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脫身

一旦考評得了這等評價,三年內再無升遷之望且不去說,只怕還要成為旁人攻訐的借口,這才是最最讓人受不住的。
所以,這監察倒也不虞被張鶴年嫉恨,臉上微微露出笑容,徑直道:「下官只是好奇,為何這譚縱不來驗卷,卻偏偏跑到這一牆之隔的府衙來救火呢?須知我等已經算是快的了,可這譚秀才卻似是比我等還要早到。更何況,我聽譚秀才說話,這聲音似乎與那喊走火之人極為相像,不知譚秀才何以教我?」
故此,如果張鶴年寄希望于那賊人身上,顯然是不行的。
說到此處,那說話的監察停得一停,看了看其他幾人的顏色,臉上不免一笑。
只是譚縱話里說的再重,可那人卻擺出一副和氣笑容道:「亞元公且息怒,小人怎敢如此。只是亞元公身份非同尋常,身體又已然受傷,若是再貿然衝進火場,只怕出個意外,到時便是小人萬死也不及其一了。幾位大人,可是這個理不是?」
張鶴年似是被那人說動,又仔細瞧了一眼譚縱,卻見著譚縱身上果然多有傷處,特別是左手手臂上已然被燒出了一層焦皮,頓時應聲道:「譚亞元的確不能再進去了。」
這時,卻是旁邊忽地跑來一人插話道:「這人原是知府大人家的老僕了,最是忠心不過。只是這人生得不好,天生啞巴,說不得話,還望大人恕罪則個。」
「走水?」
只是譚縱縱火前早已謀划妥當,根本不怕那人將那賬簿燒毀。況且此刻脫身方為第一要務,其他的還是留待日後再說。故此,譚縱也不插言,只是看著那人貌似壯烈的衝進火場中去。
若是別的地方走水了他還不大在乎,自有本地知府負責一切事宜,可若是這文淵院內走水,他便逃脫不得責任,便是爬也得第一時間爬過去。否則別的不說,光是一個監督不力的罪名就能將他今年的考評打入差評劣等。
譚縱抬頭一看,卻見這人背著光,面貌卻難瞧的清楚,彷彿整個人都隱在了黑暗之中。
「這位壯士可還康健?」張鶴年略顯親切的看著眼前這人,這才發覺這人臉上竟有些慘不忍睹,不僅被那濃煙熏得漆黑,便是手上也多有火泡,一頭烏髮竟也被燒了大半,看起來既滑稽又恐怖。
原來,先前說話時,不管是張鶴年也好,還是王府的管事也好,都稱譚縱作譚亞元,顯然是承認了譚縱今年南京府亞元的身份了。可此時這監察卻稱譚縱為童生,卻是等於當著張鶴年的和圖書面,結結實實地打了他的臉。
因此,譚縱幾乎可以肯定,這人絕對不是什麼啞巴,更不是什麼僕人,反而是王府內極有身份的人——李熙來曾經提過,今晚這事即便是王府內知道的也甚是稀少,除了王知府極為信任的少數人外,多數人不過是聽命行事而已:譬如被人買通的文淵院內的巡視、守衛一眾人等。
張鶴年這話一出來,譚縱卻是忍不住一撇嘴。
暗道一聲「此時不釘更待何時」,譚縱連忙假裝看了看夜色,方才對著張鶴年一躬身,愧聲道:「學生有罪,誤了驗卷的時辰,尚請大人贖罪。」
「對極對極!」張鶴年見那人說的在理,忍不住就是拍手應和道:「只是還請這位壯士小心一二,若是火場形勢不妙且先以自身為重。」
到得此時,譚縱深知今晚這個局已然被自己破了大半,只是還有些註腳還需一一釘上,而此時雖然人多嘴雜,可從另一面想人多自然這見證者也多,卻正是好時機。
「譚縱譚夢花?」張鶴年先是一愣,隨即反應過來道:「莫不是今年南京府亞元?」
只是監察直屬內閣,平時也不與其他系統交往,便是當街遇上了,能相互點個頭那已經算是了不得的交情,要當頭撞上了互不搭理那才是常情。
「大人,息怒,大人,息怒。」
「如你所說,那賊人還在火場中?」張鶴年忽地插話道。
須知驗卷本是鄉試科考最後一環,雖說不過是走個過場,可真要較起真來,在童生未驗卷之前,這亞元身份還真是作不得數的,因此這監察稱呼譚縱為童生倒也算不得錯。可正是因為這事不過是個過場,因此官場之中並未有多少人在意,此時被這監察忽地提及,不免就有些打臉的嫌疑。
見得這般情形,張鶴年就算再想走也難邁開步子去了——就算要走,至少也得慰問完這位英雄再走。
這本就是官場慣例,若是現場沒有監察也就罷了,索性也無人知曉,隨便派個人過去也就完了;若是有監察在場你還先行離去,監察便可記錄在案,言其為官不仁云云。
「難不成這賊人竟還有同夥不成?」張鶴年疑問道,一雙眼睛卻有意無意地向四周掃了開去,卻是想到了先前自己的疑惑——難不成那些人便是那賊人的同夥?
這時,張鶴年已然發現與自己同來的幾位監考副手已然早早到得現場,想來也是在酒夢中聽得有人大喊「走水」,所想又與自己一般無二,這和*圖*書才與自己一樣急急趕來,便是幾位監察的同僚都已到了——與自己這一干人等相比,反倒是那南京府的知府王仁不知在何處,竟是還未到場。
譚縱這邊正自皺眉,只是還不等他說話,張鶴年卻先開口道:「咦,你這人怎的如此!莫非未聽到譚亞元所說么,怎得就收入你懷中去了!」
火光熊熊下,那宗卷掉在地上倏地攤成一塊,卻似是一本賬簿,封面上依稀寫著什麼南京府字樣。
「學生餘杭人士,姓譚名縱,字夢花,上午放榜時還見過大人。」譚縱又是一躬身,這會兒卻是不小心又將懷裡的宗卷掉在了地上。
「這位大人,此事極易,學生也正有下情稟告。」譚縱微微一笑,指著那宅院中的火場道:「學生實則于晚上九時許到得文淵院門前。只是剛到此處時,卻發覺門前守衛被人打暈跌伏于門后。學生當即起疑,正待呼救,卻不想發覺有一黑衣人從暗中偷偷貓行而出,潛伏往這後院來。要細數起來,學生也的確要擔些罪責。只因學生午間於一干同學歡慶,略飲得過了些難免有了些酒意,一時間酒意上頭,便只想將這賊人抓住。只是學生酒意過重,腳下不清,跟來跟去,竟跟失了此人。正待呼人戒備時,便見那賊人正於這院中偷偷放火。學生情急之下,趁那人得意之時,從暗中偷襲,一陣扭打方才將那人打倒在地。只是此時火勢已起,學生這才呼救喊人救火。」
只是,譚縱對於此事已然早有準備,可面上卻裝出一副不解的詫異神色道:「此處學生還有下情稟告。適才學生救得那賬簿出來時,分明瞧見那賊人竟混在人群中偷跑出去,而且身旁還有人攙扶,端的是怪事。」
「大人英明。」那管事的應承了一聲,隨即又笑呵呵道:「好在我們王府這啞仆是個皮糙肉厚的,便是進去一趟想來也無甚要緊,便讓他進去吧。」
通常來說,花花轎子人抬人,只要當事人未曾犯的過錯,官場之事歷來多是如此,所以幾人倒也不虞那幾位監察會駁了自己幾人的面子。
「這位兄台,此物乃是南京府府衙賬簿,想來是極為重要的,你切不可私自拿了去,要交於知府大人才好。」譚縱說時,又想去拿,卻不料那人一縮手就將東西放進了懷裡。
張鶴年此時正在文淵院內歇息,驗卷一事本就與他這監考主官無關,中午又被這南京府的一任主官王仁王知府多勸了幾杯酒,因此午宴后早早就回來和圖書歇息了。他卻不想,到得這月上柳梢頭的時候,竟然在迷迷糊糊中聽得有人大喊「走水」,頓時一個激靈就爬起了身來。
這監察的話一出來,幾乎就是赤|裸裸地在說自己懷疑譚縱縱火,你譚縱就是賊喊捉賊了。因此,莫說是張鶴年,便是張鶴年身旁兩位副手也是有些不爽。
「學生多謝大人關懷,學生無事。」那黑衣人起先還帶著幾分掙扎,但這會兒似乎是認出了眼前人的模樣,先是一呆,隨即臉上就極快地掠過一絲驚喜模樣。
只是這人沒跑得幾步,卻是啪的一聲摔倒在了地上。
適才他一直偷偷暗中觀察那管事的和這所謂的啞仆,雖然先前還不覺得,可到得這時卻已然可以肯定這人便是先前送自己過來文淵院的那人——實在是那種難以描述的不存在感太過特殊,便是想忘記都辦不到。
見張鶴年插話,譚縱心中一動,心知張鶴年是真的有心偏袒自己——只要把那賊人尋處來,一切自然迎刃而解!只是譚縱為了以防萬一,先前一直貓在火場內,因此瞧的極為清楚:在張鶴年幾人到來之前,已然有先到之人將那李熙來偷偷抬走了。
聽及譚縱請罪時,張鶴年還頗有些不明所以,可聽譚縱提及驗卷,頓時明了譚縱話中所意,連忙道:「譚亞元親身救火,更護得府衙賬簿安全,乃是一樁天大的功勞,區區驗卷小事又何必如此介懷。幾位大人可覺得如此?」
而此時,這監察幾乎是明火執仗一般地懷疑譚縱這南京府今科亞元縱火,難免就將那同屬文官一系的張鶴年等人得罪了。
「正是學生!」譚縱又是一躬身,隨即便想去拾那賬簿,卻不想旁邊忽地伸出一隻手來,將那賬簿搶了過去。
想及此處,張鶴年也顧不得其他了,就這麼依著酒勁,一腳高一腳低的就往那後院跑,到得地方的時候,這才發現此刻已然不在文淵院中,反而是到了南京府府衙的後院,這才記起文淵院與南京府衙這兩處乃是相通的。
可是這一次卻似乎有些不同,那幾位監察互相對視一眼,便是連譚縱也似乎感覺這幾人在用眼神交流著什麼,心中竟是不爭氣地多跳了幾跳,不免生出些擔心來。
譚縱其實心裡頭就等著別人拉住自己呢,畢竟這英雄在領導們面前做過一回也就夠了,沒必要再把自己命搭上。只是等他回頭一看,卻發現拉住自己的不是張鶴年,卻是先前說話的王府中人,先是一愣,隨即裝出一副勃然大怒神色和*圖*書道:「你這人怎得如此,未見著火勢洶湧,若是晚了只怕那賬簿便要被火燒了,這個罪責你可擔得起么!」
若要細數,從有人喊「走水」到現在,也不過是三四分鐘罷了!
好在下午酒醉的不深,此刻張鶴年頭腦雖然還有些不甚清楚,可起碼的辨識能力還是有的。出得房門看那起火的方向,卻是在文淵院後院,頓時就是一驚:要知道往年的評卷可是都保存在後院庫房之中,若是被燒了,只怕就遠遠不是評個劣等這般簡單的事情了,那可是要摘掉頭上烏紗的,就是掉腦袋也是可能的!
因此,譚縱想也知道,這人進火場救賬簿是假,燒賬簿是真。而且,燒的只怕還不是裏面原有的,更多的恐怕還是那人懷裡那本。
只是這監察權大,此時又正當職,自有監管一切事項之權利,因此張鶴年幾人也只能暗暗惱恨卻毫無辦法。
張鶴年心裏轉著念頭,一雙醉眼若有若無的往左右一掃,見左右救火人員齊備,火場火勢又得到控制,便與左右同僚寒暄了幾句,又與三位監察打過招呼,正想以酒醉為名回房繼續休息,卻不料從那熊熊烈火中跌跌撞撞地跑出一個人來。
好在譚縱天性冷靜,因此面上仍然一副不急不躁的神色,落在張鶴年等人眼中,頓時覺得這譚縱果然有君子之風,老成持重的很。
畢竟現場之中,救火之人雖然不在少數,可張鶴年自然看的出來,倒有幾人狀似救火,可實際上卻心有旁騖,提著水桶也不見取水,卻是把整個院子走了一遍,反倒是在尋什麼人或事物一般。
只見這人穿著一身已然被烈火燒得處處破爛的儒衫,臉上也被火烤的一片漆黑,一雙抱著不知是何卷宗的手也被燙得多有火泡,想來是搶救房內卷宗所致,便是連一雙鞋也走脫了一隻,遠遠地落在了那門檻處。
「哼,既然如此,你且將他帶去一邊,莫要再離火場這般近了,否則一個意外怕是又要著了火頭。」說話這人,張鶴年也是認識的,午宴時曾在王府內見過一面。只是張鶴年自覺面子上不好過,因此一甩袖,卻是再也不看那人。
見得張鶴年似乎已經有了些齷齪,譚縱心中不由一陣好笑,卻不敢表現在臉上,反而面色一整,正色道:「幾位大人且先稍待。我先前從火場內出來時,見著裡頭還有幾本賬簿在那書案上,若是及時說不得還能再搶救幾本出來。」說完,譚縱便作勢要走。
可是,無論是誰恐怕也想不到,這會和圖書兒譚縱不僅不急不怕,反而恨不得狠狠親上那監察幾口,只因這監察的問題恰好就幫譚縱釘上了他所需的最後一枚註腳。
見這人竟然自稱學生,張鶴年也是一愣,這才發覺這人穿著一身秀才才能穿著的儒衫,與普通人的長衫截然不同,心裏不由大感詫異,連忙問道:「哦?你是何人?」
張鶴年這話一出來,只要是明眼人都聽得出來,這人是完全偏袒起了譚夢花了。而且,譚縱也的確算是得了場大功勞,便是王仁王知府在面前只怕也是要先謝過他的,因此倒也不算過分。故此,幾位與張鶴年一同監考的副手各個都言張鶴年此言極善,也有說譚縱少年英雄的。
只是驗卷一事與這監考官實則並無多大關係,反倒是和那三位監察關係極大,這也是幾人敢在午宴時喝醉的原因。
不料譚縱這邊剛一動腳,那邊就被人拉住了袖子。
此時現場官職數他最高,依稀中眾人也以他為首——監察在左,監考同僚在右,一行人呈左右排開,因此他也就當仁不讓,排開前方左右,也不顧那人身形狼狽,便將那正在地上搜羅宗卷的人扶了起來。
而作為南京府的亞元,雖然未必能在日後殿試時升得一甲得那前三,獲當今官家于金鑾殿上親筆提名,可一個進士出身的身份卻是跑不掉的,日後外放為官也不過是早晚的事情。
對這些人,張鶴年雖然是現場官職最大的,可畢竟是個外地官,自然不好多話,只是心中就略有些不舒服。這時候見有人冒死從火場中搶救宗卷,還被燒成如此慘狀,說不得心中便起了比較之心,因此心裏若有若無的就起了幾分關愛之意。
壯士一詞,自古多有異議,但多數者,還是指意氣豪壯勇武之人,也多指身負大勇氣之人。因此,張鶴年此時用壯士來形容眼前之人並無過錯,反而極為恰當。
過得片刻,那為首之人先是對著幾人作了個揖,又對著張鶴年唱了聲喏,這才對著譚縱道:「本來,有幾位大人與下官等人親眼目睹童生譚縱救火一事,即便驗卷時間上有些延誤,也不過是些小節。」
自古文官自成一系,歷朝歷代文官與武官、閹黨皆是勢同水火。自本朝太祖設監察以來,文官、武官已漸有合流之勢,但與閹黨卻仍難和睦,和監察卻更是形如水火。好在這監察畢竟名義上歸內閣管轄,因此雖然兩者有些分屬,可面上卻算得上和氣。
「僅憑這一點,只怕這王仁今年的考評至多得個『良』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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