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天下英雄
第五四九章 王杲是你什麼人?

汪孚林落後李如松一步出了屋子時,就看到一旁那雙瞪著自己的眼睛。
此時此刻,已經有人給五花大綁的小罕以及小齊兄弟解開了身上的繩索,但依舊捆了雙手。當聽到李如松和汪孚林二人的對話,小罕的眼神中登時流露出了一絲凝重,可是,當他回頭去看弟弟時,卻發現小齊正揉著手腕,看汪孚林的眼神中顯然帶著深深的仇視,他不由得頭痛了起來。
「如假包換,這不,去年回去參加道試了,我出京到了薊鎮,又到了遼東,還不知道他考出了秀才沒有。」汪孚林說到這裏,眼睛迅速瞥了一眼那小罕,見他這個突然被人忽視的主角站在那裡沒有半點不耐煩,一副極其沉得住氣的樣子,他就詞鋒一轉問道,「所以剛剛看到這個小罕當著李兄的面侃侃而談的樣子,我就想起了自己當初那點事。臨危不懼侃侃而談,你應該不是普通人吧?之前被王台押送過來的王杲,是你什麼人?」
「讓他們活下來?這麼說來,代價就是你兄弟二人的命?」
可想歸想,小罕就算再聰明,也沒有辦法挽回已經決定的事。他默然無語地被人押了出去,路過弟弟身邊的時候,他用又急又快的建州女真方言吩咐了一句,大意是小心謹慎,不要亂來,隨即就被人推搡出了門。背後沒長眼睛的他當然不會看到,汪孚林一面看著他的背影,一面輕輕摩挲著下巴,眼神有些微妙。
小罕一邊說,一邊調整站立的位置,同時活動了一下剛剛被踹了一腳后極其疼痛的膝彎。見李如松顯然對自己的第一句話有些意外,他這才鎮定自若地繼續說道:「我們都是古勒寨倖存的遺民,落到現在的下場,不能怪別和*圖*書人,只能怪王都督非要和李大帥對著干。我只是想藉著今天的機會一見大人,懇求大人稟報李大帥,希望能夠減輕十歲以下孩童的勞役,讓他們能夠填飽肚子,能夠活下來。」
相比剛剛小齊以及其他女真少年的漢話,小罕的漢話顯然要說得流利一些,但有些字眼聽著還是有些彆扭,但這話里的意思,沒有人會聽不懂。
這要是別人,當年險些被革功名,肯定當成很不光彩的事,一輩子諱莫如深,可汪孚林答了一句,李如松再一追問,他就笑呵呵地當著堂上眾人的面說了出來。儘管滿屋子連帶李如松在內全都是武職,對於進學秀才那點事都不大了解,可汪孚林很會說故事,他們不禁都被他的節奏給帶了進去。哪怕連漢話不算十分熟練的小罕,以及被押在最後頭的小齊,也都豎起耳朵聽著每一個字。
眼見岳光和周遭幾個軍士為之大怒,上前就要把人按跪在地上,李如松卻笑了起來。
李如松不禁犯起了嘀咕。且不說這一出亂七八糟的趙氏孤兒故事,汪孚林這中心意思是什麼,指導年幼的仇人如何報仇?
「我沒想逃!廣寧城中都是兵,李大帥又治軍那麼嚴,就算大家分散逃,也絕對沒有一個人能逃出去。至於殺人,遼東兵強馬壯,我們這些沒有兵器,又只有這點大的,根本不可能是對手。」
儘管李如松對於那個小小年紀就能馴馬的小齊也頗感興趣,但人終究還太小,相對於剛剛侃侃而談的小罕,就明顯給比下去了。再說汪孚林說的是在遼東期間,明確表示不會帶回京去,回頭總還是李家的人。他此刻也發現小北溜出去了,這就表明汪孚m•hetubook•com•com林對之前那個自陳了解撫順關外情形的女真少年真的很感興趣。想到小罕剛剛曆數了弟弟小齊的一堆優點,結合之前汪孚林和小北透露的此來目的以及過往經歷,他也就才到了汪孚林為什麼要這兩人。
看到這麼個少年侃侃而談,汪孚林正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最初那會兒面對功名危機,在明倫堂上面對提學大宗師謝廷傑質詢侃侃而談的情景。然而,他那時候並不是只有十四歲,兩世為人的離奇經歷,讓他擁有遠勝過這年代人的經驗和閱歷,可眼前這個女真少年卻是貨真價實就這麼大,卻敢想敢拼敢搏命,到底是在白山黑水之中掙扎求存的,不能輕視了少年的智慧!
「果然有點意思。」但笑過之後,他就好整以暇地往太師椅上一靠,一字一句地說道,「你叫小罕?膽子倒是不小。只不過,有膽色不怕死的人,這天底下多了。就憑你們兄弟剛剛鬧騰出來的這麼一出猴子戲,是死是活就只在我轉念之間。說吧,如若之前你弟弟僥倖逃出馬場,外頭又真的起了騷動,你打算如何?是帶著這些古勒寨中的人逃出去?還是打算趁機多殺幾個遼東的將士?」
果然不出他的猜測,鬧這麼大隻是為了見上李如松一面!
汪孚林只覺得一顆心猛然一跳,卻沒想到李如松霍然站起身來,竟是嘿然笑道:「好,我就說,剛剛帶上來的怎都是些沒用的人,原來有膽色有見識的卻藏起來了!你,還有你弟弟,算是有用的人。相比沒用的人,有用的人總會有一條出路。」說完這話,他就對岳光吩咐道,「我回去會對父親說,十歲以下的孩童,每日勞役時間減半,別把人都m.hetubook.com.com折騰死了,這廣寧城中需要幹活的地方還很多!」
今天來的應該是李如松,可問他和王杲什麼關係的,卻是李如松身邊這個比他年紀大不了幾歲的少年,而非要把弟弟要過去的,也是這個人。聽此人之前的口氣,應該是中原的讀書人,這樣的人來遼東幹什麼,又為什麼會關注他們這樣旁人眼中不值一提的戰俘?
聽到這裏,李如松終於再次笑了起來。端詳著這個依舊沒有下跪的半大少年,他瞥見汪孚林彷彿在那出神,便開口叫道:「世卿,想什麼呢?」
因此,片刻之後,他就笑眯眯地說道:「剛剛有個少年說很熟悉撫順關外的情形,我從馬場回來的時候卻沒瞧見,已經讓人去問了。不過,我剛剛在馬場險些被這小齊縱馬所傷,李兄把人賠給我一陣子,應該沒關係吧?我遲早是要回京的,總不可能捎帶女真人,我在遼東期間,讓他們兩個跟我,如何?」
當汪孚林說到算計自己的汪秋偷雞不成蝕把米的結局時,李如松差點沒笑岔了氣:「沒想到世卿賢弟還有過那樣窘迫的時候,只不過最終大獲全勝,大快人心。只不過,你家裡真有個現如今已經十三歲的兒子?」
對於一個十歲少年的敵意,他絲毫沒放在心上,反而笑吟吟地眨了眨眼睛道:「想報仇嗎?要是想的話,跟在仇人身邊,那可是最好的報仇方法。元雜劇趙氏孤兒挺有名的,但我兒時在一本雜書上看到過一個更離譜的版本。說是屠岸賈殺了趙氏一家,斬草除根的時候卻被程嬰騙過了,漏掉一個趙武。後來屠岸賈陰差陽錯把趙武養在了膝下,最後這個視若親子的養子長大之後,卻斷送了他的性命和圖書。小傢伙,學著一點人家的隱忍。」
李如松沒想到汪孚林東拉西扯說了一大堆自己的事情之後,突然竟是問出了這樣的問題。他的眼神一下子鋒利了起來,就只見小罕連眼皮子都沒眨動一下,直截了當地說道:「他是我外公。」
於是,在仔細考慮了一下之後,他最終便爽快地笑道:「好,既然是我自己答應的,人給你!」
無非是為了錢財二字。
正好聽到李如松發問,他就笑著聳了聳肩道:「沒什麼,就是想起了我自己當初的事。」
自從古勒寨被遼東兵馬所破,外祖父王杲僅能帶走很少一部分家眷,祖父和父親雖說及時帶著大多數族人逃過一劫,但繼母使壞,他和弟弟根本他來不及跟上,就在遼東兵馬的鐵蹄下淪為了戰俘。他倒是早想過如何見上李成梁一面,可王杲一個嫡親孫子卻在表露身份之後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他不得不耐心地拖到了廣寧。今天明明一切都很順利,可緊跟而來的變故卻一再發生。
而汪孚林眼睛審視著人,腦子則在思量李如松之前讓岳光帶人來見時的要求,心下越發覺得這位李大公子用一條會漢話的標準,便給那些女真少年俘虜劃了一條分界線——大明對女真一向都封鎖得很厲害,底層的女真平民、奴隸甚至於一些將領和軍官的子弟,大多肯定是不會懂得漢話的,能夠聽說的少年只有一種可能,那便是部落重要人士的子侄,又或者是有漢人血統,跟著父母學過漢話的。而再加上讓他們自述才能,甄別起來就更容易了。
汪孚林在肚子里腹誹了一句,但那也只是想想而已。他很清楚,哪怕沒有他單刀直入的那一句話,李如松也顯然被他們這一齣戲給吸引了,十和_圖_書有八九會選擇把人帶回去細細再做盤問,以備他用。總而言之,能夠在得知上頭有遼東總兵府的大人物駕到時,急中生智想到了這種辦法,而後兄弟搭檔演了這麼一齣戲,來見李如松,不論怎麼說,就算不是努爾哈赤和舒爾哈齊這對很有名的兄弟,也絕對不是尋常人物。
而眼前這個女真少年,顯然便是頗有腦子的那種人,藉著弟弟這樣大鬧一場,成功見到李如松,雖然不像其他人那樣說跪就跪,恭順臣服,卻在言談之間表現出了更多的見識,最後提出了一個不那麼離譜的要求。但即便如此,冒的風險仍然非同小可,畢竟一個不好就肯定沒命了。而且,這個少年真正的目的,卻還值得商榷,他可不覺得此人會為了那些小孩子豁出命。
小罕的臉色明顯蒼白了一下,但最後還是咬咬牙說:「那我也只能認命,但希望大人能放過我弟弟,他只有十歲,什麼都不懂,都是聽我的。但他會馴馬,還會很多別的事情。古勒寨周邊那些山,他閉著眼睛都能走出來,山間哪些果子和蘑菇有毒,哪些能夠食用,哪些地方能夠獵到毛皮,卻沒有兇狠的野獸,哪些地方的部落很友好,哪些地方卻嗜殺,他都知道。如果大公子能夠饒過他的性命,他可以一輩子為大人做牛做馬。」
嗯?
外公……竟然真的會這麼巧嗎!
等交待完這些,李如松才彷彿想起汪孚林似的,連忙扭過頭去笑呵呵地問道:「世卿賢弟,怎麼樣?要是之前那些人你都看不中,這營地里隨便你去挑,挑中誰就直接說,只要不是十個八個,就當我送給你的。」
為什麼不給我這兩個?我就想要這兄弟倆,你能給我,能容忍我回頭問清楚之後把他們一刀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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