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她扯緊了身上薄薄的風衣,按開了車門。
高檔會所的洗手間做得也很大,華麗的巴洛克式裝修風格讓人炫目。陸則靈待在洗手間里透氣,外面有兩個女人從服裝到化妝評價著今日的所見,說完女人她們又開始對男人們品頭論足,說的不外乎家世財產,開什麼車,陸則靈對這樣的拜金女一貫不怎麼感冒。手按著把手正準備出去,就聽到從那兩個人嘴巴里說出一個叫她熟悉的名字。
飯桌是橢圓形的,陸則靈和盛業琛分別坐在兩頭,直徑最長的兩個頂點,她小心翼翼的看著盛業琛吃飯,生怕他有一絲的不愉悅,即使她知道,最令盛業琛不愉悅的,就是她的存在,她也還是傻傻的堅持著,伺候著。
三年前事故發生之後,夏鳶敬問她:「你後悔嗎?」
「親生兒子怎麼都比血緣侄子好啊!」
「別提了,上回我碰到他,一下車沒有拐杖連路都沒法走,廢人一個,他爸媽再怎麼親也不可能把打了一輩子的江山交給他……」
「你懂什麼啊?他們那一圈就盛業琛最不像樣,是個瞎子,什麼都幹不了,他爸媽才讓他搞什麼慈善,建什麼盲校。我估計他這輩子算是完了,那麼大的家業怎麼也不可能傳給一個瞎子啊!倒是他家的侄子,怕是要接位。」
「也不是啊,我瞅著盛家那少東,長得好,家世也好。」
傍晚,陸則靈忙忙碌碌的做了一大桌的菜,明知道盛業琛不會回來,她還是固執的準備著。盛業琛是這樣的,她越是希望他回來,他就越是不回,這幾年來,她已經習慣了。六點的時候,她在桌上擺上了兩副碗筷,動筷之前,她像個寂寞的瘋子一樣,對著盛業琛空空如也的座位,溫柔的說:「業琛,吃飯了。」
「啊————」
陸則靈很細心的打扮了一番,將一頭黑長的直發挽成一個髮髻,還化了一點妝,她自小學琴和*圖*書,爸爸對她舉止都很嚴格的調|教,她又經常參加表演,對化妝什麼涉獵的也很早,只是她一貫喜歡自然素凈,又在家困了幾年,有些疏於打扮了,只憑著過去的感覺裝飾了一下。
陸則靈沒想到他會問這樣的問題,抬頭看了他一眼,想了半天,才怯生生的說:「過年的時候,奶奶送了一條裙子給我。」雖然不是什麼昂貴的牌子,但是純手工做的,在現在倒也難得,對她來說已經是很好的。
三年了,她終於明白了,她的偏執真的毀了她心裏最美好的那個盛業琛。
冷嗎?不冷的。
這是車呼嘯開走之前,盛業琛說的最後一句話。
她後悔嗎?後悔了,可是又能怎麼辦呢?這個世界上最無法改變的只有已過去。
「不是……」
盛業琛沉默了一會兒,緩緩說道:「你一會換著,跟我出去一趟。」
陸則靈一直不知道該怎麼定義愛這個詞,就如同她一直不知道該怎麼處理她對盛業琛那些化不開的感情和解不開的偏執。
「今天來的沒有一個像樣的,都是些暴發戶,沒幾個錢還裝大爺。今天算是白來了。」
盛業琛一聽她這麼問,聲音立刻冷了下去:「不想去?」
刺耳的對話在一聲尖叫中終於停止。陸則靈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這麼大的勁,也不知道是哪來這麼大的膽子。她一隻手抓著那個一直議論盛業琛的女人的頭髮,將她狠狠的按在會所豪華的水池裡,一隻手開了水龍頭,冷水嘩啦啦淋在那女人的頭上,她的尖叫聲此起彼伏,一下都沒有停。
她的手已經冷得麻木了,手機剛拿出來就因為用不上力摔到了地上。
「那就不要廢話,叫你去你就去。」
三年了,盛業琛從來沒有帶她出席過任何場合,也沒有向任何人承認過她,正因為此,她才格外的緊張。盛業琛帶她到了一個高檔的m•hetubook•com•com私人會所,恢弘的大門前都是門童和代駕,出入的豪車上下來的都是穿著得體舉止矜貴的男女,什麼都不必說,就能看出家族的顯赫和良好的修養。陸則靈努力的挺直了背脊,即使她已經因為冷有些打顫。
陸則靈彷彿什麼也聽不見,也感受不到任何一點疼,那個被她按著的女人一直在拚命的掙扎,只是一貫養尊處優的女人怎麼都敵不過陸則靈的力氣,她越掙扎,嗆的水越多,到最後她似乎精疲力竭了,動靜越來越小。
放下筷子,盛業琛沒有立即離桌,他坐了一會兒,陸則靈低垂著頭,等待著他的發落。
「下去。」盛業琛對陸則靈冷冷的說道。
陸則靈細心的看著宣傳冊,最終看中了一款淺絳瓷瓶,不是什麼名家,只是那釉上的畫實在是畫的活靈活現,遠近深淺皆得益。
陸則靈越是不說話,盛業琛就越是生氣,「停車。」他突然喊道。
盛業琛剛失明的時候經常跌倒,對聲音和方向都很遲鈍,這飯桌是她親自選的,她怕盛業琛撞到了會受傷,不僅飯桌,這家裡所有的傢具不是圓的就是沙髮式的,實在有稜角的東西,她也都用海綿細心的包裹起來了。她悉心的照料,怕是任何保姆都要嘆服,只是她即使做得再好,盛業琛也不會有一絲一毫的感動,他的恨已經將一切覆滅了,她做了什麼又有什麼重要?
陸則靈不知道事情最後是怎麼解決的,她也聽不見別人驚恐的控訴,彷彿那些人口裡說的暴力的瘋子並不是她。她蓬頭垢面,衣服也被揉的亂七八糟,后腰還裂開了扣子,她拎著自己的高跟鞋,安靜得彷彿真的置身事外。在出去之前,她有條不紊的將高跟鞋丟在地上,一隻一隻的穿好才走。
陸則靈低著頭,緊緊的握著自己的手,一言不發。
她沉默的吃著白飯,專註得連盛業琛回來了都沒hetubook.com.com有發現。直到司機開口提醒她:「陸小姐,盛先生回來了。」
那司機見窗外開始飄雪,勸道:「盛先生,外面在下雪。」
坐在車裡,盛業琛什麼都不必說陸則靈就能感受他勃發的怒氣,她的舉動丟盡了他的臉面,他生氣也是自然。彷彿她什麼都沒做,又恢復了從前卑微而小心翼翼的樣子。
天氣是那樣的冷,為了搭配著裝,一貫怕冷的陸則靈沒有穿絲|襪,上身也只披了一件風衣,雪如扯棉飛絮,越下越大,白花花的一團一簇,落在路中央和路兩旁的綠化帶里,白茫茫的鋪成一片,和路燈下刷刷而過的白點交相輝映。
那一刻,陸則靈的腦子裡一片空白的,一切的舉動都是出自本能。出自對盛業琛保護的本能。
司機也被嚇了一跳,但還是聽話的將車停在了路邊。
她努力的翻著手機,卻沒有一個可以打的電話,眾叛親離就是這樣的滋味,她該知道的,早就該知道的。
那時候夏鳶敬看著她的眼神只有失望,作為陸則靈身邊最後一個朋友,夏鳶敬也離開了,所有的人都無法原諒她的所作所為。
她永遠奉他如神祗,即便他棄她如敝屣。
「為什麼?」盛業琛努力冷靜的一字一頓的問。
好像他就真的在那裡一樣。只是,回應她的,只有一室的空虛和她的筷子碰到碗盤叮鈴清脆的聲音。
拍賣現場並不算搶的太激烈,盛業琛用比較適宜的價錢拍了下來,整個過程雖然陸則靈一直坐在他身旁,但他沒有和她多說一句話。
「你有沒有像樣一點的衣服?」
她執拗的搖著頭:「不後悔,即使他殘了啞了毀容了我還是愛他。」
司機專註的開著車,對後座的一切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下午開始就一直在下雪,車窗外是剛修建沒多久的一條城郊公路,幾乎沒有什麼人煙,路燈雖開著,但還是黑寂寂一片,只有通https://m.hetubook.com.com往會所的方向偶爾有高檔轎車一閃而過的車燈。
即便她努力堅持的一切,只如一雙不合腳的鞋,她做不到洒脫的光著腳,所以即使血流不止她也只能咬著牙死撐。
雪花落在黑色的屏幕上,六棱的形狀,一朵一朵,疊疊落落,有如蛛網。她慢慢的蹲下,將手機撿了起來,她呼出的熱氣讓那些雪花漸漸融成了水滴,像眼淚一樣一滴一滴的落在她的腳背上。
這樣的情形這三年陸則靈自己也不記得上演過多少次。也許,瘋只是個緩慢的過程吧,只是她也不想清醒了,就這樣下去吧,到有一天,她真的瘋了,真的沉浸到自己的世界里去,真的忘記一切,真的不需要盛業琛,也許,那一天才是她真正的解脫。
陸則靈一直記得夏鳶敬最後說的那句話,她說:「總有一天你會後悔的,你這樣的偏執只會毀了你自己,也毀了他。」
周圍認識盛業琛的人不少,看向他們的目光頗為意味深長,陸則靈有些不適,拿了包去了洗手間。
盛業琛對司機的話充耳不聞:「下車。不要我說第三遍。」
她沒變,一點都沒變,不管是三年前還是三年後,都是那樣用心的愛著保護著他。容不得任何人說他任何一句不好,一切都只是本能。
愛是這樣嗎?不是的吧,文人墨客不是都說愛在痛的同時是會給人帶來幸福的嗎?為什麼她從來沒有感受過呢?
旁邊的女人嚇傻了,半天才緩過神來,衝過來要把陸則靈拉走,她拽著陸則靈的衣服和頭髮,陸則靈的髮髻都被抓散了她還是沒有放手。
盛業琛攔住了她,「不用了,給我盛碗飯就行了。」
進了會場陸則靈才知道盛業琛帶她來的原因。這是一場慈善拍賣,所有的拍賣品都是收藏家捐出來的古董瓷器,盛業琛的奶奶要過大壽了,她素來喜愛收藏,他想拍一個送給奶奶,陸則靈和奶奶還算投緣,所以帶她來挑hetubook.com.com
她擦了地,刷了地毯,又把床單被罩都拆下來塞進了洗衣機,她像個孩子,無聊的蹲在洗衣機旁邊,看著滾筒一圈一圈的轉著,看著同花色的床單被罩攪成一團,彷彿只有這樣,她才能放鬆一些。
陸則靈緊抿著嘴唇,她了解盛業琛的脾氣,也知道這會兒是非下車不可,只是她真的不想就這樣離開,她想為自己解釋幾句,可是轉念一想,解釋了又有什麼意義?
她不敢抬頭,她這麼遲鈍,慢吞吞的怕是盛業琛又要發火了。誰知盛業琛只是沉默了一會兒,接過拖鞋自己換上。他大概是心情還算不錯,陸則靈也鬆了一口氣,心中也有了一絲絲的高興。她討好的跟在盛業琛的身後:「餓了吧,我去把白斬雞在熱一熱。」
「來人啊!天吶!這是哪來的瘋子啊!來人啊!!」
陸則靈以為自己聽錯了,半天都不敢確定,傻傻的問:「你要帶我出去?」
腦海里還在不斷的翻卷著盛業琛離開前的那句話。
「你真是一點都沒有變。」
她一抬起頭,真的看見了站在玄關處的盛業琛,她懷疑自己又產生幻覺了,使勁眨了眨眼睛,發現盛業琛還在那裡,一時嚇得呼吸都忘了,倏地一下站了起來,一陣風一般的走了過去,把拖鞋拿了出來,遞給了盛業琛。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等有人把陸則靈拽開的時候,那個女人已經幾近昏厥,會所的安保死死的把她拽住,直到盛業琛姍姍來遲,才把她放開。
這幾年,過去的一切還是會時不時的出現在她的腦海里,她噩夢頻發,幾乎沒有睡過一個好覺。盛業琛不在家的時候,陸則靈只有不斷的做家務才能緩解內心那些恐懼和空虛。
「你真是一點都沒有變。」
這房子太大了,大到盛業琛不在的時候,她幾乎嗅不到一絲屬於他身上的氣息。她慌張的從臟衣簍里翻出盛業琛換下的襯衫,緊緊的抱著那件襯衫,彷彿那襯衫就是盛業琛。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