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官場棋局
第八零五章 投機和人情

汪孚林一聽這話,就知道如這樣直接寫信過來勸諫的,汪道昆估摸著還是第一個,因此張居正只是氣惱,還沒上升到恨之入骨的地步。故而,他就小聲說道:「首輔大人還請暫且息怒……」
他側頭一看,卻只見是一乘兩人抬的小轎正艱難地從車馬行人當中穿梭而來,轎簾赫然是青布,乍一看洗的發白,所經之處因為要人讓路,窮酸之類的抱怨聲不絕於耳。至於他身邊圍著的這些傢伙,則更是絲毫沒有讓路給人通行的意思。
張居正哂然一笑,用手指敲了敲扶手,淡淡地說道:「既然是你伯父的信,你去取來念給我聽聽。」
「是,其實,我在翰林院里,就覺察到一點端倪,有些年輕的翰林,對奪情之事很不以為然。」
「伯父日後總會知道的,我是為了他著想。」汪孚林躬身行過禮,隨即拿著手中那封通道,「這信,就讓我送還伯父如何?首輔大人總不想答書和他論理吧?」
果然,當汪孚林乾巴巴地讀完信,張居正聽到汪道昆勸自己立刻奔喪回家,料理完喪事,安葬了老父后,如若可能,應完喪以全孝道,如若朝中事務確實離不開,再答應奪情不遲,他立刻就眉頭倒豎了起來,看似虛弱的人,聲音卻變得高亢。
張居正被汪孚林這笑眯眯的一句反問給問得哭笑不得,沒好氣地斥道:「你雖和你伯父道不同,卻沒忘了給你叔父謀一個浙江好缺,那是僅次於留在兩京之外,最好的縣令職位之一,難不成還會在背後故意給你伯父穿小鞋?我要真是如此識人不明,還如何當這個首輔?快走,如果讓我聽見你在外頭吹噓說這會兒見了我,別怪我不客氣!」
四目對視,他只聽那老者輕輕咦了一聲,頓時有些疑惑。他對自己的記性一貫很有自信,確定自己絕對沒有見過對方,連一個照面都沒打過。見人竟然略一停頓,直接朝自己走了過來,他就帶著幾分強硬分開身邊包裹著的那些喋喋不休之人,也順勢來到了那老和_圖_書者面前。
「正是。恕我眼拙,老大人是……」
哪怕他明知道汪孚林從前到后這些舉動,也許是在投機,但身為首輔,他很欣賞這樣完全有利於自己的投機。因為他要的便是旗幟鮮明的追隨者!
汪孚林卻不想狗眼看人低,此時人家不走,他乾脆往一旁退讓了幾步,見七八個人忙不迭跟了過來,這才總算讓了個地方給那轎子停下,他不禁更是皺了皺眉。眼見得青布小轎的轎桿放下之後,從中下來一個五十開外,似乎比張居正看著還要大幾歲的清癯老者,身上並未穿著表示品級的官服,而是一身藍綢直裰,樸素之中卻自有一番氣度,他不禁多看了兩眼,卻沒想到對方也往他這邊瞧了過來。
張居正一聽此言,就知道汪道昆的信上絕對沒寫什麼讓自己高興的東西,當下便沒好氣地喝道:「念!」
「自是不會讓首輔難做人。」汪孚林笑著袖了信箋,隨即拱手長揖道,「那下官就此告退。」
「我是特意來見張二公子的。據二公子說,首輔大人自從聞喪之日便搬進了書房,最初三日不食,這些天也少進飲食,更不用說見外客了。」這些話自然是對其他那些官員說的,見眾人失望散去,汪孚林這才對王篆開口說道,「王部院既然剛來京城,不妨先見張二公子如何?」
「帶走帶走!」
見張居正口氣顯然有些冷峻,汪孚林便苦笑道:「不,有一便有二,我只恐伯父私勸不成,便要動真格。他雖是名士習氣,卻也在戰場上磨礪出了固執傲骨,如今只是私信也就罷了,我就怕他一頭準備了私信,一頭卻還準備了奏疏。首輔大人可否容我回去勸他?」
「這小子又說了什麼?」張居正沒好氣地喝了一聲進來,見張嗣修閃進了門,卻是欲言又止,他頓時沉下了臉,「他又說了什麼消息?」
剛剛汪孚林才提過這麼一回,如今王篆也說得和汪孚林差不離,張嗣修登時面露訝然。然而,看到王篆微微一點和圖書頭,竟是立時就要走,想到張居正這段日子悲慟之餘,卻還要謀求奪情,不能回鄉奔喪,他突然鬼使神差地攔住了王篆。
見汪孚林不在意自己一身樸素,又是坐著二人抬的青布小轎來此,竟然出口便稱老大人,老者不禁微微一笑,隨即才開口說道:「老夫南京左僉都御史王紹芳。」
竟然不是科道言官,而是翰林院的人要跳出來?
「他說,父親奪情之事,小人只敢在背後鬼鬼祟祟非議,敢怒不敢言,因為這些人愛惜前程和性命,更勝過他們非議別人時掛在嘴邊的綱常。而清流君子則不然,對他們來說,品行名聲無暇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多半會有那麼幾個人出來爭。一旦皇上又或者父親被激之下忍不住,徒使其名揚四海。」
張居正只覺得又驚又怒,可追問張嗣修,張嗣修卻吞吞吐吐說,他也只聽到一鱗半爪,因為別人一看見他就立刻避開了話頭。
「可是都察院廣東道掌道御史汪侍御?」
汪孚林心裏咯噔一下,見張居正看向自己,他便愕然說道:「伯父難道知道我在這裏?」
想想嘉靖二十六年同年黨,如今正遍布朝野,但如王世貞和汪道昆這樣的,卻始終更浮於言事,卻不精於做事,張居正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看向汪孚林道:「也罷,你若要去就去,別到時候又被你伯父趕出門來!」
至於什麼是合適的時候,張居正當然能夠明白。汪道昆在廷推之後和汪孚林伯侄反目,他也看得出來汪道昆的精氣神確實顯得差了許多,但還不至於要引疾歸鄉的地步。可汪孚林這麼說,卻無疑表明,真要和汪道昆分道揚鑣了。
儘管一切都是早就計算好的,可真正在這節骨眼上,汪孚林還是有些遲疑地出去到了門邊,開門從張嗣修手中接過信之後,彷彿沒看到這位張二公子那顯然聽到自己剛剛那番話后變得極其精彩的表情,復又掩上門轉身回來,看了張居正一眼,這才認命地自己到書桌旁邊拿裁紙刀和*圖*書裁開信封,拿出了信箋。只掃了一眼,面對那已經預料到的內容,他就苦笑道:「首輔大人,我還是不念了。我就知道,道不同不相為謀。」
「首輔大人就不怕伯父的信上寫的不是這些,我剛剛全都是信口開河?」
張居正一下子臉黑了。什麼叫做被激忍不住?汪孚林就這麼確定,接下來肯定有人會上書諫止奪情?他心煩意亂地一拍扶手,突然瞥見張嗣修臉上的表情,頓時開口問道:「怎麼,你也覺得他不是危言聳聽?」
見汪孚林對自己眨了眨眼睛,王篆若有所思,當即微笑稱好。他畢竟常年任外官,就算和張居正也偶有書信往來,卻沒有自信張府門房就一定認識自己,會放自己進去。因此,眼見汪孚林非常妥帖地親自去對門房交待,對方很快通報之後折返回來引他進門,他忍不住再次看了汪孚林一眼,見其拱了拱手後上馬離開,這才跨進了張府大門。
「只是剛回京,過來看看。」王篆看了一眼依舊門庭若市的大紗帽衚衕,若有所思地說,「首輔大人見客否?」
「好,好好好!汪世卿說得有道理,哪怕是我當初對劉台也不曾動用過廷杖,如今要對付一群視名節如命的清流君子,用廷杖豈不是成全了他們?你明日給我去翰林院中好好看看,都有誰如此不知權宜和變通,哼,這天底下缺兵的衛所多得是,我看誰骨頭硬!」
張居正一想汪道昆的性情,登時倒吸一口涼氣,暗想還真可能如此。可是,對於汪孚林要攬這件事上身,他又覺得不大穩妥:「聽說你這幾個月來再也沒有踏進過汪府家門半步,現在你覺得勸得住他?」
當見到張嗣修時,聽到張嗣修一聲客客氣氣的王部院,王篆方才收起了心頭思量,先請屏退左右。緊跟著,他才沉聲說道:「我進京已經有幾天了,趁機在四處轉了轉,雖聽說皇上下詔奪情,但朝中暗流涌動,似乎有人在暗中鼓動清流,只怕會有變故。你如今已經是都察院編修,此事www.hetubook.com•com務必轉告首輔大人。我述職之後,不能在京師多耽擱,要立刻回南京去,因首輔大人喪服在身,我只怕是來不及再見首輔大人了。」
到這時候才知道自稱下官?
「勸得住,那當然最好,可如若勸不住,他一定要一意孤行……」汪孚林頓了一頓,隨即認真地說,「那麼,我不得不以利害動之,勸諫他引疾歸鄉。事實上,自從譚公辭世之後,伯父和他多年同僚,精神一直都不大好,回鄉安養兩年,合適的時候再出山,這對他來說才是最好的。」
儘管汪孚林前後在張府盤桓的時間還不到兩刻鐘,出來的時候還心事重重,但連日以來能夠進門的幾乎都是殷正茂李幼滋這樣的高官,他在低品官員中算是絕無僅有進此門的,就連張嗣修那些同年都不及他。因此,見他出來,竟有好些官員圍上來噓寒問暖,全都是拐彎抹角問張居正身體可安好,精神可健旺,還有人在那簡直把他當成了喪主,一個勁地唏噓節哀之類的話。聽得都快吐了的汪孚林正想趕緊離開,卻聽到了一陣喧嘩。
「王部院可願意見父親一面?」
張居正看著汪孚林打起門帘出去,外間傳來了低低的話語聲,顯見是張嗣修正在與其說話。他一向管教兒子們極嚴,歷來除卻交情很好的同年和同僚之外,旁人根本別想見到他這些兒子,之所以放縱汪孚林與兄弟幾個相交,不止因為汪孚林和張敬修的偶遇,也因為和他們相交一貫表現自如,絲毫沒有和相府公子相處的局促不安,小心翼翼,又或者高談闊論。和這麼一個讀過書,走過天下,當過官,胸中有溝壑的朋友交往,對張敬修他們大有好處。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方才聽到簾外又傳來了張嗣修的聲音:「父親,剛剛世卿走時,又提到一件事,我能否進來?」
「你是想讓我別把這封信放在心上?」
要知道,張四維當初告發王崇古,張居正心中已經動了把王崇古從兵部尚書之位上拿下來的打算,那麼這一次和*圖*書汪孚林一口氣彈劾了四個人,科道群起而攻王崇古,對他來說,拿下王崇古可說是已經不費吹灰之力。而汪孚林還彈劾了呂調陽和張四維,無疑則把這兩個在閣的閣老和他一樣,推到了某種風口浪尖。儘管相比奪情,那兩件事也許是小事,可小紕漏也是紕漏!
如果只是王紹芳三個字,汪孚林肯定會頭痛。邵芳他認識,已經死了,可王紹芳是誰?但如果加上左僉都御史這個抬頭,他要是再不知道對方是誰,那就真的枉在都察院呆了幾個月!歷來掛著右僉都御史,右副都御史這些頭銜的,大多是各地督撫,但南京右僉都御史剛剛因功擢升為左僉都御史,掌南京都察院事,因為擢升為右都御史的張居正同鄉,前戶部侍郎李幼滋還沒去上任!而這位左僉都御史正是號稱史上最得張居正信賴的心腹,王篆王紹芳!
更何況汪孚林還願意斷絕一個身為兵部侍郎的靠山?
「原來是王部院,下官失禮了。」雖說對方管著南京都察院,現在還不是自己的頂頭上司,但汪孚林深知陳瓚年老,王篆天知道將來會不會成為頂頭上司,此刻對方對自己的態度又顯然很不錯,他無論是出於晚輩還是下官的態度,自然不吝恭敬一些,少不得又舉手一揖,「王部院是要求見首輔大人?」
「不過是宋儒迂腐之言,如何便奉作金科玉律?我雖非身任金革之事,然則如今新政如火如荼,不啻於一場大戰,我一退便是潰如山倒!口口聲聲綱常,難道我還會真的不明白?他又不是不知道,歷經嘉靖年間連場敗戰,再加上東南抗倭,朝野多少積弊,國庫還有多少底子?」
一旁那些官員沒想到剛剛瞧不起的窮酸老頭兒竟然是南京左僉都御史王篆,正兒八經的正四品高官——而這種正四品高官雖說看似還比布政使按察使品級低,卻是兩京序列,和地方官序列截然不同——一時間都有些惴惴然。可聽到王篆問了這麼一件他們本來就最想知道的事,本待散開的人也不禁豎起了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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