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雛篇 滿目繁華何所依
七、情初動

紅色的星點,染了這片藍,純色的藍,染上這星點的紅,竟然有相溶的乾淨的美。
江太中從電梯門內出現,迎接他們。「還得等一陣子,我們袁經理現在正待客。」說著眾人就聽到一陣嘻笑。歸雲就這樣看到雁飛,她的白旗袍裙衩開到近大腿處,身邊還有位穿火艷火艷翻荷葉邊洋裝的女子。雁飛還是盤辮子頭,嫻雅的中式古典。那紅裙女子浪蕩地披散綣綣的頭髮,頭髮給上了髮膠,貼在她的腦後,更烘托出她明艷的五官。這一白一紅,真似紅白兩支梅,在百樂門圓轉拱闊的大廳里,怒放著。誰更有勢力?江太中忙不迭迎上去:「曼麗,阿囡,你們可讓袁經理好等,晚飯吃過伐?」
轉頭,身邊的人竟然是歸雲。她正一臉擔憂,他想不能讓她擔憂,就吸一口氣,展開眉笑:「看西洋鏡的小姐,扶我一下啦!」歸雲想也未多想,扯開那匹藍色紡綢,迅速裹緊卓陽受傷的小腿。然後抓起他的臂膀,搭在自己瘦弱的肩頭,一手擱到他另一邊的臂彎下,弓腰起身,帶著他慢慢站起來。畢竟女孩力量不夠,很是吃力。卓陽也意識到,用另一隻腳著力,盡量擔去全身的力,不將重力都託付到歸雲身上。他站穩,平衡了身體,要她安心:「沒關係,只是彈片擦傷,不然老早血流如注。」
百樂門的內里更有千秋,他們走進二樓的舞池,一片流光溢彩。男男女女,勾肩搭背,摩肩接踵,踩著能搖晃的鋼板地板,和四周暗黃黃燈,那裡的每個人都沉醉不知歸路。卓陽說的痛心的歌舞昇平,應該是如此吧!歸雲想著,然後,就看到了卓陽的側影。
路邊還有不少中外記者,舉著相機,一邊跟隨遊行隊伍一邊猛拍。然後,歸雲看到了一個熟人。那熟悉的側影,熟悉的黑色中山裝的。他挺直了背,背對著她,面對著遊行的學生。
他已經聞到麵包香和雞蛋香,特別誘人,勾起食慾,口底生津。卓陽含笑,道:「她在做田螺姑娘。」蒙娜沒聽懂:「什麼?」卓陽收回目光,對美國大夫打招呼:「MR. 傑生,又要麻煩你了!」歸雲的手腳麻利,炸好滿滿一盤麵包。這炸製法子從四川路西點房的大師傅那裡學來。上海人雖也學著洋人吃西點,但總會發揮自己的奇思巧計,把西點也換成中式口味。中國人有些習性,歷久彌堅,絕不改變。歸雲收好爐子,端了盤子上樓。遠遠就能聽見裏面激烈交談的聲音。「我不認為學生遊行能起作用,我們要更實際的,更激烈的抗爭,才能贏。」是蒙娜的聲音。
她不小心扯落把辮梢的絲帶,就停下手,乾脆扯開絲帶,打散頭髮。一邊的頭髮,就這樣披散開,飄飄蕩蕩,像一匹黑色的緞子,在煙霧中發著亮。心,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看她一點一點,重新辮好辮子,一甩,到身後,藍色的絲帶晃晃蕩盪,活潑潑地。
有這些東西便難不倒歸雲了。拎出煤球爐生火,找出油鍋熱油,打勻雞蛋,撕好麵包,浸入雞蛋汁里一拖,放入油鍋內炸,「滋滋」直響。自歸雲在後天井忙著生火的片刻,卓陽便趴到窗台上看。他本料不到她會做東西給他吃,這回見了,意外受用,不自覺唇角就揚了,只獃獃看她。
歸雲也道:「這時候不能讓你爹下不來台,一切回家再說。」他才挪挪步子,轉頭往舞池裡頭望一望。見到那在舞池裡婀娜著的一條白影,在這暗無天日的舞池子中央,還是那樣醒目。他是忍不住來看看這個地方,這個他認為讓雁飛開出花兒來的地方。雁飛也看到了他,就朝他使了眼色,想他是明白的。她也要他回去。展風忽而發覺隔著那層層的凌亂的光,他離她那麼遠,頓生懊惱,緊步跟著自己的父親出去。
原來只是一個實習攝影,卻那麼拚命!歸雲愣愣地看著報紙發了好一陣呆。鳳平戲院的李老闆決定在六月頂齣戲院,打點繼續回鄉養老。杜班主也終於托到了人,是一位昔日一起唱船戲的琴師,現今已混到了百樂門去給舞場的經理做助理,聽說十分有門路。他便做主本幫菜最有名的老正興做了東道,邀請這位如和-圖-書今已經發跡的同行。
馬上有人抱怨:「還怎麼擠?都擠成黃魚乾了。」「都是這群遊行的學生鬧的,好好的學不去上,都乾嚎去!」「這是日本鬼子不讓我們中國老百姓安生。」「要真打仗哪能辦啊?」「哪能辦?照樣做生活吃飯睏覺,該打仗的去打仗,該做工的去做工,大家各干各的唄!」
歸鳳也看到了雁飛,一下愣住了。她是沒有想到會看到她向展風使了眼色。
歸雲一怔。慶姑不知是不是聽進去了,回了一句:「兒孫自有兒孫福,我只盼著展風快些給我捎個音訊回來。」歸雲推門走進去,向長輩請了安。第二天,杜家就收到展風的信,信里說再過兩三個禮拜就能回來了。慶姑安了心。和信一起由郵遞員送來的還有一份《朝報》,杜班主和歸雲湊在一起看。
歸雲走得有些快,到了馬路上看到先前避學生遊行的電車復開了。只是候車的人群洶湧,等半天才來一輛,開得慢吞吞又搖搖晃晃。跟著人群好不容易擠上去,車上人挨人,呼吸都困難。
卓陽摸摸肚子:「真有些餓,不過安德烈這裏除了麵包,什麼都沒有。」
歸雲「噗哧」一笑,卓陽指了指東廂房的門,歸雲一推,門是開的。敞眼就是一張銅腿西式床,旁邊有寫字檯和書架,色|色齊整,像是專門準備的。她就暗瞧了卓陽一眼,卓陽順勢倒在床上,將相機拿下,知道了疼,蹙緊了眉。她想,他是疼了吧!不好意思再問其他的了。倆人無事可干,想說話,又說不出。卓陽眼睛一瞥,正見老虎天窗外有一對小麻雀正互相梳理羽毛。就說:「你看。」陽光從窗口斜斜射進來,歸雲黑色的辮尾,和卓陽黑色的發尖,都染了七色的虹。歸雲扭了身子看去,雙手撫著床沿,同卓陽另一隻垂在床沿的手似能連成一線,小指幾乎相觸。
只雁飛的眼神又開始飄忽,不知有沒聽那人的說話。歸雲皺著眉頭望,想這兩人不要就是曼麗不願接待的日本人吧!忽然杜班主就越過雁飛身邊,往回馬廊的深處疾步走去,拍了一個人的肩膀一下。那人一側頭,竟然是展風。展風乍一見杜班主的面,三魂丟了六魄,驚懼交加。歸雲見杜班主漸漸虎起的臉,情知不好,匆匆和卓陽說:「我有事先走了。」
售票師傅偏偏要喊:「大家往裡擠擠,等下還要上人,擠擠伐要緊,橡皮車子擠伐壞的。」
人在江湖漂,適當的時候上一點艷色,也好行事。大家都懂,這是無可奈何的選擇。杜班主邀這個飯局很花了筆光洋,點的是蜜汁糖鯉魚、清炒鱔糊、龍井蝦仁等,出彩的是燕窩銀絲羹。下足了血本。這是維持生計的成本,必要的時候還是要打腫臉充一下胖子。當然,甲方乙方是排定的。做了甲方的拿喬一些,待冷盤上齊,人還未現。直至熱菜上場,那位昔日的同行來了。穿的是頂新潮體面的西裝,中年發了福,同杜班主的形銷骨立對比,誰在上海灘活得更滋潤,顯而易見。杜班主抱拳:「太中兄。」那人也抱拳:「豈敢豈敢!」坐下敘舊。那人喚江太中,早年和紹興文戲班子一起來上海混飯吃,結果戲班子找不到駐場的戲檯子,他卻混去了舞檯子。賣大腿的比賣嗓子的容易發跡,靠賣大腿的比靠賣嗓子的容易吃飯。三五年功夫,就能風生水起,也成了角兒。江太中愛好拿腔拿調的語氣:「上海灘一切是假,有個靠山是真。莫不是看在同鄉同誼份上,我也不管這閑事,既然老哥哥求到我,我自要大大費一番心思。」舀了一勺蝦仁放到跟前的小碟子里,慢條斯理的倒上鎮江香醋,蘸一下,放進口裡,那是「品」的動作。「老正興的龍井蝦仁真是老好吃的。」一桌子人都不動筷子,壓著自己的急迫,等他的下文。吃好了,吃夠了,胃口也吊足了,下文來了:「我們那百樂門的經理雖然是給資本家打著這份看場子的工,這些年倒也積了不少資產,前些日子在靜安寺路上頂下一間茶館,準備改建之後做戲台用。你們說可巧不巧?」杜班主附和地點頭。「只是自打咱們家鄉m.hetubook.com.com戲在這上海灘冒出名堂以後,戲班子雨後春筍一般出來。我們那位經理可囑我要選好的。」意思來了,也要接好翎子。杜班主說:「咱們慶禧班你也曉得,歸鳳在四川路有些名堂的,自然是好的。」再道,「包銀好商量,就要煩江老兄引見一下。」歸雲歸鳳端起酒來:「這次實在要請江叔叔幫幫忙了。」硬的軟的,全部上齊。江太中爽氣,定下時間,要他們到百樂門去見那位大經理,帶上角兒作一次面試。
嚇了一跳,以為幻覺,再一定睛,真是卓陽,穿黑西服,身姿筆挺。這個人,真是老穿一身黑。他站在舞池另一邊的一角。卓陽的目光也在第一時間捕捉到她,先擰了一下眉,望望他們,就從側面要擠過來。
「中國巡捕專抓抗日的學生,實在讓人痛心。」杜班主嘆道。歸雲也嘆氣,再往下看,一張大幅的照片,竟是打傷卓陽的巡捕。他瞋目結舌,還高高揚著警棍。這應該是被卓陽拍下他們就打起來了。這卓陽,難道是做記者的?歸雲暗思,又暗笑自己,不管是卓陽,還是小蝶動了春心的法蘭西人士安德烈,她都不知他們是幹什麼的。真正相逢何必曾相識。也就是過客吧,過了就過了。報道最末一行小字寫:本報實習攝影也遭巡捕打傷,對租界華人巡捕之惡劣本報同人深感氣憤。
百樂門,歸雲沒想到自己也有和這大上海的百樂之門牽扯上關係的那一天。
歸雲確實在邊走邊發獃。今天她的思緒很亂,可陽光很好,含著春風,吹在臉上,能吹開思緒,讓腦中一片空白,什麼都不用想。這讓她很想獨自漫步,便漸漸走到愛多亞路上。這條路是由昔日窄小髒亂的洋涇浜填出來的,夯實了柏油,變得結實,變成上海灘第一寬闊的馬路,承載起人們生活的重量。這路,因英國皇帝愛得華七世命名。在中國建一條路,紀念侵略者的皇帝,誰在乎中國人的尊嚴?中國人的尊嚴在這個時候,上不得檯面。上海的繁華,被抬到與紐約巴黎一致無二。然,此境的繁華是苟且的。十里洋場,歌舞昇平,似乎一切都軟弱了。思前想後,心便漸漸痛了。欲往跑馬場方向走,路上的車愈阻滯著,逐漸列成一排。行人停駐下來,張望著,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歸雲也奇怪。就見前方黑壓壓湧來一片人海,那浩浩蕩蕩的隊伍由遠及近。
他們真是熟稔。歸雲說:「好,你等等。」下了樓,往灶庇間里一翻檢,搜出法式的長棍麵包並幾隻雞蛋。油鹽醬醋是一應俱全的,這洋人在中國人的地頭生活長了,吃喝習慣倒真入了中國人的習俗。
中年人不得法,恨恨地瞪了她兩眼,破了憨厚相。眼睛再一轉,笑:「你不識時務,可有人識時務。」陳曼麗也妙目一掃,冷笑幾下,恨恨道:「真沒想到那小娼婦好起了東洋口味!」
雁飛和那位叫曼麗的紅衣女子勾著肩走到電梯口,雁飛照例是在大庭廣眾之下不理會歸雲的。歸鳳有些疑惑,看了歸雲一眼,歸雲走了開去,看起大廳中央的西式落地燈。「那兩個大戶頭可又來了呢!非得兩位出馬不可。」江太中體貼地摁下電梯。
卓陽尚未反應過來,「喂」兩下,歸雲並不回頭,只往展風和杜班主的方向一路去,要去救場一樣。看她走向那一老一少,匆匆和老的說了幾句話,又拉了拉少的袖子一下,接著兩人便跟著老的走出了舞池。那麼匆匆的,還什麼話都沒有說過。他是微微遺憾的。杜班主卻幾乎是暴怒的,他沒想到去重慶的兒子會出現在這樣的地方。氣得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家中正水深火熱,本該干正經事的兒子卻在煙花地。定是被兒子矇騙了,這讓他急怒攻心:「你——」又礙於場合,不便發作,只好強忍,「回家和你計較!」展風低著頭,暗自琢磨該怎麼交代抑或如何隱瞞。他不作聲,一來怕父親,二來確也知現下並不適合辯解。歸鳳跟了出來,見到展風,又驚又喜:「展風,你?」見了歸雲的眼色,就先彙報正經事:「江先生說袁經理現下沒空,改約我們下次來!」杜班主因現下有著斥www.hetubook.com.com責兒子的頭等大事,無心去在乎,便道:「也罷,我們先回家!」狠狠瞪展風一眼,「還丟人現世?快給我滾回去!」說完領頭走了出去。誰知展風站在原地並不動,歸鳳拽了拽他的衣袖:「你怎麼了?快別這樣。」
只是洋人的確多,才進弄堂,就迎面遇到兩個的洋人,還好奇地盯著他倆看,看得歸雲心慌意亂。卓陽微低頭,輕聲說:「別緊張,這裏的洋人從五湖四海來,不愛管閑事。」溫暖的氣息拂掃在歸雲的面頰上。她低頭,看自己和卓陽的影子,在陽光底下相依相靠,臉一下紅了一片。
江太中道:「我還得去伺候這兩位姑奶奶幫袁經理搞定那宗客,好等一陣了。你們還是先去舞廳耍耍吧!」杜班主本能要拒絕,但想著今天的目的,只好答應了,帶歸雲歸鳳隨江太中上樓。
那老美大夫也說話了:「哦,年輕人,我對你的愛國之情表示敬佩,但希望你要注意安全!」
雁飛只笑,並不開口。卻原來她和雁飛在舞場的綽號叫紅白牡丹。電梯門開,兩支花被江太中送了進去。雁飛轉身的片刻,目光似乎是轉到了歸雲的身上,只那麼一小會,她又轉頭和身邊的曼麗說笑起來。「她不是小雁嗎?怎麼不認識你?」歸鳳小聲問歸雲。歸雲幽幽道:「這樣的她,跟這樣的我,的確是互相不認識的。」歸鳳聽不懂,歸雲卻是懂得的。這樣的場合,雁飛在保全她的名聲,讓她清白身份不被自己染了。歸雲懂,所以心裏更痛。
他笑著,也用話逗她笑著。「蒙娜得每天付麵包屑做房租。」「好便宜的房租。」歸於笑了,心細了,「你餓不餓,中飯都還沒吃吧?」
實際上還是痛得想齜牙咧嘴,現在不過努力平復臉部的神經對疼痛做出的反應。他吸一口氣,問:「霞飛路的二十八幢頭認識吧?」歸雲點頭。他說:「麻煩你送我這傷號去。」歸雲再點頭,覷准一邊的一條小弄堂,便扶著他閃了進去。卓陽勉力加快自己的速度,心中想,這位小姐也真機敏。歸雲認得「霞飛路二十八幢頭」怎麼走,更知道抄小弄堂的近路走。這弄堂的名兒是慣走霞飛路的黃包車車夫叫出來的渾名,但這裏的聞名,是因為弄堂里二十八幢石庫門住的幾乎都是洋人。其實這些石庫門和法租界里的任何高級石庫門都沒有什麼大區別,一色的黃牆紅瓦,綠枝遮窗,屋頂的瓦片是溫和柔美的魚鱗狀。歸雲扶著卓陽走進這條弄堂的時候,依舊這樣想。
竟是那個洋女郎哩!她見到卓陽,眼睛先眯了一下,走過來,叫一聲:「哦,陽。」她發現了卓陽腿上的傷,掩口低呼。卓陽還有心情為她們互相介紹。「中國小姐叫杜歸雲,美國小姐叫蒙娜。」歸雲朝蒙娜點點頭,蒙娜抱住她親了親。歸雲被這西式禮儀嚇了跳,不過她是知道些場面的,雖羞澀,也很大方地同蒙娜握了手。卓陽說:「我可不想在你家門外陣亡,今朝你們老美大夫可有當值?」蒙娜瞟了卓陽一眼,熟絡的輕佻,歸雲別開臉,聽她說一句「困難上了門」,人就先走了,為卓陽去找大夫。「我們上去。」卓陽把手交給她,歸雲扶著卓陽。石庫門也是上海人習慣的螺絲殼裡做道場的配置,只不過蒙娜一個人住,空了三四間廂房,真是奢侈。卓陽好像明白她的心思,說:「她的兄長是公共租界巡捕房警長,也是個資產階級小姐。」
「除脫這樣我們老百姓也沒其他花頭經的咯!」的確沒有其他花頭經,除了努力促進社會繁榮,老百姓還能怎樣?最經濟實在的做法,就是和當兵的分工明確。老百姓要的生活只不過是太太平平的世道,有活干,有飯吃,有一個屋檐遮風避雨好好睡覺。要求那麼低,其實貢獻卻那麼大。那些五光十色,奢靡安逸的背後,都是小老百姓們兢業辛苦工作來的。卓陽的話一竿子打了一船人,未免傷及無辜。歸雲覺得自己就是被刺傷了。或許真是說的人無意,聽的人無端多了心,多了的心是受了點冤屈,便生了氣。畢竟還是小女孩的心思。下車過了馬路就進弄堂,小蝶同陸明在弄堂口陸https://m.hetubook.com•com家小店外正輕言細語,神態是極親昵的。他們看到歸雲走近了,旋即又分開。歸雲心中好笑,裝作沒瞧見,回到家裡。杜班主歸鳳他們大約都去上戲了,空氣都顯出冷清清來。但客堂間有人說話。「陸家來提親,倒是好事情。秋月不省事,小蝶好歹能讓我放心――」歸雲認得那是小蝶娘,正與慶姑坐一道,合著煤油燈勾絨線。原是如此。千線萬線,只要兒女的姻緣線牽好,父母就圓滿了。慶姑說:「小蝶倒是趕在展風歸雲前頭了,我那兒子,也不是個省心的。」
又想到了雁飛。其實也真在百樂門見到了雁飛。次日入夜,杜班主領著歸雲歸鳳去的百樂門。時間是江太中給定的。歸鳳是角兒,不遑多讓。歸雲雖現今上不得台,在檯子下唱還是很能唬上一唬人,且算是自家人,又知進退,不會丟人。走到極司菲爾路上,靜安寺對面的百樂門,大夥還是驚嘆了。到底是被稱為「遠東第一樂府」的地方,比一般樓房要高闊的三層建築,鑲著一座層層收縮的四節圓形玻璃銀光塔,閃閃爍爍地轉著,襯得這百樂門真像天仙樂府一般。夜幕下,還能看清百樂門頂部加的旗杆,高高地聳立向空中。面對著靜安寺的正面上做出大大的洋文名——PARAMOUNT。真滑稽!上海海納百川,什麼滑稽畫面都有,譬如這「遠東第一樂府」對著江南著名的千年古剎。那靜安寺也不得不選擇大隱隱於市了。原來百樂門的二樓才是舞廳,由皇宮似的階梯綿延上去,當然也可以選擇坐電梯。
「蒙娜的鄰居之一,幾乎年年都有它們的身影,倒像是安德烈的房東了。」
歸雲不爽快了,重重敲了門,推開進去,將盤子往桌上一放。卓陽說:「謝謝。」原本嚴肅的臉開了顏,微微笑一下。她沒笑,看一眼卓陽的傷腿,褲腿被捲起來,用白紗布裹得好好的,就說:「你,你們快趁熱吃吧!我先走了。」口氣淡淡的,就要疏遠。卓陽心中警鈴大震,不明白姑娘的僵硬態度從何而來。急道:「我送你?」他又看看自己的腿,怎麼送?歸雲想要笑,忍住:「馬路上能坐到電車。」她走了,不停留,也不道別。留糊塗的少年在發愁。傑生大夫突然問:「你們誰惹這位美麗的小姐生氣了?」被桌上麵包的香味吸引,捻起一塊塞進嘴裏咀嚼,翹起大拇指來,「GREAT!」蒙娜也嘗了,順手遞給卓陽。卓陽捻起麵包,側頭,看床邊已經疊好的藍色紡綢,上面有著點點自己的血跡。
展風自小到大,除了她和歸雲,並沒有其他親近的女孩。而此時這位雁飛小姐的一個眼神,就讓他乖乖走了。她心中沒有來由地震一下,一出神,展風已跑得遠了。
歸雲看一眼正聽江太中胡吹的杜班主沒有注意到自己,便給歸鳳使了一個眼色,示意自己要走開。她向他走去。他走路已經不帶瘸拐,可見恢復的不錯。一顆心放下來。兩人終至走到一起。「我來找人。」她當下就說,怕他誤會似的。「我的腿已經沒事了。」他不接她的話,讓她知道他沒有想歪。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對著對方傻傻又禮貌地笑。她看到他藏在西服里的相機:「實習攝影又要做報道?」他點頭:「主題是歌舞昇平上海灘。」她想起那天他的話。他們唱戲,也是給這歌舞昇平多添幾支歌。又不高興了,眼色一黯。卓陽摸不著頭腦,姑娘又變了臉,於是愈發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好。有人疾走過來,撞歪了歸雲,卓陽伸手扶她。撞歸雲的是那位紅牡丹曼麗小姐,身後跟著一個一腦門汗的憨厚中年人。
歸雲便往前疾走幾步,側頭看他。正是卓陽,手裡端著相機,擠在一群記者中間給遊行的學生們拍照。她想是不是要上前去打個招呼。警車的警笛響了。法租界的警車開來五六輛,下來幾十個華人巡捕,裝備齊全,不由分說先揮舞警棍沖向學生。後面還有後援的,列列排好,虎視眈眈的。在威脅,也真的準備隨時動手。當然,還有圍追的,從公共租界一路跟來法租界。漢軍未掠地,四面已楚歌。遊行的隊伍末尾亂了形,男生們把女生護www.hetubook.com.com衛在中間,和巡捕推搡。得了命令的巡捕將學生往死里打。粗壯的生命要硬生生折斷這些剛冒了綠的嫩芽。馬路上亂作一團,警察忙於圍堵,先是不理那伙拍照的記者。卓陽竟直接衝去最前面,對著毆打學生的巡捕一陣猛拍,閃光燈亮個不停。被拍的巡捕先是錯愕了,反應過來後放開學生,朝卓陽撲過去,要搶他手裡的相機。兩人扭在一起,只聽到卓陽冷笑:「既然是中國人,為何圍堵愛國學生?」
巡捕也冷笑:「我管你愛國不愛國,在老子的地盤就要放規矩點!」卓陽要護住手中的相機,只能在巡捕的警棍下左躲右閃。有兩個愛國學生見狀,過來要幫卓陽扯開那巡捕。巡捕一見自己一個人對三個人,便伸手掏槍,恰此時真有和學生衝突的巡捕對空放了槍,這巡捕也不甘示弱,便向地上放槍。卓陽三人躲避不及,都一個趄趔,摔在地上。
憤怒的學生圍堵惡霸巡捕。歸雲見卓陽小腿霎時竟然有了血漬,不顧一切撥開人群,擠到他身邊問:「你沒事吧?」
小蝶忽地說了一句:「展風怎麼著也是雙保險,不要歸雲,還有歸鳳呢!」
蒙娜把老美大夫鄰居請來,見歸雲正在灶庇間忙進忙出,問卓陽:「她在幹什麼?」
卓陽在嘆氣:「前方戰事在即,堂堂中華大地就要淪喪,十里洋場卻處處歌舞昇平,舞照跳、戲照唱、明星照捧、賭博販毒、金融投機,渾不知亡國危機近在眼前。哼!什麼叫做『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一字一句,敲在歸雲的心頭。這是什麼話?舞照跳、戲照唱、明星照捧、賭博販毒、金融投機。照這樣的話,「戲照唱」的她們也被編派進這些不知亡國恨的「商女」中。
那曼麗一手撐著牆,摸摸髮際:「吆,今兒可又有什麼貴客讓咱們紅白牡丹一塊兒去招待?」
「娘個冬菜,我陳曼麗向來不轉日本人的檯子,你再和我多啰唆也沒用。」陳曼麗也有尖聲銳語。中年人講:「曼麗小姐,現在世道不好,你不要挑三揀四讓人下不來台,不趁年輕抓一片好土,難道要枯死在百樂門的花崗岩上?」看著憨厚的人,竟是這樣說。卓陽把歸雲拉到一邊來。陳曼麗冷笑,手臂橫到胸前:「即便枯死在百樂門的花崗岩上,也不讓小日本便宜了皮肉去。」眼睛一睨,見身邊幾個圍觀的舞客中正有老相好的坐在一邊,就一屁股坐到人大腿上,道,「何少爺,儂講是不是?」平白受了艷福的舞客心花怒放:「曼麗小姐說得還有不對的嗎?中國美女當然不招待日本人。」
卓陽皺著眉,把相機掛上脖子,再看住自己的小腿,伸手給歸雲,道:「麻煩你扶我一下了。」
歸雲起身探探:「我可以用她的灶庇間吧?」卓陽點頭:「可以,這裏一切都是她自己的,灶庇間的東西你可以隨意取用!」
卓陽輕聲對歸雲說:「這位舞小姐真讓我刮目相看。」歸雲只跟著陳曼麗和中年的眼神轉過去看。雁飛正站在回馬廊隱暗的一處,她的對面站著兩個人。一個是矮個子,禿頂,留著一字胡。另一個是高個子,正俯身對雁飛說話。兩人竟都面熟。
歸雲歸鳳打扮得妥貼素凈,隨杜班主一起去宴這位握住自己未來生計的人物。
幾次相遇,他與她,是碰不到的紅與藍。碰到了,好像藍天里的一輪太陽,明亮起來,心在微暖。蒙娜看著他,問:「很遺憾?」卓陽沉默,輕輕撫摩著那匹紡綢,再抬頭,窗口的小麻雀還在那裡跳跳蹦蹦地活躍著。太陽卻已經斜到西方,陽光離開了。良久,他才說:「在我傷好之前,恐怕要借你地盤一陣了。」「要不要告知卓老師?」卓陽搖頭,想起最重要的一樁事:「你還得幫我一記忙,把這相機里的膠捲送到四馬路的《朝報》館去。」蒙娜問:「明天趕著登?」卓陽點頭,鄭重囑託:「今日務必送到。」他動了動腿,還在痛。再探頭看外面,歸雲已經走遠了,影子都看不見。
卓陽指點她走到弄堂最深的一間石庫門,並沒說這是誰的房子。歸雲也不問,只看他指示去摁門鈴。門內突然響起了「咚咚咚」急促下樓梯的聲音,「哐當」一聲,門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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