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斌有個私人習慣，每天結束工作時，會把當天做過的事情盡量回憶一遍。

沈培偶爾翻過，對著那些令人費解的字母縮寫皺起眉頭。

父母心疼她，卻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看著女兒一日日消瘦。

按下郵件發送鈕，譚斌瞟一眼屏幕右下角的時間，凌晨一點半。

如今卻明白，人這一輩子，太多的跟頭是咎由自取。為了慾望，為了得到更多，在選擇的瞬間判斷失誤，操縱人一生榮辱浮沉的，不是命運，而是自己。

我不要再愛上任何男人，再不給任何人傷害我的機會。除了男人，世上還有其它更多更美更重要的選擇，爬上去，總有一天會把他們踩做腳底泥。

柔軟的長發伴著咯嚓咯嚓的聲音紛紛委地，燈光下如同有生命的物體。

每天的這個時刻，是她除了日常簽字以外，唯一用手和筆寫字的時候。

那段日子消瘦疲倦的，並不是只有她一人。

譚斌覺得下次有必要考慮飛浦東機場。

她湊過去。

然後記下那些和-圖-書有特別意義的，或者做得不妥不周密之處。五年下來，這些記錄已經積存了厚厚一大本。

碩大的發剪猶豫片刻，終於合攏。

有多少人能一輩子記著一個人？銘心刻骨的，不是曾經愛過的那個人，而是自己曾經的歲月，曾經的青春。

一封新郵件，發信人是劉樹凡，發信時間是兩點十分。

母親摸著她短短的頭髮，毛茸茸地似只小貓，心疼之餘只有嘆氣：「斌斌，以後長點兒心眼，要過一輩子的，男孩子還是人品最重要。」

大約多數人一輩子總要碰上幾件傷心事，然而無論最初怎樣的痛不欲生，最終還是要繼續活下去。

都說時間是最好的良藥。但是譚斌多年後再回想，即使那個人的面目已經模糊不清，那一刻尖銳的傷痛，完全懷疑自己價值的自信崩潰，至今依然嚙咬著她的心臟。

沈培的回答是：「小白痴！」

小小一張瓜子臉，雪白不雜異色。年輕女孩有一雙烏黑的眼睛，因為某種激烈https://m•hｅtｕbｏｏk.cｏm•ｃｏｍ的情緒，黒沉沉愈加攝人。

二十三歲的譚斌拉著母親的衣袖嚎啕大哭，從瞿峰意義明確地談到分手，積攢多日的眼淚終於傾瀉而出。

譚斌停下了筆，抬起頭，桌前的梳妝鏡里，映出她脂粉不施的清秀五官。

她寫道：見到程睿敏，他的鎮靜從容令我吃驚。很想知道這類人面對失敗的真實想法。如果換做自己，可能會挖個坑學鴕鳥埋進沙堆，再不願見到任何故人。因為他們的存在，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曾經一敗塗地的處境。對很多人來說，接受並承認自己的失敗，是件非常困難的事。

鏡中的女孩微微側頭，臉上沒有任何心疼的意思，唇邊只有冷冷的笑，麻木地決絕地隨著頭髮一同告別過去。

想起五年前最後一篇日記上的誓言，譚斌低下頭有些恍惚地笑。

只是那段難扼的日子，每天晚上躺在床上，過去的一點一滴都如潮水一樣湧上心頭。她一夜夜整晚睜著雙眼，望著天花板上和*圖*書從窗帘間隙透過來的細碎光斑。胃部似被人大力擰絞，每吃下一口飯，都會引起刺|激性的反應。

粗略計算一下，譚斌估計排在她前面的，至少有二百人。

想來以他目前的身份，應該有公務專車接送，不用再排隊輪候。

「這都什麼東西？有什麼用？」他問。

她下意識地在人群中尋找程睿敏的身影，一個個看過去，人人汗流浹背，每張臉上都明明白白寫著不耐煩三個字。

譚斌捏著程睿敏的名片反覆打量，右手下意識地按著圓珠筆的撳鈕，發出吧嗒吧嗒的噪音。

那時候喜歡把一切挫折歸結為客觀原因，自己總是善良無害的，錯的都是他人和社會。

有人跨過這道檻，從此活得更好，有人邁不過去，自此沉淪。

她不怕老鼠，不怕蟑螂，只怕井繩，那條咬過她的井繩。

虹橋機場一如既往人多車少。排隊等待計程車的隊伍，在50米的直線距離內，彎彎曲曲繞了五圈。

她簡單沖個澡，支起電腦繼續她未完成的報告。

和-圖-書身後的髮型師撈起她絲縷分明的長發，異常惋惜：「這麼好的頭髮，剪了真是可惜，小姑娘，要不你再想想？」

穿白襯衣的不少，但沒有人能把一件樣式簡單的正裝襯衣，穿出雲淡風清的另類味道。

想起這一點，譚斌掃興地收回目光，煩躁不安地左右替換著重心。

她接著寫：也有可能是痛到了深處反而麻木，多日之後所有積存的難堪痛苦才會逐漸釋放……

當她終於從灰色中慢慢走出來，吃下完整一碗米飯時，對面的母親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

「算是日誌吧。」譚斌回答，「你對自己成就的評價，是一張張的新畫。我和你不一樣，每天都在重複瑣碎的細節，不及時記下來提醒，我怕回頭的時候會懷疑自己的存在價值，每天忙忙碌碌卻徒勞無獲，如今嘛，任時光流逝而我心安，因為知道自己一直在努力。而且，」她揚起臉，眼神充滿嚮往，「沒準兒有一天，我和傑克韋爾奇一樣，有了寫自傳的資格，這將是多麼詳實的史料啊！https://www.hetubook.com.com」

答應過劉樹凡，今天一定會把報告交給他，失信不是她的風格。

又困又乏，對著鏡子往臉上塗免洗面膜時，她的心裏反覆鬥爭了無數遍：到底做完今天的工作筆記再上床？還是不管不顧立刻睡覺？

譚斌曾有過在外灘中心的TAXI等待處，為趕飛機老著臉皮求人讓車的時候。那段經歷讓她至今想起來還頭皮發麻。

上海的計程車司機，是她見過的最專業的計程車行業典範之一，話少，乾淨，敬業。可是上海街道上的計程車，相比北京，卻出奇地稀少，尤其是上下班高峰時刻。

等她終於折騰到酒店，在前台辦完Check–in，拖著行李走進房間，已經是晚上九點五十分。

眼前似迷霧劃破，露出另一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電腦「叮」一聲輕響，打斷譚斌的回憶。

「別羅嗦，剪！」年輕女孩言簡意賅，聲音里有不容置疑的決心。

習慣還是戰勝了懶惰，譚斌最終在桌前坐下，翻開筆記本。

來上海出差，她最怕的就是計程車這一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