父女倆你一言我一語,旁邊的七七仰頭看著兩人,卻是一臉的好奇。好一會兒,張越才想起還有寶貝外孫女在,於是便乾咳一聲說:「好了好了,別讓七七看了笑話。小六,這回怎麼沒聲信就回來了,我那女婿呢?」
張越這才得知是怎麼回事,見一群晚輩都笑吟吟地看著自己,他只覺得心頭一熱,便搖搖頭道:「多大的事情,非得瞞著我,我在家裡不就是圖一個晚年鬆快?好了,今天就依你們,且快快活活鬧騰一晚!」
她的話還沒說完,外頭就傳來了一個丫頭的聲音:「老爺,夫人請您換一身衣裳,預備著出門。」
當張越終於結束了和老族長的談話,把人送將出去一程後轉回來的時候,就看見一干孩子全都瞅著自己,忙大步走上前去。等問清楚事由,他不禁微微一笑,隨即就在墓碑前半蹲了下來,望著那兩列大字出神。
興許是從前滿天下的轉悠,一刻都不得閑,這兩年閑散在家,張越反而不願意動了,大多數時候便是在書房著書作畫,杜綰也常常伴著一同寫寫畫畫。所以,這會兒聽到妻子讓人捎的話,他只覺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禁看向了張盈。
祭掃之後,張越就讓杜綰帶著孩子們回去,在祖塋中整整守了三日,這才在第四日的大清早回城。一到家裡,他便得知老族長開了宗族大會,雖說他是晚輩,但既然是官居二品,少不了被人請了過去。有了他坐鎮,老族長自然是底氣十足,輕輕巧巧就定下了數條族規。而張越知道這些條條框框會觸及不少族人的利益,到最後就開口撂下了一句話。
一曲終了,張越忍不住擊節讚賞,正要大大誇獎一番外孫女的時候,卻見七七抱著琴艱難地跑了過來,仰著頭說道:「外公,這是我專門為你的壽辰準備的,好不好聽?」
「可是,我覺得七七這個名字很好聽……」
盛世朱門覓風流,富貴也需穩中求。了卻家國天下事,攜妻帶子泛輕舟。
張越看著滿船的人,見人人臉上都蕩漾著幸福的神采,心中自是異常溫暖,於是點點頭便輕輕抓住了妻子的手,一同仰望著恍若白晝的夜空。
佔據了整座小街的就是太平侯府。掛著太平府三個字的金漆牌匾乃是宣德皇帝朱瞻基親筆所題,底下赫然蓋著御寶。因此,這三間五架的正門自然是長年封鎖,就連王公貴戚前來,也往往都是側門出入。此間主人張越永樂年間科舉入仕,七年而任封疆大吏,越三年而入六部,https://www.hetubook.com.com在宣德帝駕崩之時封太平伯,致仕時還只是五十齣頭,卻又進了太平侯。相較於曾經獲得的種種高官顯爵,主人翁對於太平侯這個爵位極其喜愛,更是自封了一個太平居士的雅號,如今人都稱一聲張太平。
老族長早知道張越機敏,此時便低下頭說:「我也知道,你們那一大家子遷往京師,是聽了英國公的建議,也是為了前途,可如今開封張家這邊雖說沾著你們的名氣,又是開學堂,又是置辦祭田,族裡對於那些孤寡貧寒的同宗都有貼補錢糧,可一味如此,竟是助長了那些人的懶散習氣。你離了開封十五年,族裡少年中過了縣試的才十人,過了府試的六人,過了院試最終中了秀才的,就只有三個人,要知道這可是十五年!再這麼下去,開封張家只怕就要如同顧家那樣敗了。我知道你不會如顧家那般不理會本家,可是……」
「廢除殉葬,開辦學校,發展貿易,推行殖民……比起這些,我這輩子乾的最英明的事,其實是讓宣宗皇帝多活了十年……只沒想到他看著這麼好的身體,竟然比我走得早!」
宗族大會散場之後,張越便回了老宅,他沒有回房去看妻妾兒女,而是徑直來到了北邊最深處的那座院落。自從顧氏舉家搬遷到了京師之後,這座院子便一直空著,雖是一直讓人打掃修繕,可大約是因為少了人氣,終究是流露出了一股陰森陳舊的氣氛來。此時此刻,他推開正房大門入內,見正中仍是從前那張大案,就反手關上了大門,默默地走到了那大案前,輕輕用手指在上頭拂過,卻是沒有發現一絲灰塵。
「說得好聽,我看是爹爹你就知道偷懶!」
杜綰曾經聽張越提過過往,但如今看著他對孩子們耐心地講述著從前小時候的事,如何拜師,如何經歷開封府水災,如何考縣試府試院試,如何在家裡突然遭難時上京……一幕幕過往從張越口中道出,那種驚心動魄的事情聽著也覺得恬淡了些,反而有一種淡淡的溫馨感。
宣德八年,天下大熟,天子親巡開平,擊退瓦剌來犯大軍,朝局穩定,而皇太子則是正式啟蒙讀書。在祥和安寧的氣氛中,京城和順德府兩位皇弟的先後薨逝,自然而然便被大多數人忽略了過去。民間那些茶館酒肆之所,人們感慨碰上好年頭的同時,口中卻是多了一個名詞——仁宣盛世。
張越舉著酒盅看著窗外,心裏想起了年紀一大把卻相攜游天下的父母雙親,結果忽然聽到這麼一句,他立刻驚愕地轉過頭,恰看見七七端端正正坐在前頭,食指輕挑彈了第一個音。須臾之間,那具宣德皇帝朱瞻基御制的名琴「龍吟秋水」迸發出了無比美妙的音色。
(本書完)
瞧見門邊上站著一個年輕少婦,藕合色對襟衫,白絹挑線鑲邊裙,頭上珠花斜綴,眉眼間並不用多少粉黛,卻是顯得清新脫俗,赫然是自己的么女張盈,張越不禁笑吟吟地叫了一聲小六。結果不叫還好,這一聲一出口,那少婦頓時拉下了臉。
平生有幸,逢盛世。
「您可別瞧我,我可什麼都不知道,要是有玄虛那也必定是婆婆的主意!」說到這裏,張盈便不禁笑道,「婆婆都一把年紀了,可還是和我小時候見的差不多,這會兒必定又叨咕什麼新鮮花樣呢!爹爹趕緊去預備吧,若遲了,指不定被編排什麼話!」
聽到這裏,張越就知道當日自己對顧林那番態度只怕是傳出去了。見老族長一副欲言又止臉色發紅的架勢,他便和顏悅色地說:「老族長言重了,有你這等德高望重的坐鎮,開封本家不會落到那副境地,至於顧家,原是我看不慣顧林和他老子那種做派,因老太太出自顧氏,他們便彷彿賴定了張家似的。這些年來,我給了田,又給他們擼平了好幾樁官司,可結果便是他們變本加厲。既是如此,那他們日子過得窘迫,自然不是我逼的。」
「咱們今天剛到,公公婆婆也一塊來了。這會兒他和公公一塊去見外公了,說是遲一些再來向您問安。婆婆這會兒去見了娘,我就帶著七七過來看您……」
小五有多難應付,張越的體會可是比張盈這個當媳婦的深多了吧,苦笑一聲之後便立刻起身出了書房。而他前腳一走,七七就拽著張盈的衣服問道:「娘,你先頭不是和外婆她們商量好了么,怎麼對外公說不知道?」
「爹,我一定學你,和-圖-書帶好弟弟妹妹!」——這比較靠譜的話便是來自於長子靜官。
賦予他生命的,是冥冥之中的天數,但賦予他這精彩一生的,卻是從開封張家的起步開始。父母當日離京遠遊的時候,大約也曾經到過這裏祭拜,只不知道那會兒,他們是怎樣的心情。想著想著,他便屈下雙膝跪了下來,在墓碑前端端正正叩了三個頭。
見張越怔忡地憑欄而立,杜綰便上前笑道:「看來,不單單是咱們記得你的生日,就是爹娘和袁伯伯也沒忘了!」
戲謔地打趣了一句,見張盈那臉上快要掛不住了,張越這才笑呵呵地舉起雙手說:「好了好了,我當初起這名字,只是因為我喜歡女孩兒。你看看,從你二姐算起,咱們家只有四個女孩兒,就算如今我兒孫滿堂,孫輩裡頭也只有七七一個丫頭,這樣一個個排下來,不就是正為了顯著女孩兒的金貴?」
「今兒個是杜老學士和太平侯萬大人翁婿一家游秦淮,萬大人可是欽點主持明年的會試,你再敢胡說,以後就不用想著科舉了!」
更讓他猝不及防的是,老岳父杜楨莞爾一笑,站起身打開了一個紫檀木長匣子。旁邊的小五連忙上前幫忙展開,卻只見是一幅濃墨重彩的百鳥賀壽圖,只周邊的留白處蓋了一方又一方的印章,瞧著竟是連一絲空余都沒有。
張越自然不會去理會外人的議論,一登船見到自個的老岳父和連襟,他先是一一見過,旋即便衝著萬世傑笑道:「要是讓人知道你這個主持會試的主考官竟然泛舟秦淮河,也不怕都察院彈劾你一本?」
戴著帷帽的杜綰領著幾個孩子站在不遠處,看著張越對老族長侃侃而談,情知他是未雨綢繆為家族未來打底,不禁微微一笑,目光又轉到了那高大的墓碑上。孩子們多半沒見過這位曾祖母,此時都好奇地打量著,而唯一見過的靜官歪著頭想了許久,終究是記不起那還極小時曾經見過的容顏來,因而當三三四四和小六抓著他的衣角詢問時,他便顯得異常尷尬,最後還是杜綰替他解了圍。
「我在這兒呢,您只顧著看外孫,哪裡顧得上我!」
「祖母,您當年的囑咐,我都做到了。如今二哥已經是遼東都司都指揮同知,大哥仍回通州衛,已經升了指揮同知,小四也已經是翰林了,還有兩個更小的弟弟也是讀書的讀書,練武的練武,以後都會有出息……」
此時此刻,開封張氏一族的族長正在那兒陪著張越。他這一年已經是七十有五,身體也不如當日張越等人回鄉安葬顧氏時康健,拄著拐杖在寒風中站得有些顫顫巍巍。因是起頭他一意要陪著來,張越勸也勸不動,只得由著他,這會兒見他如此光景,心中未免不忍。
「不妨事,老族長放心,顧家也不是個個不成器的,我不妨說實話,顧家如今得我人情的人多,像顧林那般袖手不管的畢竟是少數,他們要是鬧將起來……族長的位子正好也可以換個人,其他各房對他們長房的那副德行早已經忍不住了。無德之人佔著族長的位置,何以教化晚輩?對了,老族長剛剛提到的事,我也正好想提。如今咱們家畢竟不比當年,祖上封公,論起來闔族上下都沾光,而如今還在的,又有英國公陽武伯,還有我這個戶部尚書,族規不可不立。勸善勸學是一方面,杜絕飽食終日的又是另一方面。」
「您當初一直想抱孫子,如今光是我這邊,您就有兩個孫子三個孫女,大哥二哥四弟那兒還有不少,這麼多孫兒孫女都聽我們說過您當年的事,而且我們都不曾嬌慣著,孩子們在小書院之中上課,至少不會丟了咱們家的臉……」
千多裡外的通州白沙庄,一群婦人正輪流往一個銅盆中丟下各式各樣的添盆禮,多的是一兩個銀錁子,少的則是兩三枚銅錢,那叮叮噹噹的聲音傳入那正被一個婆子抱在手中的嬰兒耳中,自是又引來了一陣哭聲。直到孩子洗三大禮結束,被請來觀禮的朱寧方才親自抱起了孩子,又在一個丫頭的帶領下來到了旁邊那間產婦坐褥的屋子,將孩子抱給了母親。
張越被幾個孩子圍在當中,說到最後,就成了回答問題。只要不是那麼離譜的,他全都耐心答了,絲毫沒有父親該有的嚴厲。只是聽著孩子們嘰嘰喳喳的言語,他不禁回頭望了一眼那莊嚴肅穆的墓園,心中暗自禱祝了幾句。
「這是金陵書院你教過的那些學生們送給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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