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卷 羽翼初成
第八九零章 慈悲

「我迷得吳天明神魂顛倒,輕而易舉完成了張四教的吩咐,他就趁著吳天明不在,把我從吳家弄了出來。我在他的指使下,對吳家的幾個掌柜學了吳天明及其兩個心腹的聲音,就這樣連著壞了吳天明一樁鹽業連橫的大樁生意不算,還讓他和程老爺生了罅隙。即便如此,吳天明卻也還不至於想到了我這個逃妾身上。他又依樣畫葫蘆,把我通過他人送給了許二老爺作為籠絡,把人策反之後,趁機指使幾個晉商大舉倒逼。」
程老爺您可真瞧得起我!
見對方再次盈盈下拜,卻不是之前那略帶粗啞的聲音,而赫然是嗓音動人,動作優雅,汪孚林雖說已經有些猜測,但還是頗感意外,沉吟片刻就問道:「流螢,可是輕羅小扇撲流螢的流螢?所謂馮劉氏,這劉字,應當便是從你這花名來的吧?難不成你是出自淮揚花船?馮則是你的夫家?」
汪孚林哈哈大笑,突然一用力把小北拉倒在自己身上,等到一手把人攬在懷裡,他方才淡淡地說道:「我只是覺得,出身和運氣在一個人的生命中,實在是太重要了。縱使有千般才華,萬般本事,若是生來就被人踩在污泥之中,那麼頂多隻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掙脫。可若是生來就有尚可的環境,那麼只要稍有才華,出人頭地的可能性就大多了。我很幸運,至少睜開眼睛時,雖說家中欠下巨債,險些被人算計奪了功名,但至少族裡還有為人不錯的伯父叔父,我自己也找到了翻盤的機會。」
說著這一段過往,流螢的臉上稍稍有些黯然,但並未如尋常女子一般歇斯底里。然而接下來,她足足停頓了許久,這才繼續往下說。
而她雙手放在身前跪坐在那裡,卻是低聲說道:「正是汪爺說的那個流螢。只不過馮卻是妾身從前跟過的媽媽姓氏,並非夫姓。妾身出自瘦西湖上的一條花船,一次飲宴時,被山西一位有名的鹽商贖身,從此便不操舊業,洗手羹湯侍奉夫君。」
山西鹽商?那怎麼又再次流落揚州,而且還被程老爺派人易容送了來?
這一晚夜深人和*圖*書靜時,汪孚林卻在書房中,若有所思地打量著彷彿真的只是一介尋常有技藝民婦的馮劉氏。
「程老爺心懷慈悲,醫治好了我的嗓子。」
「若非程老爺最終察覺到不對勁,而後又遍訪幾個鹽商,徽幫險些四分五裂。可張四教眼看晉幫立足已穩,用不著我了,擔心我萬一露出口風,就再次幫我從許二老爺那兒逃了出來,又說帶我回山西。我又信了他,可這一次,我出來之後,他就葯啞了我的嗓子……」
「是我在花船學的粗淺手藝,但只能讓人變得平庸無奇,旁人不大會多打量,細看還是會有很大破綻,想來沒人會多看一個年過半百容貌粗淺的婦人。」
因此,當小北讓人打了盆水來,絞了軟巾敷在了他的臉上時,他突然抓住了她的手,一字一句地說道:「今天見識了王錫爵老夫老妻卻依舊其樂融融,又聽流螢說了張四教的利用徹底冷酷無情,你知道我在想什麼?」
汪孚林從來就不是心硬如鐵的人,但他也不是輕信的人,雖說流螢的話聽上去非常有邏輯,但他還是問道:「程老爺怎麼就全都信了你這套說辭?」
流螢終於停了下來,足足許久方才低頭說道:「可即便如此,他說只是為了以防露出證據。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也不會生二心,確切的說是不敢生外心。可是,回鄉的那條船在半道上沉了,我會鳧水,還救了一個送我回蒲州的老媽子。那媽媽因為感念我的救命之恩,這才告訴我,我給張四教生的女兒早就病死了,之前他讓我見的,不過是他最小的嫡女而已。我不知道那條船是不是張四教授意人弄沉的,打聽到他又送了兩個絕色的揚州瘦馬給吳天明和許二老爺,而我啞了嗓子,就是對吳天明坦白,也絕對不可能得到信任,這才找到了程老爺。」
說到幾個晉商下淮揚卻鎩羽而歸,汪孚林頓時心中一動。要知道,想當初在萬曆元年參加南直隸鄉試之前,他可是去過一次揚州,那一回便是徽幫對上晉幫,晉幫還拉上了松明山汪氏和-圖-書的四房汪道旻作為內應,結果卻被程老爺坑慘了。難不成這流螢所說的,便是那一次?
「張四教頗得長兄,也就是次輔張閣老的賞識,當然,這也是因為張閣老當官的開銷,多半都是他在外經商供給。所以,張閣老親自設法,給他捐納了龍虎衛指揮僉事的官職。如此一來,他在外經商時,事半功倍,人人都敬他三分。當然,這都是萬曆之後的事,張閣老入閣之前,他還沒有那樣的風光,那一年,因為滄鹽銷路不好,幾個晉商下淮揚卻鎩羽而歸,他就帶著我再次到了揚州。」
自己不過是報了從前常用的花名,汪孚林就毫不驚訝地推測了起來,流螢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抬起了頭,緩緩從臉上撕拉下了一張假面具。就只見她的真面目五官秀美,眉間眼角略略有些細密的紋路,看上去說四十也可,說三十也有人信。
「那位在江淮姑蘇都頗有名氣的山西鹽商,便是當朝次輔張閣老的三弟,張四教。」
「汪爺明察秋毫,您說得沒錯,張四教那時候不過是喜我容顏出眾,嗓音動聽,兼且更有扮男扮女全都駕輕就熟的技藝,這才把我帶回了山西去。只不過,張家門風森嚴,家規嚴厲,不論他如何掩飾說好話,但老太爺聽說我來自揚州,就不許我入門,我便當了他的別宅婦,後來,我給他生了一個女兒,就傷了身體再也不能懷孕,他借口女兒養在外宅不能教養,就送了人回張家,放在他的繼室妻子名下撫養。我雖不舍,但想想也是為了女兒好,便答應了。」
「我那時候跟著張四教已經有八年,因為姊妹當中也不是沒人遇到過這種事情,再加上離開蒲州時曾經遠遠看過一眼女兒,看到她似乎過得不錯,因此張四教對我提到此事時,我雖說又驚又怒,傷心了幾天,但也認命答應了,卻沒想到,張四教卻是囑咐我,務必將吳天明以及他身邊幾個侍從的聲音練得惟妙惟肖。我這才得知他的目的不純,卻被他用女兒要挾,不得不從。」
知道汪孚林的性子,小北故意打趣道和-圖-書:「想什麼?難不成要對我立誓賭咒,說是今生今世絕不變心么?」
既然已經知道了流螢這點事,汪孚林令人下去之後,等回到正房,他就讓小北叫了嚴媽媽來,先把剛剛問出的這點事大略說了說,見小北和嚴媽媽面面相覷,他就繼續說道:「嚴媽媽,我思來想去,帶這個流螢去見牙婆,然後再把人買回來,這件事我交給你。等人進府之後,也是你帶著她。她這學誰像誰的口技,將來也許會有用,更何況她和張四教的這層關係,日後也說不定會另有用場。但在家裡,你不妨把人當管事媳婦用。」
「此女本為人葯啞,吾延醫救治,賢侄能用則用之,不能用則留之,又或遣嫁之。日行一善,勝似日進斗金。」
儘管只是區區十幾個字,但已經道盡了其中玄虛,至少這個理由足以說服汪孚林。當然最重要的是,流螢從懷中拿出了一封印章封口的信,膝行上前呈給了他。他接了在手,確認封口無誤,就撕開信封取出了信箋。唯一的一張白紙上,程老爺用那熟悉的筆跡只寫了簡簡單單的兩行字。
「張四教之前已經不攙和淮揚鹽業數年,到了揚州之後,他先是不顯山不露水,不交接官府,不涉足官場,只遍訪煙花之地,這樣過了半年,他終於摸清楚了徽幫的內情。揚州徽幫四大姓中,汪程兩家分支的松明山汪氏和黃家塢程氏因為有比姻親更勝一層的關係,素來走得近,而許家則因為分家有所齟齬,有機可趁。吳家的一支,西溪南吳氏,其主吳天明卻是最最好色的人。張四教打聽到吳天明最愛人|妻,他便藉著一次酒宴,將我送給了他。」
等到嚴媽媽退下,汪孚林方才直接伸了個大懶腰,整個人癱在了羅漢床上,半點都不想動彈。上午去見王錫爵,下午去見張居正,晚上還仔仔細細盤問了程老爺送來的這麼一個流螢,這是休沐嗎?比他在都察院幹活一整天都累!
要珍惜現在,他還得再多做一些才行!
贈妾這種事,官場尚且屢見不鮮,更不要說商場——想當初蘇東坡將懷孕的和_圖_書姬妾送人,這可是耳熟能詳的故事。因此,汪孚林只覺得有些嫌惡,但也僅僅是有些嫌惡而已。這是這個社會的風氣,他就算是皇帝他都管不了,更何況他還不是皇帝?但聽到吳天明這個名字,他還是想起當年程老爺就對他說過,吳天明在徽州鹽商當中排不進前五,瘦馬卻養了十個八個。
嚴媽媽本來還想拒絕,畢竟,青樓楚館出來的人,能有什麼好的?哪怕三十齣頭,可萬一不安分想要勾引人怎麼辦?可聽到是讓自己帶,而不是放在小北身邊,她左右權衡了一下,便爽快答應了下來,暗想放在我眼皮子底下的人,那還怕她玩出什麼幺蛾子?
汪孚林把信箋往書桌上一擱,隨即問道:「那你臉上易容,是何人所為?」
「汪爺剛剛說報仇,我想過,當然想過,可是,我殺了張四教又如何?我的女兒也活不回來,我從前虛度的那十幾年也回不來。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記事起就從花船開始,到最後跟了一個從來沒把我放在心上的男人,到頭來還要庸庸碌碌地去死!」她說著便努力抬起了頭,死死盯著汪孚林的眼睛,「我對程老爺說,只想堂堂正正走到張四教面前,痛痛快快狠狠甩他兩巴掌!而程老爺告訴我,他決計辦不到,但汪爺卻也許能辦到!」
汪孚林心下狐疑,卻沒有開口追問,而是靜靜地坐著等那流螢自己說。
他沒有繼續去深究張四教的事。商場上的鬥爭,他相信程老爺這種一等一的老手在知道了內情之後,一定會在適當時候發起總攻,那種凌厲的反擊力度,足夠任何對手喝一壺。因此,他在沉吟了一會兒之後,就繼續說道:「你是程老爺送來的人,他既心懷慈悲,那我就留下你。回頭我會和程大奶奶會說一聲,道是賞了二十兩銀子,把你嫁給了莊戶上的人。但我會暗中派人把你送去給一個牙婆,再通過她把你買到家裡來,以你現在這張真面目。」
汪孚林在心裏對推卸責任的程老爺瘋狂腹誹,但嘴裏卻答得平平淡淡:「好,你說得這些,我都知道了。」
「那我再問你,和_圖_書你如今多大歲數?程老爺把你送來京城,你想報仇嗎?」
儘管汪孚林字字句句全都無比犀利,但流螢卻依舊顯得十分沉著,但隨著敘述,她似乎自己也沉浸了進去,不知不覺就改了自稱。
想到這裏,他就聽得更專心了一些,而流螢也沒有拐彎抹角藏著掖著,而是一語道破了關鍵。
這些年來他走南闖北,眼界豐富,見過林林總總各式各樣不同的人,因此對於看人積累了相當豐富的經驗。只從馮劉氏露在外頭的脖子和手,他就能看出對方絕非底層平民出身,否則,那雙手不會沒有留下做活的痕迹,脖子上也不會幾乎看不見多少歲月的細紋。因此,在那張與其說不出色,還不如說非常平庸的臉上流連了片刻,他就沉聲說道:「現在你可以說實話了吧,程老爺差遣你到京師來,到底是為了什麼?」
聽到這麼一句話,汪孚林這才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眼神變得無比犀利:「蒲州張氏雖說乃是商賈,但幾代以來,卻也都是讀書不輟,因此以儒商自居。除卻如今這位次輔之外,據我所知,張家幾兄弟也全都是自幼讀書,因為張閣老的父親在經商上雖說不錯,卻過於迂腐了一些,因此,他們要全力供養自幼便是神童的兄長,這才一個個全都去經商。所以,即便是張四教,也理應不可能因為花船上春風一度,就隨隨便便將風塵女子帶回家去!」
「我對你那還用得著賭咒立誓?」
「我二十歲從良,如今已經三十有四。」流螢說到這裏,眼神突然晦暗了下來。如果她和張四教的女兒還活著,今年應該十三歲,可以嫁人了。然而,便因為她淪落風塵,又所託非人,這一生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孩子,便那樣不明不白地夭折,她連個祭拜的地方都未必能找到!
「妾身流螢,拜見汪爺。」
流螢只是不想拖著這殘花敗柳的身子渾渾噩噩嫁人——儘管她現在年紀已經不小,也不能生育,但單憑容貌,要找個男人卻還是很容易,但要找個好男人,她卻幾乎沒有那樣的奢望。因此,她想也不想就點了點頭,沒有半點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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