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夜不吭聲，單手扶著窗欞，側著頭看月色。
候在門口的小廝八喜忙不迭迎上前去，恭敬道：「少爺，您回來了。」
錦夜抿了口茶，苦澀道：「是啊，席上有刺客假扮成舞姬和琴師欲取他的命，結果並未成功，後來我才知曉他刻意的獨自離開不過是為了引出刺客的餘黨。」
「去什麼火？」宋景賢瞪他一眼，不悅道：「你怎知我心裏有火。」
八喜哇哇大叫：「少爺饒命，少爺饒命……」
阿楚進屋，轉身輕輕掩上門，思忖半刻，低聲道：「若是大小姐還未有困意，不妨和我說說今晚所發生的事，您為何三更半夜會出現在城外？」
「老爺，不是你想的那樣。」阿楚很快就看出對方的不安，頓了頓又安慰道：「大小姐沒出什麼事，只不過先前遇上幾個地痞流氓，受驚過度才會這般失常。」
宋汀月重重放下碗，轉過頭冷聲道：「你昨夜去哪了？」
錦夜側頭看了他半晌，倏然道：「為什麼你會這麼了解朝中局勢？你不過是一介平民罷了，談起朝政頭頭是道，甚至於對身居高位的宰相都如此了解。」頓了頓，她意味深長的笑道：「小心啊，你的狐狸尾巴可是露出來了。」
宋景賢不耐打斷：「行了行了，快去辦正事兒吧。」語罷他腳跟一轉，朝著小路而去.
阿楚見到意料之外的兩姐弟，不由得心下一緊，朝前邁一步遮住兩人視線，他不動聲色的道：「小的見過小姐，見過少爺，小的家中已無要事，便提早回來了。」
「我讓你少交些酒肉朋友，少去那些不三不四的地方，你怎麼就是不聽！」她抿著唇，面色難看：「你是宋家的獨子，有時間就去學些真本事，不要總和那些下賤的女人混在一起，有失體統。」
「問爹做什麼？」
這潮濕又悶熱的三伏天足以令人產生置身蒸籠的錯覺，即便是在天方蒙蒙亮的清晨，都充斥著駭人熱度。
宋汀月冷笑：「這話你敢不敢到爹面前去說？或者，我們現在就去找爹，看看他會不會同意你迎個花娘進門。」
宋汀月驚訝：「什麼人這般大的來頭。」
八喜愣了愣，小聲道：「小的愚昧，昨晚發生了什麼事？」
錦夜坐直身子，扶著額頭，繼續道：「你曾經叫我斷了這報仇的念頭，可沒想到在劉太守的宴席上就www.hetubook.com.com碰巧遇到了他，而後他竟然孤身一人離宴，我只道是老天爺給我機會，便再難忍耐，心念一動就跟了上去。」
那種眼神介乎是敵意和興味之間，配上其唇畔彎起的若有若無弧度，看得她莫名其妙心裏直發毛……沉默了半刻，宋汀月強壓下不安，略略抬高下頷道：「阿楚，她是誰？」
阿楚忽而插嘴：「他決計是不可能一人回府的，那會給太多想殺他的人機會。」
「嗯。」宋景賢拉長著臉，冷淡的應一聲，明明是十六七歲的年紀，卻偏偏穿了一身略顯老氣的青色錦袍，此刻擺著故作老成的姿態，明顯與那未脫稚氣的五官不符。
可這寶貝今日說不見就不見了，她甚至都不知道掉在了哪裡。
「那又如何？」她舀一大口燕窩，努力的咽下去。
「春晚不是下賤女人。」宋景賢小聲嘀咕。
大宅門前，宋府的小公子搖著玉柄扇，正滿頭大汗的從轎內鑽出來。
宋景賢無奈嘆氣：「我可不想一大早就被他訓話。」頓了頓，他又道：「我阿姐呢？」
初晴狠狠剜他一眼，繼而對著蘇起旺福身：「老爺，我先扶您回房。」
抬步欲走，輕飄飄的女聲就傳了過來——
宋景賢皺眉：「楚律，你不是這兩天回鄉了么？」
「過來！」宋景賢伸手，一把拽住他。
宋汀月搖頭：「不必了。」
八喜緊緊的跟在他身側，一面揚著衣袖替對方遮去日色，一面還不忘討好：「天氣這麼熱，不如小的吩咐廚房去弄完冰鎮酸梅湯來，也好為少爺去去火氣。」
宋景賢尷尬，低著頭不吭聲。
八喜陪著笑：「嘿嘿，小的還以為雨霖閣那春晚姑娘又給您氣受了。」話音剛落，腦門子就結結實實被敲了一記，他疼得眼淚汪汪，抱著頭道：「少爺，我……」
阿楚沉默，走至門邊才道：「三日之後我會帶大小姐去見我家主人。」
「蠢東西。」宋景賢哼了哼，瞅著對方那沒出息的抖擻模樣，這才臉色稍霽：「昨晚的事情我爹不知道吧？」
宋汀月也顧不得擦拭被濺起汁液弄髒的衣袖，抓著弟弟的手就追問：「景賢，這話你是從哪兒聽來的？」
啪——瓷碗滑落，碎了一地。
這長命鎖本是她出生時所配，她娘執意賣掉了從宋府帶出來的首飾，ｗｗｗ•hｅtuｂoｏｋ•ｃom•ｃoｍ特地請工匠來打這枚意義重大的吉祥之物，黃金鎖上還垂有東珠和海棠玉瓣，本應及笄后摘下來，可她卻是從未有過此念頭，把它當成是娘留給自己的嫁妝，一直妥善用紅繩串著收在內衫里。
八喜怯怯的問道：「少爺很怕見到老爺么？」
錦夜在心裏無聲的回答，她整個人此刻無疑是坐立難安的狀態。失了長命鎖固然難受，可若是它被前來搜尋嚴某人的侍衛給撿到……再想遠一點兒，如果轉而呈給了上頭，後果絕非她一人能承受的。
阿楚搖搖頭：「自然沒有，我尋到大小姐的時候，她才剛遇上那幾個地痞，後來便輕鬆解決了，老爺放心，大小姐她並未受到任何傷害。」
「那就好那就好。」蘇起旺鬆了口氣，眼巴巴的道：「我進去看看她……」前腳抬步邁入門檻，半晌，後腳卻遲遲未跟進，他猶豫好一會兒又縮回了步子，嘆道：「還是明日再來，眼下讓她好好休息才是最重要的。」
「你這狗奴才，還敢胡言亂語！」宋景賢氣得又踹了他兩腳，小心看了看周圍才壓低聲音道：「你給我好好管著自己那張賤嘴，要是這話傳到我爹耳邊去，我就把你的腿打斷了再送到那小倌院去，聽到沒有？」
阿楚微笑：「老爺所言甚是。」語罷他轉頭看著站立一旁的初晴，從頭到尾她都未說過一句話，只是一直用懷疑目光上下打量他。
阿楚冷笑：「狼子野心，蠢蠢欲動。」
「地痞流氓？」蘇起旺頭皮發麻，緊張道：「那有沒有被……有沒有……」他越說越小聲，五官都快擠到一塊去，這麼一個大男人，一想到愛女被欺侮的可能性，幾乎要紅了眼眶。
這時跟在後頭的丫鬟忽而插嘴：「小姐，老爺今日沒去早朝，還在書房裡。」
錦夜闔眼假寐，緊閉的唇未有開口跡象。
「嘗嘗鮮就算了，切莫認真。」她擦了擦弟弟額上的汗水，嘆道：「同你一般年紀的名門公子都有了妻妾，你也該收收玩心了。」
宋景賢微笑不語，拉著姐姐起來，兩人一同步出涼亭，走了半段路，又頓下腳步認真道：「阿姐，我相信以你的聰明才智，拐著彎兒總有辦法套出話來的。」
「別喚了！」錦夜刷拉一聲站起來，口氣難掩懊惱：「阿楚，你說我的長命鎖怎麼就掉ｈeｔｕbook•ｃｏm.ｃｏｍ了呢。」失落的摸了摸脖子，她的心情低落到了極點。
「是不是很心急啊？」他一個勁搖頭晃腦。
宋景賢一愣：「阿姐，怎麼了？」見對方仍然不開口，他乾脆蹲下身靠過去撒嬌：「阿姐不要不理我嘛，我哪裡做錯了，阿姐告訴我，我改就是了。」
丫鬟道：「說是有貴客要來，讓我們都不要去打擾，主苑的僕役們大部分都被打發到了後院等處，說是過了午時才准回去。」
錦夜坐在窗側，頭都不抬：「門不是開著么？」
「好。」
宋汀月眯了眯美眸，察覺出對方的古怪，愈是這樣愈激起了好奇心，她朝左挪一步，終於看清楚了那少女的臉。見其膚色白皙面貌溫婉，可眼神卻在見到自己的一剎莫名亮了起來。
「不瞞少爺，其實小的也不太清楚。」八喜唯恐又挨打，這次學乖了，躲得遠遠的。
待得兩人身影消失在迴廊盡頭，他才抬手敲了敲半開著的房門：「大小姐。」
見狀一旁的丫鬟捧著冰鎮燕窩輕聲道：「小姐，您昨夜未曾睡好，不如眼下回屋再休息一會兒。」
確實，宋汀月此刻莫名煩躁，毫無興緻彈琴，隨意撫弄了幾下又拽著絹帕想心事。
「這個問小的就對了。」八喜美滋滋道：「小姐這會兒必定在撫琴台，她的貼身丫鬟翠翠可是對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宋景賢揮揮手，讓丫鬟退下去，隨即試探道：「我聽聞嚴大人三天不曾上早朝了。」
不遠的納涼亭內，有少女背影窈窕，撫琴而坐，黑髮服帖傾瀉在腦後，海棠色的裙擺華美鋪開，腰間淺粉流蘇半垂於地，畫面美輪美奐，賞心悅目足矣。若真要挑些瑕疵出來，那便是斷斷續續的琴音，曲不成調，聽得出彈琴之人有多心不在焉。
錦夜挑高眉，靜待下文。
回到蘇府，錦夜一副魂不守舍的表情著實讓蘇起旺嚇了個半死，他瞅著女兒長發半凌亂衣衫皺巴巴的進了閨房，不由得瞪大了眼，杵在房門口張著嘴巴欲言又止。
宋汀月猶豫道：「爹和嚴相素來水火不入，我這般莽撞過去問他，定會讓他生起懷疑之心。」
宋景賢忍不住，拉拉她的衣袖：「阿姐，你去瞅瞅，爹向來疼你比較多，就算你誤闖了也不會責怪你的。」
宋景賢見她如此矛盾，便收起捉弄之心，正色道：「在飯和_圖_書桌上聽說書的講了一段，不知真假，阿姐也不必擔心，若真想弄清楚，就去問問爹。」
宋景賢笑笑，繼續道：「說是遇到了什麼專劫男色的採花賊，被折磨的生不如死，眼下還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呢。」
宋汀月思忖半刻，便道：「也不用進書房，我們在門口觀望便是了。」
宋汀月看都不看他，兀自從丫鬟手裡接過瓷碗，繼而小口小口喝著燕窩。
那上頭可是刻著她的生辰八字啊！
八喜嚇得臉色發青，連忙緊緊的捂著嘴，點頭如搗蒜。
見其面色難看，阿楚不由得出言安慰：「即便大小姐不慎丟掉的長命鎖恰好落在了他手裡，那又能如何，難不成還真拿著生辰八字來搜尋罪魁禍首？更何況任何人都會以為犯事的人早已逃之夭夭，又豈會懷疑還在京城的你。」
宋家兩姐弟對視一眼，暗自詫異，他們的爹素來是以國事為重任，自出生記憶起，便從未聽得他缺席哪一次的早朝，此時聽聞他過了時辰仍在家裡，不由得道：「難不成是生病了？」
阿楚點點頭：「挺像他的行事風格。」
宋景賢垂著腦袋：「阿姐，你不要同爹說，我……我也沒說要娶春晚，我只是覺得她和別的女子不同。」
「阿姐英明。」他不忘拍馬屁。
宋汀月紅了臉，慌忙道：「胡說什麼！」
當然不是。
宋景賢抱怨：「阿姐就知道說我，你自個兒還不是一直拒絕上門提親的人。」眼珠子一轉，他又嘻嘻哈哈的道：「不過我明白阿姐已經心有所屬了。」
阿楚不慌不忙：「無妨，我原本也琢磨著這些天將所有實情說與大小姐聽。」
宋汀月仍在踟躕，好一會兒才幽幽道：「好吧，一會兒等爹早朝回來我再去問他。」
錦夜皺著眉頭：「我真是從未見過那樣的人，他真的……」
一想到興許過些天就有官兵挨家挨戶的來搜查，錦夜的胃都開始隱隱作痛，自己被抓到也就罷了，若是連累到爹和初晴……再度悶悶的趴回桌上，她難得有這般茫然的時刻，全然六神無主，心亂如麻。
「我……」宋汀月欲言又止，不好直接承認，可心裏卻是被千百個爪子在撓似的，急得不得了。
阿楚取了掛于椅背上的外衫，為錦夜披上，輕聲道：「大小姐還是不願同我說真話么？」
「閉嘴。」宋景賢惡狠狠地威脅：「你去我和圖書屋子裡候著，若老爺派人過來尋我，你便說我卧病難起或者去茅房了，推掉都行，記得放機靈點兒。」
阿楚嘆氣：「大小姐焦慮的不單單的是這件事吧？」
「與眾不同？」阿楚接下話，淡淡道：「嚴家三代出入為相，到了嚴子湛這一輩，更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年紀輕輕便是宰相，又身兼太傅一職，朝中大臣無一人敢對他不敬。憑的可不單單是過人才智，還有他那乖戾狠厲的手段，偏偏新帝心智尚未成熟，他愈加如魚得水，朝中與他相抗衡的也不過就是九王爺和內閣首輔宋正青。」
「阿楚，我動手教訓了那位嚴大人。」
錦夜長嘆：「我著實摸不清此人的想法，儘管報仇一事略顯魯莽，那會兒倒不覺得後悔，可眼下得知漏了蛛絲馬跡，恐怕再難高枕無憂。」
見狀阿楚也不再追問，彎了彎腰就準備出去：「我就不打擾小姐了，還望小姐早些就寢。」
「阿姐！」宋景賢跑過來，展著大大的笑臉，唯有面對一起長大的親人時，他才會顯露出孩子氣。
綠松修竹，濃翠蔽日，這院落深處，似乎杜絕了所有喧囂，架起在石岩間的竹管里清泉涔涔，注入下方的廣寒池內，紅白兩色珍花在其中靜靜綻放。
丫鬟正欲再勸說，忽而見一身影疾步而來，於是彎下腰，湊到宋汀月耳邊道：「小姐，少爺來了。」
他咂咂嘴，挑眉道：「阿姐一碰到心上人的事兒就不若以前機靈了，爹每日都要早朝，有沒有見到嚴相不是一清二楚的么？」
錦夜心煩意亂的倒了杯茶，左手緊緊握著茶杯，捏了又放，嘴裏喃喃自語：「到底是在哪裡不見的呢……我怎麼就這麼不長記性……」
錦夜眯著眼：「所以他是算不得忠心耿耿的，是么？」
「我想老爺等了大半夜該是累了，不如在睡前喝杯參茶壓壓驚，初晴姑娘，這事還得麻煩你。」
見其未有反應，阿楚又試探：「大小姐？」
宋景賢咬牙：「我怎麼就收了你這麼個笨頭笨腦的做貼身小廝。」他氣不打一處來，硬生生隱忍著怒氣：「我不是昨夜沒回來么？我爹他是否……」
姐弟兩很快就步出了撫琴台，一路上果真未見著幾個僕役，空蕩蕩的大宅子安靜得嚇人，直到穿過祠堂拐過主屋前的迴廊時，才遇上從另一個方向過來的青衣男子，後頭似乎還跟了個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