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寸心醉(三)

也許方才正是被軟榻絆到,此刻他正一手撐在扶手上,一手撐在她耳畔,半個身子都壓在了她身上,微微皺著眉,眼神疑惑的看著她,帶著一種孩童般的純真神氣,眼梢眉角掃著淡淡的紅暈,儘是平素見不到的嫵媚。
他朝她俯□,肩上的長發滑落下來,落在她的臉上,痒痒的,她忍不住伸手去拂開,卻被他順勢握住了按在身側。他很小心的靠近,似乎想擁抱她,卻又不知道該怎樣做,便一直用那種迷茫又無辜的眼神看著她,彷彿在期望著什麼。桂兒受不住這樣的注視,只得把頭轉開。心跳得厲害,美人當前坐懷不亂真的是很難,她忍不住猜測那位陌陌姑娘究竟是何方神聖?面對這樣的男子還能義無反顧的離開也真是個很強大的姑娘……
「陌陌……真的是你……」
她清了清嗓子,小聲開口道:「蘇……那個,蘇嬴,我原諒你了,你可不可以先放開我?」
「照做就是,不必多嘴。」年長之人喝止道,片刻后卻又壓低聲音道,「……其實我聽來一些傳聞,據說三公子曾經在西南苗疆有過……後來……死了……」
蘇嬴卻沒有再回答她,當桂兒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望著浩淼的江波,再次陷入了旁人無法打擾的靜默中。
怪不得百里垚會提醒下人不要來打擾他,怪不得他從不喝酒卻偏偏在今天惟求一醉……每個人都有不能與人分享的秘密,而聞名天下的三公子,他的秘密是一場再也不能挽回的死亡!
三年前的今天,香消玉殞。
他被他說得一愣,眨了眨眼,反問了一句:「莫姑娘家住何處?家裡和圖書還有些什麼人?」
倒不如她這樣,愛也不記得了,恨也不記得了,全都忘記,了無牽挂,重新開始,也好。
他低聲的喚著初見時那個陌生的名字,嗓音動人,眼神迷離,手撫上她的臉,指尖的滾熱溫度讓她頓時收斂了忡怔,急忙伸手推他:「三公子……三公子你是不是喝多了?你認錯人啦!」
她聽的心中一顫,不由自主的停下腳步。站了半晌,間或有三四簫聲從半垂的竹簾中傳出,也不知怎的,竟聽的心有戚戚焉。她一抿唇,終於果斷的迴轉身,可是才跨出一步,便聽到簾后一聲低叱:「誰在那裡?」
不管他們放還是不放,也不管彼此之間是不是已經成了朋友……這兩人的身邊,已然不能再留!
桂兒一怔:「三公子說什麼?」
抓著她的人手勁很大,卻無甚分寸。桂兒不得以使上了小擒拿的功夫,手腕一翻就要去切對方脈門。誰知那人腳下不知道絆到了什麼,身子一側,竟連帶著她一起摔了下去。她慌忙中轉過身,背上卻碰到了一處柔軟的地方,原來竹簾之後並非地面,竟是一張軟榻。
再想走,卻已經走不掉了,她只覺得手上一緊,下一刻便被人用力的往回拽去,肩膀撞到了竹簾,發出了一連串凌亂聲響。
他呢喃著低過頭,嘴唇拂過她的臉頰,卻在驟然間閉上眼睛,重重的倒在她身上。
「……還記不記得?你曾經說要教會我的東西,現在還算數嗎?」
大部分時間里,蘇嬴都喜歡一個人坐在船頭髮呆,一坐就是一整天,日光下的側影美輪美奐,卻缺少表www•hetubook•com•com情,只有在百里垚和桂兒母子笑鬧的時候才會轉過頭來看上一會兒。他的眼神很清澈,卻是清澈的什麼也看不到的。有的時候,桂兒會有那樣的錯覺——彷彿迎風坐在船頭的人還只是個孩子,疏離是因為不懂怎樣靠近,而不是冷淡無情。
想到韓燼,心中一陣柔軟,忍不住彎起了嘴角。這還是她第一次承認他是自己的夫君,儘管是在外人面前,儘管他聽不到,可是說出口的一剎那,卻感覺意外的溫暖和安心——世上還有一個他,會關心她,等候她,尋找她,得良人如此,就算忘記仇恨,又有什麼關係?
還有,他究竟在西南「有過」什麼?難道不只是毀掉了梟首魔頭青龍的刀?
蘇嬴和百里垚談的都是大事,卻會不時的問她:「莫姑娘覺得呢?」「莫姑娘認為此事可有玄機?」彼時她正聽得入神,隨口便將心中所想滔滔不絕的說出來,不知不覺便被連哄帶騙的聽完了梟陽國的秘密。
其中一人道:「就這樣留下三公子一人,真的不要緊么?」
她以為那個讓三公子念念不忘的「陌陌」只是離開了他,卻沒有想到,她竟然已經死了。
關於這一點,她後來反省了很長時間——從前她都不知道自己的腦子裡竟然裝著那麼多的陰謀詭計,可是這並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至少眼下,給她帶來了麻煩。
此船光從外表看是一艘普通商船,船尾和紫旭國內其他商船一樣故作風雅的搭了一座小亭,三面通透,只以竹簾遮擋,平時給給客人下棋品茗觀景所用。桂兒估摸著蘇嬴應該在和圖書此處,正想從不起眼的角落迂迴過去,耳邊卻聽到了兩聲極低的簫音。
蘇嬴為什麼要這麼做?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沒忘記離開湮州之前,蘇三少爺曾說過有事要問她。可她提心弔膽的等了這麼多天,他卻什麼都沒有問過。
想忘,卻忘不掉,如跗骨之蛆,如吸血之蠱。他每一天都在等著她的靈魂歸來,誰能分得清,究竟是想見面多一些,還是想忘記多一些?
桂兒沒想到他會問她的家事,想了想才半真半假的說道:「我家住在湮州城外的山村裡,家中父母雙亡,不過還有……夫君和元寶。」
昨日午後,她終於忍不住問:「三公子,你可是有話對我說?」
晚霞如火一般在天際鋪陳開來,各種色彩倒映在江水中,由藍而紫,轉為深紅,天水相接處卻是燦爛的金,一艘艘過往船隻行駛在瑰麗的光暈中,奇幻而美麗。
到了鹿鳴城,就要說再見了吧?
她在心裏默默的念著經,卻不想三公子非但沒有因此放開她,反倒因為她的回應而抓的更緊,低喃道:「陌陌,你說……原諒我了?」
她心裏想著韓燼,便沒有注意到蘇嬴眼中一閃而過的失落和茫然。他看著她淺淡柔和的笑容,然後默默的低下頭,低聲重複道:「……夫君……嗎?」
這一句,她卻敷衍不下去了,不知為何,只覺得心中微痛,一時茫然。
「沒有錯!我怎會認錯你……不許再騙我!」他打斷她,雖然是反駁責怪,卻奇異的帶著撒嬌一般的尾音,他的手一寸寸在她臉上游移,勾勒著她的五官,喃喃如自語:「三年了,我每天晚上都在等,可和*圖*書你總是不肯出現……陌陌,你還在恨我嗎,你有沒有原諒我?你去了那裡?是不是……已經忘了我?」
「你說總有一天我會明白什麼叫做非卿莫屬……我還是不明白,可是陌陌……我很想念你。」
自那之後,蘇三公子便沒有再和她說過話,連那種若有所思的眼神都不再有。桂兒頓時覺得輕鬆不少,全力以赴思考起上岸之後如何脫身這件大事來。
桂兒在船頭站了很久,直到夕陽的最後一抹光消失在水天相接之處,一彎淡淡的鉤月升起在天際,寧靜而祥和。
那一天——
她也想過叫他一起來玩,只是彼此尚未熟稔至此,又有他無故脫她衣服的心結,這些話也就沒有說出口來。
斷斷續續,不成曲調,卻別有一種悲涼之意。
阿彌陀佛,陌陌姑娘對不起,容我暫時冒充你一下只要一脫身我就走……
桂兒的心跳不由自主的一滯,那種恍惚的感覺又如同夢魘一般閃現,讓她一時忘了言語。
眼看夜色已沉,她伸了伸手臂,想要去百里垚那兒把依依惜別了一晚上的元寶帶回房睡覺,剛往回走了幾步,便聽到有兩個人從船尾方向走來,一邊走一邊還在小聲議論。
他身上有淡淡的酒味,這般撩人的模樣大約是因為喝了酒。所謂美人,果然無論怎樣折騰都是風情萬種的。
蘇嬴把額頭輕輕的抵在她的肩上,聲音低啞:「我總是不能夢見你……今天是你的祭日,每年的今天我都在想,是不是喝醉了就可以見到你……陌陌,我想忘記你,我想忘記!你……放過我好不好?」
她想了想了,繞過船艙,沿著舷板輕手輕腳的朝船尾走去。https://www•hetubook•com•com
她胡亂敷衍著:「算數算數……」
而蘇三少爺沒有看著江面發獃的時候,多半就是在看她。他會用那雙漂亮的眼睛將她默默的望著,既不冰冷也不熱切,這讓桂兒覺得自己很像砧板上的魚刀口下的雞,誠惶誠恐。
桂兒只覺得背上的冷汗都滲了出來。怎麼辦,她打又打不過他,跟喝醉的人說道理也說不通,難道真的要大聲叫喊把全船的人都引來圍觀不成?這個「陌陌」到底是他什麼人?聽起來好像和他有著十分糾結的過去,反正他現在也糊裡糊塗的,不如……
「我自然聽到了,只是……」
第九天傍晚的時候,鹿鳴城的四方城牆已然遙遙在望。
此人明明叫別人不要多嘴,自己卻偏偏要說傳聞。桂兒不禁有些好笑,可她的好奇心也被這寥寥的幾句話勾了起來。她還記得百里垚曾經說過,蘇嬴不會喝酒,也不喜歡喝酒,怎會有「三公子獨酌」這種事情發生?
世上最折磨人的事,不是愛而不得,不是思而不見,也許只是——
夜來忽夢少年事,唯夢閑人不夢君。
桂兒慢慢收回切在他後頸上的手掌,然後長長的嘆了口氣。
「三年前的今天,你是帶著怎樣的心情離開的?你恨我是不是……」
喂公子,請注意後面那句重點好不好!
另一個聲音年長一些的答道:「你沒聽方才月侯的吩咐嗎?三公子若要獨酌,旁人絕不可打擾!」
微微沙啞卻極有誘惑的聲音,聲聲句句,摧殘著她脆弱如風中小花的心房。
她抬起眼,眼前是蘇嬴精緻的臉,近在咫尺。
可惜那兩人已經走進了廚房,聲音愈發模糊,就算桂兒想聽壁角也聽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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