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于琰真人這副模樣,眾小道士想走又不敢走,進去又不好進去,正自叫苦連天,那頭河蚌已經收拾好東西,帶著玉骨下山了。
容塵子隨同諸人一併到了大風坡,附近百姓聽聞道宗高人除妖,俱都前來圍觀。大風坡別無他物,但見參天古樹旁一片茂密的斑竹林,其竹高異常,根株肥厚。諸人都面色嚴肅:「看來是這叢斑竹作怪了。」 容塵子開始布陣,于琰真人于旁邊一根條石下發現一個洞口。弟子輩的道士也不用自家師父招呼就開始掄鋤去挖。洞口初時不過碗口大,裏面卻越來越寬。外面圍著的百姓又是好奇又是害怕,想上前不敢上前,想退後又捨不得退後。
圈中的豬彷彿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它拚命衝到河蚌面前,一個勁兒低號。河蚌歪著頭聽了一陣,最後她也不知從哪掏出個海螺,右手一掐訣,但見那頭豬身上散出十點星星般的光點,漸漸沒入海螺之中。容塵子這才牽了她,臨走時也安撫了老余家一番,賠了人家十一頭小豬的錢。
余家人不知道這頭母豬到底出了什麼問題,這幾天正在商量著將它賣給豬販子。河蚌在欄前看了一陣,那頭豬早已餓得奄奄一息,瘦得皮包骨頭的身上舊傷、新傷斑駁難辨。這時候它靜靜地趴在潮濕的稻草上,甚至不像是活物。
容塵子自然知道他所指何事,還未答言,那邊河蚌不樂意了:「你這個老道士好沒道理!!如何帶女眷出行就是荒唐事了?」她可不管什麼輩分、尊卑,當場就要于琰真人好看,「你也是女人生的,卻看不起女人,出家了就可以不孝了嗎?」
玉骨小心翼翼地向清玄、清素討教河蚌的生活習性。
若上失信于朝廷,下失威于百姓,會不會有新的宗教崛起?
容塵子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只微微點頭:「謹記真人教誨。」
眾道士見狀就要吐血——師娘,你……
于琰真人淡笑著揮手,「去吧。」
那頭豬抖得像一片落葉,它不敢躲開清玄的手,又不敢靠近河蚌再惹她不悅,只能站定,一味流淚。
河蚌睡得正香,身邊有人聒噪不休,她不耐煩地合緊蚌殼,連泡泡也不吐了。
請來行止真人、送河蚌回清虛觀的決定,遭到了于琰真人的強烈反對。但容塵子堅持己見,任由於琰真人如何勸說,他均不為所動。最後于琰真人也動了氣,「你是擔心貧道會對她不利?」
此話一出,諸人總算暫時繞開了先前的事:「當初應該留下幾個活口,如今這大妖何處尋得?」
河蚌伸出手想摸摸那頭豬,又嫌它臟,最後她握著清玄的手去摸了摸豬頭:「你還在這裏啊。」
容塵子聽聞于琰真人前來,自然也急忙整衣過來。于琰真人見著他,自然又是一番訓教:「你本就是個穩重的,如今行事卻越來越荒唐。你不畏人言,也不為清虛觀和紫心老友的留幾分顏面么?」
入目先是那方池塘,裏面荷花全然無視炎炎烈日,開得生機勃勃,一望而知非世間凡品。河蚌就坐在荷花陰影里玩水。她仍舊赤著足,兩隻小腳泡在池水裡,不停地甩來甩去,濺起一片水花,驚得水中游魚遠避。
身後諸人哪裡見過這般奇景,忍不住地笑。容塵子低聲跟她解釋:「若此妖物吸食女子精魄,場面必然不堪。你一個女兒家去作甚?」
容塵子:「……」
見她香汗淋漓,庄少衾也不由得去了幾分厭色,「我已叮囑道友,不會有人到此騷擾,你下去吧。」
玉骨低著頭應聲,卻仍不敢離開。庄少衾略略搖頭,大步進了院子。
周圍沒有人說話,只有松香火把獵獵燃燒。道宗的宗旨畢竟是降妖除魔,不是濫殺無辜,諸道士雖然阻止小妖奔逃,卻也猶豫著沒有趕盡殺絕。
河蚌將劉沁芳的魂魄揉進這副身子里,但她也是有言在先的:「今日開始,你我關係便是主僕,為期五百年,五百年之內,你叫玉骨。我可沒有義務白救你的,所以日後若是我不滿意,你哪來的還回哪去。」
于琰真人也在沉思,許久之後,他將一枚板指丟進杯盞中的茶水裡,爾後伸二指緩緩撈起:「其實這世道,就如這一杯水,要想從里往外撈東西,難免就要濕了手。」
——網路版完結——
不多時,玉骨抬了水進來給河蚌刷殼,不免就將前面的事講給河蚌:「知觀要送主人回清虛觀,還和于琰真人起了爭執,不過真人同意了。」
洞口居然還帶拐彎,挖過轉彎處,突然一股臭氣薰得眾人皆吐。容塵子和于琰真人俱都皺了眉——是屍臭。看來村裡失蹤的少女是凶多吉少了。
容塵子也不在意,「師哥此去並非討聖上歡心,一些繁複瑣事,不記也罷。」
見諸道士殺氣騰騰,它們反倒嚇得縮到了角落裡,尚未完全化形的瞳孔里溢滿驚懼。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只怕點滴聲響驚憂了這半山綺麗。河蚌出乎意料地沒有哭鬧,容塵子沒有過來抱她,顯見這次這個老道士更厲害,哭鬧肯定不管用。
原意自然是先同容塵子會合,得知容塵子已經先一步趕往大風坡,他也欲追上。路過客棧遇到出來採買食材的玉骨,他駭了一大跳,還以為是漏網的鳴蛇,不免又仔細查問了一通。
「還差一個蔥燒海參,馬上就好了,快過來坐下。」他拉著河蚌坐在桌前,給她夾了一個香波螺。想象著那滑滑嫩嫩的螺肉、彷彿入口即化的鮮香,河蚌又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麼要離魂前來了。
話未落,河蚌已經嚷開了:「你這個老頭好不曉事,我出門難道還要經你同意嗎?我又不是你養的!我就要出門,就要到處走!你算個球,好好的自己洞府不住,跑來這裏撒野,還真把自己當盤菜啦?格老子的,再敢拍桌子,剁了你的手!」
河蚌不滿:「什麼叫偷窺,人家光明正大地看的!!不過我也是被它騙了好不好,當時看的時候,知觀有一截在我嘴裏呀,那我就以為吃得到呀!!誰知道差點掛了!!」
所有人都止步不前,看她將一眾小妖屠戳殆盡,有小妖紅著眼睛拚死反抗,但畢竟道行太淺,她三步殺一妖,濺得一身鮮血。
清玄急將諸人讓入廳中落座,自有僕人奉茶。他恭敬地侍立於旁:「回真人話,家師近日主持凌霞鎮的祈福法會,這會兒正在沐浴更衣。」
庄少衾只是搖頭,「國醮非同兒戲,如讓人知道高功法師帶女眷前往,不止師兄,只怕整個清虛觀的人都會受到牽連。」
來者正是正一道的于琰真人,他在道宗地位尊崇,如今突然出現,想必也是出了大事了。于琰真人打量了河蚌一番,不由皺了眉頭:「汝師何在?」
容塵子也不過多寒喧,直接領著河蚌去了老余家的豬圈。老余家豬比人吃得早,這時候每頭豬都在睡覺,只有最後一欄那頭黑色的母豬槽里還剩下大半槽豬食。
玉骨見她不想多說,也不敢多問,只得忐忑地出了房間。
庄少衾命官兵將火油澆到屍體上,不多時,大火衝天而起,山風中飄散著熟肉的香氣。
河蚌抱著爆米花坐到榻上,語笑晏晏,「他畢竟是知觀的師長,若我有不測,知觀總不至於向他問罪。何況一個內修,即使道行高深,也是十分脆弱的。激戰之中有所閃失,真是再正常不過。」
接下來幾日,是凌霞鎮的祈福法會。為了慶賀新生,除了高道論經【講】【法】,鎮長還組織了許多民間的娛樂項目,比如胸口碎大石、喉頭折鋼纖、空口吞碳火等等。自然也不乏許多賣金剛大力丸的傢伙湊個樂子。場面一時間熱鬧非凡。
河蚌淚珠兒還沒幹呢,已經在想別的事,「玉骨,爐鼎是什麼?為什麼老頭說不準到處走呢?」
玉骨給她倒了蜜茶,這些日子她似乎終和圖書於適應了自己的角色,也開始揣摸河蚌的心思,「可是于琰真人對容知觀畢竟不同於別人,他若對主人一直心懷芥蒂,玉骨只怕……」
于琰真人氣得鬍子都翹了起來,清韻急急拉住河蚌,「師娘,少說兩句師娘,先回房裡好嗎?我保證,一會兒就給做吃的,不不,馬上就做。您先回去吧。」
何況她睡覺時間本就不在飯點,每次醒來飯菜都涼了,那個時候膳堂也關閉了,也沒處去熱。次數多了,她難免就歪著腦袋看前來送飯的玉骨。玉骨哪敢惹她,慌忙就將觀中的情況一五一十地說了。
畢竟是長者,于琰真人發了怒,容塵子也走不得,只得站在一邊,留意洞穴的挖掘情況。
見小道士們猶豫不決,于琰真人怒火更盛,欲自己動手,那河蚌又衣著清涼。他掏出一紙黃符,欲先將這河蚌打回原形。一見他動手,河蚌可就不客氣了!
于琰真人也瞧出他心不在焉,頓時就板了臉:「道家本就有雙修的法門,我原道你即使養個鼎器也不算什麼。可是如今你看看你,不過分開片刻,就連魂都快被勾走了。自古溫柔鄉便是英雄冢,何況你我出家之人,更應遠聲色、黜嗜欲。你呀,凡名俗利倒是入不得眼,就恐情關難過。」
玉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道她被于琰真人欺負了,只得同她一起收拾東西。
河蚌抬頭環顧了四周一圈,也嘆了口氣:「這裏……多少是簡陋了一點,千金小姐住不慣,我也多少能理解。不過你再適應一下嘛,住住就習慣了的。」
然真正尋至穴底時,容塵子便皺了眉頭——這裏確實聚著一群妖,數量不下百余,卻俱都是剛剛化形的小妖,想必是藉著鳴蛇的邪靈之氣開啟了靈智。小妖種類繁多,有斑竹、草木,更多的是家畜。
整齊的道袍被扯成了一身碎布條,腮幫子還被打腫了,說話的時候舌頭都挪不轉。那慘樣,像是被七七四十九個大漢蹂躪了七七四十九次……
「納尼?」河蚌眯著眼睛看眼前的一幹道長,「很清楚了嗎?」
于琰真人眉宇難舒,「少衾啊,彼之蜜糖,此之砒霜,別人爭搶的物什,未必適合任何人。這河蚌雖然已登仙道,但容塵子畢竟是天生正神,兒女私情,他若回歸神位之後吾也就不再操心了。可如今萬一有所閃失,我如何向紫心好友和整個道宗交代……」
晚飯時分,庄少衾趕了過來,當然把河蚌的隨侍玉骨也帶了過來。河蚌和容塵子坐在一起,庄少衾正感嘆師兄福大命大,就瞧見河蚌取了個饅頭,正拚命往上蘸糖。
那時于琰真人在房內打坐,觀中無事時小道士們是不敢打擾他的。河蚌卻不管那麼多,她一腳踹開房門。而於琰真人比容塵子更保守古板,哪裡見過這般不知廉恥的裝束,差點就吐了血。河蚌卻不管這些,她瞪著大大圓圓的眼睛,十分生氣,「老頭,你為什麼剋扣本座吃的呀?」
容塵子啼笑皆非,「嗯,別胡思亂想。」
河蚌莫名其妙,「不知道呀,為什麼不許走動?」她在屋子裡上躥下跳,將書架、書案俱都踩了一遍,「為什麼不許走動?」
見她喜歡,面前人兒眸子里都溢出了笑意,「我去準備食盒,陛下帶回去吧。」
「不可無禮。」容塵子啼笑皆非,終是恐于琰真人見怪,將她帶到房裡,在桌前坐下來,「于琰真人今日同我一番長談,對你甚是放心不下。」
容塵子攥住河蚌的手腕,喝了聲:「小何!!」
少頃,容塵子進得房間,他本是面色凝重,見河蚌坐在榻上翻《南華經》,嘴裏零食不停,這位道門宗師也不由得微揚了嘴角,「又在榻上吃東西。」
河蚌大笑道:「留下來?」她繼續吃著爆米花,「這個味道真是不錯,你再去炒一點。」
但河蚌是個例外,她待在容塵子卧房的院子里不是因為不許走動,而是懶得動。當然了,這是在食物充足的時候。沒過兩天她就發現她所有好吃的通通都不見了。她一日也只有三餐,且都是素菜和饅頭,偶爾有包子還是白菜餡的!
河蚌還是不大理解,「那為什麼不許到處走呢?」
就在諸道士刨洞刨得最起勁的時候,河蚌出現了。諸道士一轉身就看見了她,因著剛睡醒,她長發微亂,身上還穿著那件羽衣,她雙手拎著裙角,□著雙足,踝間金鈴依舊。天地之間都失去了聲響,她像是古卷中走出一頁錦銹華章,又如繁華碧葉間流淌清露一行。
河蚌只當不覺,又將饅頭厚厚蘸了一層,再舉高了喂他。容塵子垂眼望她,見她笑顏如花,他輕嘆了聲,遂緩緩張口,就這麼不緊不慢地任她蘸糖吃了大半個饅頭。次數多了,那河蚌就有些狐疑——難道這糖不夠甜?
玉骨頓時花容失色,「那您得趕緊勸知觀留下來。」
晚上,河蚌正吃著玉骨做的烤魷魚,突然有幾個道宗打扮的人進了別館。這群人個個衣著嚴整、容色肅然,還有個老頭連鬍子都白了,看起來定是道宗有頭有臉的人物。
是的,不管什麼原因,它們都必須死。如果它們不死,沒有這一地鮮血殘肢,村民的激憤如何平息?如果它們不死,沒有戰果,宮裡的聖上會如何評價道宗?
他們見到河蚌也是一怔,還是清玄迎了出去:「于琰真人,您怎麼來了?」
裏面的情景,比想象中更為恐怖。山洞中全是女子的屍體,看樣子不止大風坡,附近的村莊也遭了難。時間不長,屍身俱被剝去衣裳,有的已經呈**之狀,有的還十分新鮮,死相俱都慘烈。
河蚌的晚飯是玉骨單獨做的,有魚有肉,她吃得兩頰鼓鼓的:「我有懷夢草,能以其為介質窺探天道,待會去看看就知道了。」
觀里的小道士生怕她哭鬧,又給做了許多吃的,再加上玉骨開的小灶,容塵子的房間里到處都是好吃的。這河蚌左右看了看,終於開始啃素鴨脖,一邊啃一邊思考,這個老道士肯定進宮了,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吃完再哭也來得及。
于琰真人將宮觀各處都檢視了一番,本無大事。真正令他生怒的是一件小事——觀中居然有人私做葷菜,且一日數餐。他當即便抓獲了正在廚房開小灶的玉骨,「道觀乃清修之地,豈可擅設葷腥?」
二人密談了足有一個時辰。河蚌都吃完早飯了,容塵子這才出來。見他心事重重,河蚌習慣性地往他身上靠,「那個老頭兒說我壞話啦?」
河蚌翻了個身吐了一串泡泡,「他應該感謝容塵子,哼,白撿回一條命。」
河蚌這才懶洋洋地道:「淳于臨沒了之後,我身邊一直沒有人照顧,也著實很不習慣。我想找一個乖一點、機靈一點的僕人,只是劉小姐千金之軀,怕是幹不了伺候人的活。」
容塵子將一塊雪白肥嫩的魚肚子肉挾到她碗里,仍是鬱鬱寡歡:「我哪一截在你嘴……」
事實上,劉沁芳……也就是現在的玉骨並沒有等到第二天再履行她的職責。她用了一個時辰來適應自己的身體,那個河蚌的話她不敢不信,她真的害怕再回到那段恐怖絕望的時間里去。
下午,宮中來人宣旨。也不知道庄少衾報了些什麼功勞,總之聖上龍顏大悅,將眾道士都嘉獎了一番。甚至提出請容塵子入宮小住,以便請教道家方術。對此于琰真人力勸容塵子前往,如果得到朝廷的支持,不管是對道宗還是容塵子自己都將大有助益。
庄少衾應了一聲,見容塵子仍舊站立不動,只得把著他的手臂一同出去。小妖的屍體一具一具拖出來,血染得土地都變了顏色。民眾有的大放悲聲,有的感恩戴德,衝著諸道士又跪又拜。
話未落,他一把撲過去捂住了河蚌的嘴。席間諸道士一臉嚴肅地沉默和-圖-書半晌,隨後集體暴笑。于琰真人怒而起身,拂袖而去。容塵子整張臉都著了火——于琰真人,您回來,貧道冤枉啊,我對天發誓那招根本就還沒用過啊……
他輕聲嘆息:「真人教誨,晚輩定當銘記。只是她性子頑劣,若晚間晚輩不歸,只怕鬧將起來,客館丫頭哄她不住。」
這時候的劉沁芳哪還有當初劉家小姐的偏執矜持?她跪伏在河蚌面前,身子瑟瑟發抖,四肢尚不能協調,著急之下更是連話都說不出來。
轉過兩條小巷,漸漸地來到一間民房,河蚌歪著腦袋打量:「眼熟。」
于琰真人喝了口茶,將話說完:「上次國醮,吾師尚在,由他任高功法師。如今吾師仙逝已久,聖意本是讓貧道代之。但是,容塵子,吾已到知天命的年紀,這道宗後輩之中,誰有領袖之才?少衾雖道法精湛,終是性子頑劣;吾徒守義忠厚有餘,終缺乏歷練。」他望定下方垂首肅立的容塵子,又嘆了口氣,「道宗早晚是要交到你手上的啊,紫心好友臨去之前百般囑咐,一直以來,吾亦誠惶誠恐,唯恐凡名俗事,誤了你的修行。」
清虛觀更添了些熱鬧之象,見觀中事務井井有條,于琰真人自然也誇讚了葉甜一番。自從紫心道長仙逝之後,他便如同這三個孩子的師長,所謂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他這個父親在容塵子、庄少衾面前都嚴厲得緊,唯獨在葉甜面前很和藹。
眾小道士也急急地去尋于琰真人準備再為師娘求情。但一推開門,他們就驚呆了,只見於琰真人猶如落湯之雞,他束髮的玉簪被抓掉了,頭髮被狂風刮成了爆炸式,山羊胡被揪得零零落落,臉上還有一道抓痕。
這樣的生活,簡簡單單、無憂無慮,比世上大多數人都幸福得多。
洞越靠近山裡,挖掘便越困難。眼看著天色漸漸晚了,于琰真人不得不下令停止挖掘。容塵子看看天色,也是暗自著急,再晚些時候只怕家裡的河蚌要醒了。她若醒來發覺得容塵子不在,定然不會同他干休的。
河蚌伸了個懶腰,容塵子取了汗巾幫她擦手和嘴,徑自在榻邊坐下,將聖上宣他入宮的事輕描淡寫地提了提。河蚌將頭枕在他腿上,居然也是個思考的模樣,「這倒也是好事,若那個皇帝欣賞你,以後會撥更多的錢修道觀、養道士吧?」
「嗯。」容塵子吻吻她的額頭,順手將她抱到榻上,河蚌是個衣來伸手的,立刻就張開雙臂任他寬衣解帶。容塵子將她的衣裙放在一邊,冷不防覆身而上。紗帳垂落,遮住帳中風光。
于琰真人氣得手腳直抖,「你你你……難道你竟不知爐鼎不許隨意走動的規矩么!」
河蚌抿了口茶,語聲淡漠:「我們家知觀是個有主見的,否則你以為他為何主張知觀入宮伴駕?」
他微微錯后一步,許久才抬眸淺笑,「不願遠離陛下。」
玉骨還在安慰她,「于琰真人畢竟是道士嘛,主人打不過也正常。只不過以後清虛觀住不得了,我們又到哪裡去呢?」
容塵子如何不理解他的良苦用心,當下欲開口,于琰真人擺手,「但今吾觀來,只怕壞你修行的正是紅塵色相、粉紅骷髏啊。如今我已奏明聖上,推舉你出任高功法師。日後道宗都將以你馬首是瞻,你得做出表率,那女子……身懷異術,雖領仙籍不登仙道,恐心思叵測,你萬不可再留于身側。」
許久之後,庄少衾終於出言道:「妖物必已退至穴底,想必還有一場惡戰,都把情緒收起來吧。」
河蚌急了,「那我可以去找他嗎?」
水晶宮內的陳設同海皇宮亦是相差無幾,一個人正在往桌上擺吃的,那些菜一碟一碟琳琅滿目,有清蒸梭子蟹、麻辣鯊魚喉、涼拌蟄皮等。河蚌腳步很輕,桌前的人頭也沒回,「陛下來了啊。」
清韻急忙進去想先哄她出去,她哪裡肯聽,給什麼吃的也不走。于琰真人怒而拍桌,「胡鬧,這成何體統!清韻,立馬將她趕下凌霞山,不得再踏進山門半步。日後汝師問起,讓他前往洞天府責吾!」
葉甜也有自己的難處,于琰真人慧眼如炬,「清虛觀的事你不必擔心,容塵子主持完本次國醮事宜,道宗眾人必然前來清虛觀相賀。近日貧道也無事,就留在清虛觀,你也可放心前往了。」
其實道門爐鼎有條不成文的規定,除了使用者院落以外,宮觀之內不許隨意走動,以免惹人非議。不管什麼時候,爐鼎都是一個讓人十分尷尬的存在。也就是貧窮人家的女兒,為了吃一口飽飯,賣身方士。平日里雖不說苛待,地位卻著實可忽略不計。
于琰真人略略點頭,他與容塵子的師父紫心道長乃八拜之交,是以對容塵子也是長者之態。此時語聲便不掩責備之意:「既是主持法會,如何還帶女眷?」
于琰真人恨不得打她一頓,又覺得有失身份,當下手腳顫抖,「拖下山去,拖下山去!」
彷彿什麼也沒有改變,他還是凌霞海域的淳于臨。河蚌輕聲道:「你既然逃脫,便應尋一處清靜之地好好修行,為何一定要為禍人間?」
容塵子將河蚌先送回自己房間,她仍在熟睡中,還時不時往殼外吐泡泡。容塵子輕輕搖頭,摸了摸她灰黑色的蚌殼,「我先進宮面聖,聖上下令設國醮為國祈福,國醮乃聖事,期間也難以和你見面,只怕須兩個月光景,你要乖乖聽小葉的話,不要亂跑。」
容塵子緩緩收起長劍:「當務之急,必須抓到逃走的孽障。」
出乎意料的是,于琰真人託病未往,道門眾人都明白——他這是當真想將道宗的重擔交到容塵子肩上了。
容塵子系著衣上系帶,語聲溫柔:「嗯,那起床換衣服吧。」
庄少衾不由得哧笑,「這話他是說不出來的。」
河蚌整個人都窩在他懷裡,「那他不喜歡人家怎麼辦?」
河蚌還是有些不放心,「即使他不喜歡我,知觀也不會聽他的,對吧?」
她千錯萬錯不該將容塵子抬出來,果然一提容塵子,于琰真人立刻火冒三丈,「豈有此理!他身為知觀,竟公然罔顧道門清規,全然不將禮法放在眼裡!」他對垂首站在一旁的一眾小道士怒道:「今日之後,觀中任何人飲食皆統一規格,任何人也不得特殊照顧。還有,以後膳堂用飯時間晨間半個時辰,中午一個時辰,晚上一個時辰,過時之後一律不再開放。」
河蚌仰起粉臉,深深凝望,容塵子輕輕觸碰她細嫩的臉頰,「夜間看看妖物下落吧,我替你護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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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沁芳。」她輕輕喚出這個名字,言語之間貓兒一樣的溫柔無害,似乎只是舊人道旁相遇,懶懶地打了個招呼而已。那頭豬卻猛然顫抖起來,它不知哪來的力氣竟然站起身來,尋聲狂奔而至,已經被皺紋遮蓋一半的眼睛里淚水滾滾而下。
容塵子略略搖頭,輕聲道:「你不能理解,少衾,若放任她獨自在此,我定……日夜牽腸。」庄少衾微怔,再不言語。容塵子轉而向于琰真人深深一揖,「真人,您一片苦心容塵子銘感五內,任何事但凡對道宗、百姓有利,我願赴湯蹈火。但是她……她雖有異能,終究體質柔弱,大凡內修,本應養于深院豪宅,錦衣美食、仆眾雲伺,如今隨我四方奔波本已不該,實在不能獨留於此。」于琰真人還待再言,容塵子咬咬牙,下定決心般地道:「真人……就當我鬼迷心竅吧。」
玉骨聞言點頭道:「我走時正在勸呢。主人,要不您找個時機討好他一下,也免得他對您老是心存誤解。」
葉甜是個懂禮數的,平日里從不恃寵而驕,在他面前一直舉止得體。他與葉甜煮茶論道,見她舉手投足穩重大方,頓時就想起那hetubook.com.com個輕浮無狀的河蚌。這位德高望重的道長也不免不解——容塵子那般端方正直的個性,怎麼會放著葉甜在眼前卻喜歡上了那樣不知羞的女子呢?
道門諸人的憤怒終於找到了一個缺口發泄,所有的劍都出了鞘,所有的法寶都被祭起,只等斬殺穴底的妖孽。
容塵子望向那一片驚慌失措的妖物,沉吟半晌,正要說話,冷不防一道狂風平地而起,直接卷向妖群。小妖全無反抗之力,只聽得一聲慘呼,當下就有四隻被絞成血肉模糊的一團。
及至酉時,于琰真人那邊傳來消息,稱已經殲滅綏山的妖物。眾人都放了心,開始籌備國醮事宜。聖上的性情庄少衾最清楚,這事雖然高功法師禮請的容塵子,但他畢竟是國師,各處關節也非同他商議不同。
庄少衾不由自主就答了句:「好看!」
河蚌裁了半天玉,也真是累了,她伸伸懶腰瞪大圓圓的眼睛:「人家也是孩子,又不見你容忍人家!!」
庄少衾同諸道士議完國醮進程,沒有看見河蚌的影子,當下便去了容塵子的卧房。那時朱陽高照,院門口玉骨侍立於旁,片刻不敢大意。庄少衾沖她點點頭,本意是讓她進去通知河蚌,她倒是開了院門,被太陽烤得通紅的臉上還露了幾分笑,「主人吩咐不許道宗的人亂闖,您定是無礙的。」
薄綢裙下擺極寬大,質地更是柔軟輕薄,行走之間裙裾飛揚如繁花怒綻,腰身卻勒得極緊,胸前以白色細紗滾的邊,如今她未披肩紗,便裸出一大片溫潤如玉的肌膚,她人身纖瘦,鎖骨形狀優美,雙肩更是膚光勝雪。一路行走,惹得一些香客眼球呼之欲出。
雖是責備的話語,然字句之間又哪來半點責備之意?
河蚌蹦蹦跳跳地跟在他身後,也欲同去。道宗的人雖多次聽聞容塵子這個鼎器,然見過的著實不多。這會兒見她果如傳聞般嬌美欲滴,不由多打量了幾眼。
容塵子這才放了心,又低聲訓道:「不許胡亂稱呼!」
「原來是想師兄了啊。」庄少衾盤腿而坐,對到家科儀,他最是熟悉,這會兒便也講給河蚌聽,「聖上禮請他任國醮高功,這次國醮規模甚大,須耗時七七四十九天。這段日子他還在宮中,下個月國醮一開始就會去往宮廟,無論如何也是抽不出時間回來的。」
一時之間房裡狂風四起,眾小道士在外面只看見石砌的宮觀跟個噴泉似的拚命往外噴水,水柱高有丈余。香客以為神跡,頓時圍觀不散。
庄少衾給她挾了一箸炒青菜,不由為天道叫屈:「咳咳,其實吧……那真的……已經很清楚了……」
下午,葉甜備好行囊準備下山,臨走時再去看了看河蚌,見她在午睡,也沒有打擾,只是再三叮囑清韻要好生照看,不可大意。
於是這個艷陽高照的午後,河蚌終於走出了容塵子的院子。那時候香客往來不絕,小道士們都進出忙碌。她穿了一件嫩黃色的薄綢裙,沒有披肩紗,僅有兩根綢帶交叉繞過玉頸,在脖子後面懶懶地打了個蝴蝶結。
河蚌終於找到癥結所在,大聲嚷:「那他肯定是喜歡上哪個太監了!」
那紅衣、黑髮,乃至聲音語調都是她所熟悉的,河蚌也有些迷糊了,「你到底是誰?」
河蚌整個人都趴在他懷裡,嬌俏的小臉上皆是不滿,「那你要趕我走嗎?」
圈裡的豬哪裡聽得這話,但出乎眾人意料,它居然跪在了河蚌面前。一頭豬下跪,姿勢多少有點怪,但沒有人笑得出來,它眼中流出了兩行血淚。
容塵子御劍而行,將河蚌送回清虛觀也不過半個時辰,天色剛亮,七月盛夏的清晨,山間蟬鳴初起,空氣中帶著泥土和草木的氣息,行走其間,令人神清氣爽。
出人意料的是,于琰真人和庄少衾也一直沉默。河蚌撥開容塵子的手,低聲道:「你若不忍,出去吧。」
容塵子忍著笑,「倒是話糙理不糙。」
容塵子亦神色肅然,所謂國醮,不同於一般的齋醮。道門齋醮,分為上三壇、中三壇和下三壇,其中上三壇乃為國祈福,中三壇為官僚所設,下三壇為士庶設之。而內中上三壇,又分為順天興國壇、延祚保生壇、祈谷福時壇。而國醮,即順天興國壇,含星位三千六百,乃普天大醮。起規模之宏大自不必說。
眾小道士也俱是如喪考妣——師父很疼她的,誰敢當真拖下山去啊?但是于琰真人的話又不能不聽……
而葉甜走後,河蚌的苦日子就來了。
河蚌頭也沒回,卻突然問:「好看嗎?」
她站在離容塵子三步遠的地方,臉龐尚帶醉人的桃紅,那雙眸子似被清愁擦拭,泛出濕漉漉的輝光。夕陽的餘輝斜斜鋪散,她微微仰起頭,清淚將落未落:「老道士,你又不要我啦?」
約摸盞茶功夫,所有小妖俱已殞命,玉骨全身發抖,卻仍是持鮫綃替河蚌擦拭身上的血跡。于琰真人的聲音帶著迴音在洞穴中響起:「將妖物屍體拖出去,于洞口焚燒。通知民眾,作亂小妖已被我等正法,讓他們進來認領屍首吧。」
廳中於琰真人等待已久,但見那個河蚌沒有跟來,大家還是都鬆了一口氣。畢竟一群道宗之人同行,跟著個嬌滴滴的女子總不像話。
容塵子握住她又軟又嫩的小手,指腹輕輕摩挲,「別胡說。」
葉甜剛剛走出房間,河蚌便起身,玉骨趕緊上前伺候,她卻只是擺了擺手,「外面守著,不許任何人打擾。」
回到房間,玉骨正在給河蚌洗手。容塵子略略施了個眼色,她便躬身退了下去。容塵子將門閂好,這才替河蚌洗臉擦手。河蚌還在盤算:「人家要穿什麼衣服呢?我覺得這件就很好嘛。」
起初幾天,于琰真人也沒有注意到這個河蚌的所在。容塵子平日管教有方,清虛觀各 小道士早已習慣了各司其職、各行其是。如今即使他多日不在,清虛觀事務也算是井然有序。
玉骨自然是認得於琰真人,但也不知道發生了何事——以往觀中為河蚌開小灶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從未有人反對過。她只得強笑道:「小女子拜見真人,真人有所不知,奴婢主人不喜素食,所以每日里多少會加點葷菜。以往知觀在時,也是知道的。」
原本不欲再觸怒於琰真人的容塵子,頓時就上前擁住了她:「說得什麼胡話?」
河蚌很乾脆,「那知觀你去吧,早點回來,聽說宮裡有好多好吃的,你回來時記得多帶些喲。」
在得知河蚌還在客館,他頓時就發了一點善心——決定將這貨給自己師兄帶過去。於是他去客館把原本睡得正香的河蚌叫醒了……= =
河蚌悲悲戚戚地任他緊緊相擁,然後隔著容塵子,她轉過臉,伸出小舌頭向一旁面色鐵青的于琰真人做了個鬼臉,氣得於琰真人差點腦溢血。
這話一出,諸道士俱都面色大變。懷夢草乃神話中的異寶,傳說東方朔曾獻于漢武帝,想不到這河蚌還藏著一株。容塵子用公筷給河蚌剔著魚刺,似乎對此草並不感興趣,庄少衾就關心些:「你來找我師兄,也是因為提前偷窺了天道?明知差點賠上性命,還敢前來垂涎我師兄的血肉,你倒也膽子不小。」
河蚌已經開始布置任務了:「清點好我的隨身物品,做一個下人應該做的一切。給你半天時間適應現在的身體。」
晚餐是素齋,席間諸道士仍舊極少言語,氣氛低沉。只有大河蚌坐在容塵子旁邊,左右刀右手叉,大塊朵頤,忙得不亦樂乎。庄少衾有意打破僵局,他是感激河蚌的,否則這送去宮裡的書函還真不知道怎麼寫:「當務之急,怕是必須要捉住那隻逃跑的主謀。」
清玄滿頭大汗,暗道師父也不想帶啊,但是不帶不讓走哇……
河蚌似乎有些失望,許久才回答:「哦。」m.hetubook•com.com
河蚌又哪裡是個講理的,一看容塵子是真不打算帶她了,她抱著容塵子的胳膊,眼淚立馬就在眼眶裡打轉了:「人家就去,就去!」
容塵子握著她皓腕的五指漸漸收緊:「它們根本無力傷人,定是被人利用。除魔衛道之劍,豈可用於斬殺家禽草木?」
河蚌明顯不開心,悶悶地道:「見過的人都說好看,只有知觀沒說過。」
眾小道士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約摸盞茶功夫,河蚌從屋子裡跑出來,哇哇大哭著跑進了容塵子的卧房。玉骨趕緊跟過去伺候,卻見她正在把自己喜歡的衣服、玩具、首飾全部打包。
一旦道宗威儀不存,那麼多的道觀、道士日後又當如何?
于琰真人也不能真同一個女妖置氣,他喝了一口茶,冷哼了聲:「長崗山之北不過數里的大風坡最近失蹤了不少村女,我觀氣象,恐有妖物借昔日鳴蛇之邪氣成了氣候。為免再禍亂世間,這才帶人匆匆趕往。你既在此,便隨我同去。希望不是鳴蛇復生。道宗近年人才凋零,我實在不願再因一時輕敵折損同仁。」
回到別館,河蚌破天荒地沒有睡覺。她將自己殼裡所剩不多的寶貝都倒了出來。裁玉為骨,以水為肌,做了個少女的身子。容塵子在旁邊看得啼笑皆非——倒也難得見她這般細緻。
容塵子將她的菜都分好挾到她的碟子里,一面和于琰道長談論洞里的異事:「吾觀洞中妖氣厚重,只怕妖類數量繁多,所結陣法總恐有所疏漏。若令其中一隻逃脫,凌霞鎮只怕又將不得安寧……」
七月中旬,國醮正式開始。庄少衾身為國師,自然要回朝。為示隆重,道門但凡有頭有臉的人都有到場,葉甜也有些想去,畢竟國醮是件盛事,難得碰上一次。
河蚌醒來之後可就不好了,她氣得火冒三丈,立刻就要衝到大風坡把容塵子啃了。庄少衾雖擅花言巧語,可也哄不住吃貨,他揉了揉眉心,看著水遁而去的河蚌,輕聲嘆:「師兄,你乃正神轉世,定會逢凶化吉的……吧?」
河蚌一聽就不幹了:「人家就要去,就要去!!」
這次鳴蛇的動靜實在太大,庄少衾身為國師也有些風聲鶴唳。今接到于琰真人傳信,他也不敢擱耽,立刻就帶了十幾名身手矯健的兵士趕到了凌霞鎮。
玉骨恭身應承,反手帶上門,守在門口。河蚌雙手掐訣,不多時已離了魂,往長崗山方向而去。七月的午後,陽光酷烈如火。魂魄不出汗,但河蚌也真是熱得受不了。片刻之後,她在李家集那口水井前停下來,周圍凡人看不見魂魄體的她,她縱身躍入水中。
容塵子微側身略擋了眾人視線,低聲道:「這次你不去了,乖乖地留在這裏。我很快就回來。」
在座二十一位道長悲憫點頭——這年頭,注重妖怪的德、智、體全面發展是一件多麼刻不容緩的事啊……
清虛觀,于琰真人同葉甜對坐飲茶。于琰真人考較了一些典籍、道法,葉甜均對答如流,他摸摸山羊胡,十分滿意,「紫心道友命好,門下三個弟子都能有所成就。九泉之下,想必他也能安心了。」
河蚌終於想起來這個地方為什麼眼熟了。
第一次河蚌還是比較享受的,第二次她就覺出中計,不由哭鬧不休。容塵子前幾日學了些房中術的法門,這下子有了用武之地。三兩下逗得她再度興起,這才遂了願。許久之後,容塵子整衣起床,河蚌還帶著哭音哼哼:「人家也要去。」
下午她便將河蚌的衣物、玩具俱都分門別類地整理好。河蚌雖然懶,卻愛乾淨。當天的衣服一定要好好清洗,尤其是衣物上不能裝飾太硬的東西。其次是要有一手好廚藝,能做很多好吃的,要討她歡心便容易許多。
玉骨還是有些羞澀,「爐鼎啊,就是道家方士為了調和陰陽,買了些女子放在密室里,需要的時候雙修一下……增進功力。」
次日,容塵子剛剛梳洗完畢就被于琰真人叫進了書房,容塵子雖執掌清虛觀門戶已久、在道宗也是的德高望重,但在這位師長面前,還是頗為拘謹。于琰真人在書案前坐下,許久才開口道:「聖上傳下話來,這次鳴蛇之事鬧得人心不安,怕是上天降罪於我朝,命令道宗設壇作國醮。」
容塵子出得房門,這次國醮他準備帶清玄、清素同往,清虛觀的事仍交由葉甜打理。對於葉甜他是放心的,只是叮囑她開啟護山大陣。葉甜比較細心,平日她隨庄少衾住在宮裡,對這個一心慕道的皇帝也頗有些了解,不免就將皇帝的喜好一一告知。
次日一早,河蚌照舊睡到日上三竿。容塵子一大早就被鎮民請去瞧病,回來陪她吃了早飯。她穿了一身玉白色的裙衫,領口開得太低,被容塵子揪回去又披了一條肩巾,這才允許出門。
容塵子有理說不清,看看周圍諸人的神色,他清咳一聲:「好吧,那回房換衣服吧。」河蚌這才開心了,歡呼一聲便回了房間。容塵子緊隨其後,不顧于琰真人的臉色,輕聲道:「煩請諸位稍等片刻。」
第79章
最後連莊少衾也低聲相勸,「師兄,何盼雖然貪吃,但是若有她在,我們除妖定然時半功倍,又何必一定要……你若擔心,除妖之後我送她回觀便是。」
也難怪于琰真人見容塵子帶大河蚌一併出行會諸多不滿。
下午,葉甜過來看了她一次,見她睡得乖,也就沒有打擾,只吩咐玉骨好生照看。如今她對這河蚌倒是全無惡意了——其實她也就是一個天真小妖吧,在她眼裡只有三種人:敵人、朋友、陌生人。敵人一定要殺死,朋友要好好保護,陌生人不用搭理。
他這頭說著話,河蚌手裡的饅頭已經蘸得糖比麵粉厚了。她興高采烈地舉起小手,將饅頭舉到容塵子唇邊。容塵子飲食本就清淡,如何受得了這許多糖,只嘗了一口濃眉就皺到了一起。
「于琰真人終究也是用心良苦,如今他對你知之甚少,難免心存憂慮,待假以時日,必會理解。」容塵子軟玉溫香抱滿懷,倒也沒有忘記正事,「查看一下大風坡逃走的妖物吧,務必在它再次傷人之前阻止它。」
時間是最鋒利的刻刀,總是情無聲息地磨平世上最尖銳的稜角。
清韻也是暗暗叫苦,只得 低聲勸這位形同師公的長輩,「真人,她其實平日里不這樣,且待在家師院子里甚少出來。這次只是餓了,您看不如還給她單獨做點吃的……」
綏山不是談話之處,反正離清虛觀不是很遠,諸道士也就轉道清虛觀,一應器具均由觀中小道士協助採買。
盛夏天氣炎熱,雖然山間溫度低很多,但河蚌天生是受不得熱的,眾小道士特地給她買了瓷枕,河蚌枕在上面冰冰涼涼,十分舒適,也就不受炎夏所擾了。
葉甜略作謙遜,于琰真人轉而又道:「這次國醮場面少有,你也前去吧,見見世面也好。」
他在清虛觀,確實應當萬事無憂。葉甜也就放了心,「那……晚輩就去往宮廟啦,清虛觀的事,就有勞真人了。」
山洞刨出了斑竹的根系,腐臭的氣息越來越重,容塵子本是不允河蚌跟來的,但她那樣好熱鬧的性子,又哪裡攔得住。也幸得容塵子用力握住她的手腕,她才沒能第一個衝進去。
容塵子拍拍她的頭,「可是大風坡命案的妖物還未查出,于琰真人畢竟也上了年歲,我始終還是放心不下。」
于琰真人何嘗被人這般頂撞過,還是當著道宗諸人的面,他頓時面色鐵青。可是河蚌的話才起了個頭:「那個什麼經裏面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什麼狗』,既然我們都是那什麼狗,你這個什麼狗,憑什麼看不起我這個什麼狗?」
從大風坡回到客館的路上,容塵子和于琰真人都一言不發,庄少衾安撫民眾,玉骨伺候河蚌hetubook•com•com洗了個澡、換身衣裳。于琰真人將容塵子叫到書房,容塵子眉目之間仍然矛盾自責,他自入道門,一直修身正德,未曾想也有身不由己的時候。
陳屍的洞穴腐臭難聞,沒有人說話,這麼多條人命,如果是因為鳴蛇之事未處理乾淨,那麼整個道宗都有責任。
容塵子語聲溫柔:「就到了。」
容塵子撫摸著她微涼的長發,許久方輕聲道:「我已修書請行止真人趕來相助,今日先查出妖物的來歷去向,待行止真人趕至,我送你回清虛觀,再去宮中拜見聖上。」
次日,行止真人帶領門徒趕到,容塵子也就帶了河蚌和幾個徒弟準備返回清虛觀。出發之時天色未亮,河蚌還沒睡醒,容塵子連喚了幾次,然她睡覺最是打擾不得,一時只急得嗚嗚啼哭,容塵子啼笑皆非,只得將她化為河蚌,打成包裹挎于臂間。于琰真人有心再勸,然觀他愛憐之舉,也終是嘆了口氣,不再言語。
容塵子自然無二話,當下就令清玄收拾了東西,準備同於琰真人出發。
河蚌橫眉怒目,「不回!就不回!」
劉沁芳站了幾次都沒站起來,還是清玄看她可憐,略扶了一把。她站起身便跌跌撞撞往外走,容塵子搖頭嘆氣:「她畢竟還是個孩子,你多容忍些。」
于琰真人氣得鬚髮皆張,容塵子趕緊低喝:「休要再言!」
玉骨想了想,驚聲道:「莫非他想對主人不利?」
玉骨換了副身體,氣力也非普通女子可比,下山的路走得也不吃力,還能一邊扶著河蚌:「呃……因為爐鼎是見不得人的東西,主人不想讓人知道,就不放出來走動的。」
她大步走出去,不多時又迴轉,將所有的食盒全都撥到一起,借水而遁,直接回了清虛觀。
兩下相望,怒不可遏的人群反倒有些尷尬。于琰真人看了一眼容塵子,事態很明顯,它們之中絕大部分都沒有傷人的本事,看來是受大妖脅迫。如今大妖不知去向,單單留下了這一群連妖都不算的弱仆。
那時候河蚌在房裡吃爆米花,玉骨別出心裁給炒的,她十分喜歡。玉骨倒是機靈,先去外面聽了消息,回來報給河蚌。河蚌抱著紙筒,心思似乎都在爆米花上,「于琰真人定是主張讓知觀入宮吧?」
清玄自然又上了些點心略略招待。
清虛觀香火鼎盛,山門剛開,已有香客陸陸續續前來,葉甜忙著接引善信,河蚌也睡醒了。醒來后她就發現容塵子不見了。
于琰真人沉默不語,一個道號玄雲子的道士低聲相詢:「這群小妖如何處置?」
腐氣森然的洞穴里開始瀰漫嗆鼻的血腥氣味,河蚌轉頭看容塵子,語聲平靜:「它們必須死。」
淳于臨未答話,不多時便取了蔥燒海參返轉。他細心地將每碟菜都裝到食盒裡,河蚌用力推他,「說話!」
她邊看《封神榜》邊吃東西,她識字不多,看也是半讀半猜。就這麼一直吃到中午,然後她又困了。她揉了揉眼睛,玉骨趕緊過來餵了她一盅羅漢果蓮藕甜湯,用絞得半乾的毛巾給她擦臉和手,擦完之後將床邊竹籃里的骨頭、果核等收走。
河蚌挑了挑眉,復又輕笑道:「我若擅討人歡心,又何來今日田地?」
「如何?」容塵子以她懷中的鮫綃拭去她額間細密的汗珠,又倒了糖水喂她。河蚌喝了半盅甜湯,方才垂眸道:「大風坡右側二百七十余里,有處綏山,妖怪就在那裡了。我觀它不過一千多年的道行,老頭兒和少衾他們同去定無大礙。」
于琰真人面上現了些怒容:「看來方才我的話,你當春風過耳了!也罷,如今紫心老友已經過逝,你貴為一派之尊,旁人也管不住了。」
河蚌右手掐訣,又是一道狂風,一群小妖驚恐之下開始拚死反抗,企圖逃離。但它們連腿都未長好,又豈能突出一群道門高人的圍捕?
井水清涼怡人,但她顧不上享受,一路向下。井下儼然是另一片景象。只見一片紅色星形的水藻綿延向前,盡頭是一座水晶宮,比凌霞海皇宮規模略小,但玲瓏別緻。
這頭河蚌還在生氣:「當時為了看得清楚些,我還借了東海海水呢,格老子的,費了那麼大勁它還不說清楚!」
玉骨頓時色變,「您是想……」她不敢再說下去,拿了特製的澡巾仔細地幫她擦殼。
凌霞鎮的街道格外乾淨,道旁樹又添新綠。容塵子與她並肩而行,清玄、清素背著包袱跟在身後。晨曦將四個人的影子拉得斜斜長長,河蚌沿著青石板之間的縫隙跳格子:「知觀,我們去哪呀?」
河蚌又轉頭去看那片荷花,一臉悶悶不樂,「哼,玉骨都跟我說了,宮裡漂亮宮女好多的,他肯定不願回來!」庄少衾啼笑皆非,「師兄是道家,宮裡宮女再多,伺候他的肯定也是太監,這個不必擔心。」
內中多有孕婦的屍首,胎兒從□被掏出,羊水、鮮血混著五臟六腑零零碎碎流了一地。容塵子將河蚌護在身後,語聲凝重:「胎兒靈氣最重,慘死之人怨氣最強,都是邪門歪道最好的補藥,看來有什麼東西急切地想要補充自己的法力。」
河蚌這才悻悻地坐回去,重新吃烤魷魚。容塵子親自給於琰真人斟茶:「鄉野小妖少不更事,真人萬莫見怪。」
河蚌抬手輕撫他的臉,他靜靜站立,容光驚世。許久之後,河蚌終於下定決心,「走吧,不管你是鳴蛇還是淳于臨,離開這裏,遠避人群。千年之內,我不想再聽到你的任何音訊。」
河蚌歪著頭,「還有我呀,我我我。」
庄少衾在她身邊坐下,目光不由得移向那雙玲瓏玉足。那小腳生得當真巧奪天工,如今清水洗濯,又蘸著朱陽之光,更顯得欺霜賽雪。他雖無戀足的癖好,卻有愛美之心,一時半刻竟移不開視線。
于琰真人也沉聲道:「如此枉顧人命的妖孽,實應千刀萬刮!!」
庄少衾為人最是洒脫不拘,對這種沒事找事的杞人憂天之舉,他是完全不能理解的。好在於琰真人也沒有非要他理解,「通知行止,我們出發吧。」
容塵子扣開房門,開門的是余柱生家女人,他們起得早,這會兒全家已經吃過早飯了。見到容塵子一行,余柱生慌得不知如何是好:「知觀,您怎麼來了?快快進屋坐。」
河蚌緩步入內,有剛剛化形的魚妖向她恭敬行禮。
庄少衾哧笑,只得哄勸,「這個實在是……太重口了。別瞎猜,師兄是真有正事。兩個月嘛,很快就過去了。你若無聊,多和清韻、昊天他們玩兒。」
她看看手裡剩下的一塊,不由就伸嘴去咬,容塵子不著痕迹地取過來,就著清粥一併咽了下去。
容塵子面色赧然,這些道理他何嘗不懂?多年來他也曾無數次講給自己的弟子聽。然情絲無形,蝕心蝕骨,又豈是揮刀能斷的?
約摸一刻,榻上盤腿而坐的河蚌突然綳直了腰身,容塵子立刻安她魂魄,不多時,她倒也順順利利地返轉。
庄少衾注意到他的神色,不免也多有不解,「真人,這河蚌雖然頑劣,但自從跟著我師兄以後,也就貪吃了些,並無其他惡行。如今她身懷天風、天水靈精,更是已登仙道,各處無不爭搶。她隨著師兄,未嘗不是好事。再者,師兄從小到大,從未有一件事物能入得他眼,如今好不容易心有所屬,您又何必如此擔憂呢?」
夜間,容塵子為河蚌護法,助她再窺天道。對於這個,河蚌是輕車熟路,也不大在意,伸伸懶腰就藉著懷夢草離魂,容塵子比她謹慎得多,在外布了陣防止妖邪相侵。
河蚌沒有回應,容塵子穿戴整齊再俯身去看,她已然睡熟了。那睡顏太過恬靜美好,容塵子不由又吻了吻她的額頭,輕嘆一口氣喚了玉骨進來照看。
河蚌嘟著嘴,語聲中帶了些委屈,「都好多天了,他一次也沒回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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