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憤篇 籬下歲月無盡愁
十五、訴衷情·孤萍隨波

弄堂的一端有間熱氣騰騰的路邊攤,擺齊擔子鍋碗,還有兩隻小桌子並幾條椅子放在一邊,三五個客人正躬身坐在小椅子上吃東西,一邊和攤主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老遠,就聞到一股溫馨的米面香來。「老范,兩碗小餛飩。」卓陽把車緩下來,對著鋪子叫。那放著鍋燒著火的煤爐后的一個中年男人看到卓陽,眉開眼笑:「小卓先生,你今朝有空來啦!」歸雲從卓陽的自行車上跳下來,說:「真的好香!」「餛飩更好吃!」卓陽停好車,帶著歸雲揀一張沒人坐的桌子坐下來。歸雲打量這小攤,簡陋的,但是鍋碗瓢盆並煤爐,應有俱有。攤主就是卓陽口中叫的「老范」,腳下擺著兩隻大面盆,一個放乾淨的碗勺筷子,一個放客人用過的碗勺筷子,顯然是臟餐具要遠多於乾淨的餐具,可見生意之好讓攤主也無暇及時洗碗。「老范的柴板小餛飩是上海灘上最好吃的。」卓陽自動自發從老范身邊的面盆中拿出兩隻乾淨的大碗和調羹來。老范忙著開鍋下餛飩,一面說:「這可是你小卓先生賜的。」用手裡的筷子指了指支在煤爐旁邊的一塊硬紙板做成的小牌子,上面寫:「吃不吃在於你,好不好在於我!」歸雲看一眼,那字跡太熟悉了,她千模萬仿的筆跡,閉上眼睛也能寫出來,便朝卓陽看看。卓陽已經站在老范身邊,把碗擺在他手邊的木板上,等著餛飩開鍋了,見歸雲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就朝她笑笑:「小小廣告,玩一下噱頭,不過老范的一手餛飩下得出神入化,不吃會後悔死!」
卓陽安排了歸雲報道之後就被報社同事叫走,給那些來捧場的紅明星照相。
老范盛湯,盛餛飩,一手分了三碗。歸雲想,真是好工夫。他還一心兩用說著話:「人家都說這塊牌子太狂了,好像仗著手頭絕活,無所謂別人來不來吃!不過很多人倒是為了看我好不好,就偏偏來吃了。他們都不知道狂的可是你小卓先生,可不是我老范爺叔我啊!」卓陽接了碗過來,:「不是我倚老賣老說你小卓先生,不帶女朋友去紅房子吃牛排,跑來這裏吃小餛飩。這種坍檯面的事情也就你做的出來!」歸雲低著頭暗忖,如果他說帶她去紅房子吃牛排,她怕是會忙不迭趕緊拒絕了。正因為他說帶她吃小餛飩,她才沒有拒絕。他好像能看透人的心思。老范明擺著更為卓陽加油,又說:「小卓先生人交關好,書香門弟里出來的好人才,窩裡廂底子厚,就是不會做人家,談朋友都談得傻頭傻腦的!」歸雲的臉是徹底「刷」地紅了,卓陽為歸雲拿了筷子和勺子,他只是輕輕對老范說:「老范,你真是飯泡粥!」
慶姑拭了淚,忽問展風:「你怎麼接回的小蝶?」展風不料母親這關節有這樣一問,倒答不上來。歸雲插了一句:「王老闆認得的人救來的,曉得展風同小蝶的關係。」展風便接著說:「小蝶一聽她娘和陸明是我們家安頓的,無論如何要來一趟。」
小報紙叫《號角》。歸雲問:「是新報紙?」「是。」「外頭沒見過呢!」卓陽說:「《朝報》要停刊了。」歸雲驚呼,「為什麼?」「前方將士在上海苦戰三個月,《朝報》又多支撐了六個月。工部局要我們把演出改為聯歡,他們希望《朝報》停刊或者改版。」歸雲捧住手裡的小報紙:「所以有了《號角》?」卓陽點點頭。歸雲再看報紙,上面有創刊詞:「我們沒有和內地脫離,上海也不會是孤島,我們要時刻把握住自己的靈魂,記住我們所處的地位!」她說:「我也想這樣!把握住自己的靈魂。」又問,「以後哪裡有的賣?」
展風更恨了,怒道:「如果姓方的要動歸鳳,我非同他拼了不可!」歸雲曉得他義氣性子,且現今也入了危險行當,又怕他真的動粗,免不得勸一陣。萬不得已,並非要如此。她只好寬慰歸鳳,且先按兵不動。但也奇怪,那方進山真有著幾分耐心,只與歸鳳磨,一時半刻不曾強來。有幾回還陪著位珠光寶氣的老太太一同來看歸鳳的戲,他在一邊端茶遞水,做小伏低。
展風是明白的,他說:「要麼歸鳳就不要唱戲了。」歸雲說:「要歸鳳不唱戲好比要她命。」「要不我回了媽,給歸鳳找一個好婆家?」這個主意更不好,歸雲知道關節所在,展風也知道,歸鳳更知道。三個人膠著,心都懸如走鋼絲,又不能表露出來,表面又要裝無事人安慰他人。慶姑的念頭也沒斷,且一日強似一日,時常在歸雲歸鳳身上左右念叨。「展風現今跟著王老闆倒也太平,王老闆的生意做得越來越大了,聽樓下何老師說報紙都在說他最近賣『孤和圖書軍』戰士生產的毛巾這些東西,很得人心!展風也受了重用,這時候不想終身的事,啥時候再想?」歸雲不插嘴,靜靜聽。「我原本指望展風和你,他又意思不明確。後來我想歸鳳也不錯,但他也不願意,看來還是向著你的。以往我是糊塗的,你可別往心裏去!」歸雲就怕她再說些不著邊際的,便說:「娘,你多心了。展風現在忙著工作,也許還沒有心思定下來。」慶姑拉住了她,問:「他到底在忙什麼?」歸鳳也時常問她:「展風到底在忙什麼?」歸雲知道,但不好說,不能說。展風只對歸雲說過:「這一決定我也斟酌再三,媽那邊雖說是經不得擔驚受怕,但我爹那仇,定是要向日本人討回來的!且我這堂堂一男兒在家國飄搖的時刻,必須要做些什麼!不然太憋屈了!」
「這些節目才叫好笑,排的獨幕劇,亂講風花雪月,唱的歌是《夜上海》,不曉得這些新派的MR.和MISS.們都是怎麼想的。」「他們都把這次演出當是免費宣傳了,和發國難財有什麼區別?」「但莫主編說得也對,借他們在文藝界的影響力炒一炒,對我們的宣傳也有好處,畢竟好不容易爭取到這次為孤軍營義演的許可,是振奮士氣鼓舞人心的大好機會。」「只是要糾正這些節目可要花大氣力,好在有文藝界的尊長在,一句話下來這些小輩們到底要聽的。」一旁兩位記者的趁著送走了幾位演員的當口,杵在一角喁喁私語,說一陣又嘆氣。
自小到大,展風都習慣同她商量,能不驚不怕,且還支持他的,除了歸雲也沒有旁人了。尤其在冒險之後,他只是一個新手,心裏並沒有多少底氣,因而就更需要支持了。這個家裡,能給他這支持的也就只有歸雲。在慶姑面前,歸雲自然是隱了展風的話沒有如實交代,只是作一番勸慰。
戲班子里的姊妹們心中皆因此事惴惴,流言蜚語,暗暗生出。歸雲暗恨,狠罵江太中的勢力,同展風商議這事,他只道:「可還有我這份勞力在,再不濟你們還能做紡織工……」歸雲搖頭,並不是妥善法子。歸鳳是心慌意亂,方寸全失,只哀哀道:「我生來八字不好,這就是我的命!」
歸雲澀澀笑,眼睛一亮,說:「我可以唱好。」他見她用手指反覆梳著辮子,分明心中底氣不足的,表面上又要這樣鎮定和自信。他就笑了,帶她去了等候區。報社將一眾大小明星聚集本就不易,這時的安排就稍顯混亂了。演員們各有各的事,報個道並把演齣節目交代好后,有事情的就先走了,沒事情的按名號在編輯那邊依次過場。
歸雲微笑:「我希望孤軍戰士們能喜歡。」秦編輯在旁也道:「小姑娘是唱的很好的,很有實力,卓陽說的對,的確憑了實力說話。」
歸雲本就是活潑人,也調皮:「他叫你小卓先生,小卓小卓,不就是『小作』?『老煩』和『小作』,難分伯仲!」卓陽搖搖頭:「看來我說不過你!」兩人都笑,通力把一面盆的餐具給洗刷乾淨。他的手和她的手都浸在水裡,五六月的水,微冰。她的動作熟練,他的動作生疏。她想,他原來是不太會做家務的,卻搶著要洗碗。他想,原來她擺雲手,擺蘭花指很好看的手做起家務來這麼麻利。他們都只盯著水下的對方的手。她看到他右手捲起的袖子上有個微小的洞,圓的很齊整,似是被煙頭燒出來的。
陸明掙扎站好:「我是獨臂了,可我還能照顧好我的老婆,我不會讓我老婆再被人家欺負!」
在小蝶閉眼睡去之後,蒙娜走出了病房。卓陽和歸雲在外面並肩站著,都沒有說話,挨著窗口,眺望遠處。夕陽正西下,有微弱的陽光灑進來,染在他們的髮際肩膀。歸雲先回了神,說:「蒙娜小姐,謝謝您了!」蒙娜神情萎頓:「我看到一個活潑的生命在凋謝,卻並不能做什麼!」歸雲說:「您已經做了很多了。」卓陽長嘆一聲,對蒙娜說:「你的紐約通訊還沒譯完,我們回報社吧!」
「我不要你娶,我不要你娶!」 小蝶娘同筱秋月用力按住了小蝶,小蝶娘對陸明說:「今晚就先不要講這些事情啊!她腦筋有點不清不楚,過一陣再說,過一陣再說!」一邊說一邊鞠躬。展風拽了陸明坐下:「今晚不要說了,明天咱們就把小蝶送醫院去。」陸明沉痛地看著神情渙散的小蝶,心痛難以抑制,又叫一聲:「小蝶!」
歸鳳明白,點頭,跟著斯文先生出了門。戲院門口橫著方進山的美國福特小汽車,月色下,如銀色的機器小獸,大剌剌趴在那裡,擋住退路。歸鳳是被逼的,進了閘。歸雲憂心了整https://www.hetubook•com.com晚,歸鳳深夜回來了,倒是安然無恙。臉上有些如釋重負的喜色。
他把車騎得飛快,從四馬路繞到西藏路又沿著愛多亞路拐進了靠近霞飛路的一條小弄堂里。
「可否有幸請你吃上海最好吃的柴板餛飩?」他側一下身,已等她坐上他的自行車了。雖是笑著的,但似乎並不准備接受拒絕。
黑夜裡,她的目光格外灼灼,幾乎是逼視的。歸雲猶豫了一下,歸鳳又繼續道:「你們為什麼不好好安分地過日子?為什麼一定要做那些危險的事?」「歸鳳!」歸雲低叫。歸鳳也知道聲浪高了,怕驚醒慶姑,又壓低聲音:「咱們還像以前安心唱戲不好嗎?你們非要干那些危險勾當,我曉得展風對你親,事事都要和你商量。你不能恃著這些把他一步一步往火坑裡推!」歸雲立起來,又叫一聲:「歸鳳。」歸鳳的話從來沒像今晚這樣多,她不容歸雲說,自己又道:「班主已經不在了,這家再也經不起折騰!我只求求你們,不要再去涉險好不好?我們還像以前安穩過好自己的日子好不好?我們好好唱戲,再供展風去念大學也好,讓展風做班主也好,只求他不要再去跟著王老闆干那些會送命的活兒!」歸雲問她:「你有沒有問過展風願意做什麼?這樣的世道,他做這樣的選擇,有他的志向。我們一昧攔著阻著,他是不是會痛快?我也想一家人平安度日,可是已經不能了,不能了。班主死的那日,一切都不對了。」歸鳳眼圈一紅,哭了:「可是,展風也不能往火坑裡跳啊!要報國要打仗的有千千萬,咱們就不能好好過日子嗎?」歸雲拿出手絹,替她拭淚:「誰不想家裡平安,我們都努力會讓這個家保全。我怎麼不懂這個道理?」「你怎麼懂我的苦?現在前有狼後有虎,方進山那裡拖得一日算一日,戲班子里,袁經理已經暗暗為筱秋月那幾個接了堂會,她們也都冒出了尖。」歸鳳一邊抽泣一邊說。「傻姐姐,筱秋月她們如果紅了,不是也是慶禧班的進益?會有更多戲客來看我們的戲了。」歸雲安慰。歸鳳跺一下腳,道:「她們原本就不服咱們的管,現在更是一昧和袁經理一鼻孔出氣,如果這個時候我頭肩的位子保不住還怎麼好?」歸雲一下愣住:「我倒沒想到!」歸鳳冷笑:「你整天心心念念看報紙,想著打日本人,怎麼想的到我們的燃眉之急?以前大家都說你穩重又聰明,大事小事定的下來,可已經是眼前的事情了,你這個聰明人怎麼看不出來?」
只怕長遠也不是法子,唯今之際躲一刻是一刻。她還有個最好的法子,如果歸鳳嫁給展風,或許會更好。慶姑也直念叨,不管歸雲也好,歸鳳也罷,展風隨便娶哪個,她都安心的。只是旁敲側擊一番,展風並不解這個風情,許是待她同歸鳳真如一般。歸雲有些灰心,有些安心。惶惶惑惑,精神緊張。這時卓陽來通知她去報社排練了,她又想同歸鳳說一說這事,但見歸鳳恍惚更甚於她,就無法再說了。她先自去了報社。這回同上回不太一樣,家什都搬空了,香氣襲人,熱鬧非凡,鮮艷美麗。
脂粉同髮蠟,高跟鞋同西裝褲,都描繪出濃艷的妝,曼妙的姿態,每個人都油光粉面。何時何地都端著身份架子,這就是上海時尚的風華。有幾張臉歸雲是熟悉的,畫報上電影里見過。還有幾張臉,歸雲更加熟悉,是行內比歸鳳更加紅的角兒。她站在門邊,自己是一身罩著素色絨線披肩的藍旗袍,被顏色壓在門邊。
他沒有否認呢!歸雲臉更紅了,更不能否認,說與不說,都尷尬。只好唯唯低頭喝湯,滾燙的,極鮮美。用嘴輕輕吹開,小口喝,裝作專心致志,心無旁騖的樣子。卓陽凝神看她。她低著頭,努力吃餛飩,因為餛飩鮮香好吃,也因為吃著餛飩就不用再說話了。
「我找到小蝶了!」他讓開了,身後,是一條瘦骨嶙峋的影子。說是影子,是因為那人陷在門邊陰暗的光線下,看不清楚面孔和衣衫。只覺得那條影子似隨時會倒下,倚靠著,找著可以支撐她的力量。展風扶她進來。一雙黑舊的木屐走到光下,木屐上的腳有烏青有血塊,是舊傷了。往上,是皺巴巴的日本和服,黃黃白白,顏色膩在一塊,看不出原來的面貌。只是和服外披了一件挺刮的黑色中山裝,但穿的人還是冷,用瘦骨骨的手緊緊抓住中山裝的衣襟遮掩自己的身體。那是小蝶,她們都認出來了。因為那一頭蓬亂的乾枯的發胡亂扎了小辮子,辮梢是紅色的蝴蝶結。那紅是臟膩的暗紅,那蝴蝶結是委垂下來的,不能飛舞,。小蝶m.hetubook.com.com的臉頰瘦削得凹下去,是縮水的蘋果。眼睛直瞪瞪,呆板板,不願意再動。但看到歸雲和歸鳳剎那,眼波轉了一下,失去血色的嘴唇劇烈顫抖。「師姐!」她的聲音不對,粗了啞了,軟弱無助,全無紫鵑和吟心的嬌脆。歸雲的淚比自己預料得更快地流下來。歸鳳的淚卻是止了,幹了,人也怔了。「師姐——」小蝶的聲音破了,她撲到了歸雲懷裡。歸雲接住了她,撫她凌亂的頭髮,不住叫:「小蝶,回家了!你回家了!什麼都不用怕了!」
她說:「方進山拿我孝敬張府那老太太,你是沒有看錯。」歸雲擔心著:「這一時是避開了,往後――」她的主意又生出來,「歸鳳――」說不下去,說出來也是傷她。歸鳳愁眉嘆:「我真覺得好累!這世道怎樣還肯放過我?」歸雲只好再探展風的意思。「娘一直念叨你的婚事,歸鳳的事你到底怎麼想?」展風無奈又氣惱:「娘逼我,你也來逼我。」「歸鳳唯今無處可躲了,那等有勢力的人只把我們當耗子耍,我真怕……」
歸鳳罷了,淚直流:「我只巴望他好,其他的,我不在乎。」門這時被大力推開。「歸雲歸鳳!」展風回來了,靠在門口呼喚她倆,他神情奇特,帶著七分悲憤和三分歡喜。
歸雲暗暗觀察幾回,一日在後台卸裝時同歸鳳商量:「暫且先與他周旋一段,我看他除了好色,倒還有其他打算。這樣便能拖得一刻,再看看。」歸鳳想自己一心求老實本分生活,偏遭逢這樣的煞星,不覺流了淚,道:「我怕再也支撐不下了,如避不了這個人。如果——如果——」說了兩個「如果」便停了口。歸雲看著她秋波含淚,她早已是有了個主意的,就說:「我打聽過,姓方的請來的老太太是張先生的媽,她是你的戲迷。」歸鳳懂了,也留心,一面與方進山虛與委蛇,智儘力竭,又一面按歸雲的說法同那老太太套了近乎,倒是頗投緣。歸雲眼見方進山倒是供著這老太太的,也算暫時找了避風處。
歸鳳一串話,歸雲一串的暈眩,她沒有想到,歸鳳想得這樣多。暗暗看歸鳳,她絞著手絹坐在桌子的另一角,愁眉不展。她暗嘆,其實也考慮過,如若方進山迫得太急,不如舉家外遷,去江蘇或浙江,但是現在全國戰火蔓延,真如杜班主說的「無處安身」。不說積蓄不夠,慶姑也念想著杜班主生前的話,一認租界的安全,二明擺著說過杜班主的魂在這裏,死也是要留下來。前路真是曲折,看不清,歸雲想要靠歸鳳近些,歸鳳扭開了身子。意思要分道揚鑣的。歸雲不準,她又靠上去:「歸鳳,咱們打小一處,不分開。苦難一起當,只展風那邊,都要多擔待。」
她要唱,就會唱到底,都按時去報社排練,也總會遇到卓陽。有一回,她看到卓陽抱著一疊裁剪得比一般報紙小一半的報紙上樓梯,一好奇,就拿來瞧。
他抽煙?歸雲蹙了眉。可蹲在她面前的他,身上淡淡的氣息中並沒有煙味。他抽煙不抽煙又和她有何相關?歸雲心底笑自己的多管閑事。一揚手,甩去碗中的水滴。最後,她說:「你不是『小作』,你是很有正義感又有責任感的新青年!」
展風、歸雲、歸鳳都坐在客堂間里,聽著小蝶母女三人抱頭哭泣,還有慶姑不住勸慰的聲音。
埋在人群中間的卓陽看到她了,已經排眾而出。「看到很多明星,很亮眼!」她抓著自己的辮梢,忐忑笑著。卓陽看出她穿的一身正是那天在愛多亞路相遇時穿過的,如今再次見到,倍感親切。她並沒有施脂粉,疏淡的眉,光華的眼,辮子還那麼長,那麼黑。亭亭玉立站在壁角,讓他一眼就看到了。你更亮眼!他想說,沒說出口,畢竟唐突。「你的節目很特別,我們想要擺在壓軸!」他就這樣說了,下意識討了好。
她善意地意味深長地笑。歸雲的臉就燙了,匆匆道別。出了報社的大門,天已擦黑。「杜小姐!」身後有人叫她,她聽出是卓陽。她想她得轉身同他打招呼,他就已到了她跟前,問:「耽誤了那麼久,你餓了吧?」歸雲還是看他,心中拿捏不準怎麼答才好。路燈下,卓陽一直保持著微笑,嘴角揚起很好看的弧度。他在等著。她就更答不了了,生平頭一遭,就這樣亂了。卓陽不要她答了,直接將自行車推過去一些。這車子是新買的,蹭亮,光彩也逼人的。
歸雲一個人按秩序規矩地坐在一角,等著上場排練。看著那些執朋帶友甚或前呼後擁的演員,自己真有點勢單力薄。「那幾位大明星可不好伺候,都當這次演出是宣傳良機,趁機要建立愛國形象呢!」
老范有了新https://m.hetubook.com•com客人,邊勞作邊說:「老太婆腿上的子彈取出來以後,精神好多了,醫生說復健治療還要等一陣。」歸雲也過來幫忙,老范更著急:「你看看你們,怎麼幫我做起這些事情來了?怎麼好讓你女朋友動手?」卓陽就笑,對歸雲說:「別人叫他『老煩』,因為話多。可他說不過我!」
展風說:「明天把小蝶送去婦女救護組織開的診所,那裡條件還不錯。」
歸雲轉向卓陽:「也謝謝你!」卓陽凝神望住她。她朝他淡淡一笑:「你的中山裝我會洗乾淨送過去的。」他看到,在斜陽下,她的臉,如此哀傷!
他向她立正,頷首,微笑:「我當它是聽過的最真誠的誇獎。」歸雲在那天回家后,就把卓陽送給她的手抄唱詞本放進一隻木頭匣子裏面,很珍重地把鋼筆壓在上面。木頭匣子裏面的東西越來越多,除了雁飛留的三塊大洋,幾乎都是和卓陽有關的東西。
歸鳳也哀泣:「原本陸明和小蝶好好一對美滿姻緣,現今一個殘,一個——」慶姑聽住了,心疼得又流了淚。展風只是咬著牙,攥緊拳頭,歸雲拍拍他的手,壓下哽咽:「我去燒水,給小蝶洗澡。」
全是他的筆跡,筆劃均勻,用了心寫的,可以當字帖用了。歸雲的臉更紅了,心頭隱隱一動。卓陽見她還是不開口,想自己又該怎麼說?他是個小驕將,心裏存了幾分心,那日看到秦編輯手裡她的報名表,她的字刻意模仿他的練習過。他猜字帖就是他留給她的那張為高連長寫的遺書,心裏亦喜亦惆悵。路過開明書店時,他看到有新出的《越劇小戲考》,就買了一本回來,按他聽她唱過的戲手抄了一本。開篇是《葬花詞》,很流暢就抄了上去,似曾相識的,他說不上來的似曾相識,他想他聽過她唱薛寶釵,怎麼會抄了一首林黛玉的詞上去?最末一篇是《穆桂英挂帥》,在《越劇小戲考》里還沒有錄入,他憑他聽過的默寫出來,也能寫得分毫不差。這個候送給她,倒不知該用什麼借口,只說一句「我想你用的到的」。怎麼用的到?讓她再繼續模仿他的字及至練得更好?是稍顯唐突。卓陽送出手說出口後方突然有了小小後悔。誰知道歸雲一頁頁翻好后,雙手拿下來,說:「謝謝你,卓先生。」態度坦然而可愛。她第一次稱呼他做「卓先生」。卓陽心中立刻責怪自己的不坦然,向來自詡光明坦蕩,但此時真比不得她的風度。便也釋然一笑:「你別客氣,下回我也請你吃柴板餛飩還禮好了。!」他還有后著。歸雲的笑含在發下,不能顯出來。他不能老看她,害她都不能安心吃東西。
日子像悶著的麵糰,發著酵,不知何時是個頭。人人悶一頭汗,還有淚,就是走不出蒸籠的迷霧。會演的事也出了點岔子,報社的編輯記者告訴歸雲,工部局對此次的活動發了警告。莫主編從中斡旋,但好多天了都無甚結果。不少名演員名歌星名角兒聞風漸次退出了。但歸雲始終沒退。
蒙娜很難過,她曾在這張臉上看到過那麼多種豐富燦爛的表情,此刻只能看到死灰。
還有個老范在一旁搭腔:「小卓先生是好人哪!我家老太婆多虧他。」卓陽叫一聲「老范」,他就住嘴了,徑自傻笑。歸雲吃了一頭汗,心裏也熱著,有散不掉的微香。兩人吃完之後,卓陽起身收了碗勺,很熟稔地走到老范身後的公共水龍頭,他開了水龍頭就洗碗。老范自然不準:「哎,吃就吃了,還洗碗幹什麼?」卓陽笑:「老客人才不跟你客氣,你現在生意好,一個人碗都來不及洗。阿姨身體好點了沒?」
廂房裡的陸明忽然跌跌撞撞走了出來,對住展風說:「展風哥,我又要老著麵皮求你了,求你替我置辦婚事,我要娶小蝶——」尚未說完,小蝶瘋了似地推開她的母姐,狠狠推陸明一把,他失去一條臂膀,身體平衡極差,一下就跌倒在歸鳳腳邊,歸鳳忙扶他起來。「誰要你娶!誰要你娶!你都是獨臂人了,怎麼管得了我?」聲音還是啞的,情卻是急的。
卓陽又開口了,從口袋中拿出一本簿子來:「我想你用的到的。」歸雲放下手裡的調羹,手指搓捏了一下,去了油污,再來翻這本子。第一頁第一行,好好的四個大字——「十八相送」,是他的筆跡,下面一行行是她熟悉的越劇唱詞。再翻一頁,是「葬花詞」,再往後翻,有「盤夫索夫」、有「追魚」,到了最後一頁,是「穆桂英挂帥」。
歸雲用心唱好,莫主編為她鼓掌,不嗇贊道:「沒有想到文雅的越劇能唱出這樣的劇目來!」
歸雲低頭看唱詞本,心裏翻轉了幾回。暗忖,自己同這些明星的心思可有幾分接近?臉便燒和_圖_書起來。又想,他們文化人,對文藝界終是有想法的。心思婉轉幾回,終於輪到她去試唱,審節目的是莫主編和那位帶她填表格的秦編輯。
小蝶就「咚」一下暈了,昏在母親的懷裡。她再次有些清醒地醒過來的時候,身邊籠著一大堆的玫瑰花,鼻子邊卻聞到梔子花的香味。她使勁兒嗅了嗅,甜甜的香,實在太懷念了。喚一聲:「師姐,今天花好香!」「小姐,願不願意給我們做模特?」是中文不夠標準的女聲。小蝶循聲望過去,蒙娜帶笑的藍眼睛朝她眨了兩下,她將一朵玫瑰插在了小蝶的鬢邊。
小蝶辨了辨,是認得的洋女郎,她想起來了,忽而嘴角一彎:「我把你們給我畫的畫兒給弄丟了。」蒙娜變了戲法,又拿出一幅。畫上的女孩有如花的笑靨,是她當初未完成的作品,後來又趕著完成的。小蝶靜靜地看,眼裡生了晶瑩,她終於能流淚了。她動了動唇,說:「謝謝。」
她的財產不多,大多都在這隻匣子內,她是珍而重之地藏好。再同歸鳳一道戰戰兢兢去戲院上戲。袁經理破天荒放著百樂門親自來戲院監場,他帶了個斯文先生來。穿嗶嘰長條子西服,發上散著貝林香,油頭光面的。他就把人領到了後台。斯文先生親自躬身朝歸鳳打招呼:「方先生特邀歸鳳小姐一起說戲。」後台的姊妹大氣不敢出一聲,生怕引火燒身。歸鳳頷著頸,不答。袁經理不容他不答:「歸鳳,方先生早晨才給我下帖子,原來是你的戲迷,我竟不知道。這個面子要賣的,你可千萬別掃興!」歸雲要立起來,江太中擋了過來,手往她肩上一搭,力氣很大,歸雲起不來了。她就說:「那我們就不掃方先生的雅興,一道前去叨擾一回吧!」斯文先生一揚手:「方先生要向歸鳳小姐單獨請教文戲。」分明的趕著鴨子要上架。袁經理在歸鳳那頭低聲說:「只是應付而已,對你好對大家都好,太多事情你自己也要掂量著辦,難不成靠別人保你一輩子?」歸鳳覷一眼被束縛的歸雲滿臉擔心和心痛,也不忍心。想怎麼也是逃不過的,只好一跺腳,站起來,暗自下決心,橫豎一刀了。歸雲還在提醒她:「張府老太太上回說咱們戲園子的瓜子好,你得帶一包。」
「《朝報》上的櫃檯和報販子那邊是再不能用了,《號角》做中英雙語周刊,先進咖啡館西餐館走走路子。」「呀,那以後我們就看不到了。」卓陽笑了:「我每期都給你送一份。」歸雲臉一紅,頭埋下去。卓陽曉得自己失言了,但並不想收回這話,又說:「你還能留下來,真不錯。」歸雲一抬頭,就對上他深邃的眼,她說:「跨了這一步,開頭或許還有別的念想,但走出來了就不能回頭,也不後悔。我聽你們的安排。」卓陽說:「對,我們走了這步就不能後悔。」歸雲的心一定,也就根本不去後悔了。因晚上也無須上戲,歸雲就徑直回了家,發現展風不在,歸鳳倒是提早回來了。她忙忙碌碌,一直不同歸雲搭話,歸雲心裏直納悶,好幾回要同她說話,都被她避過去。直到天晚了,展風還沒回來,兩人伺候了慶姑休息,就回了自己房裡,歸雲照例在客堂間的八仙桌上練會字。正聚精會神,身子被人猛一推。「展風到底在忙什麼?」歸雲回了回神。歸鳳連珠炮一般又問:「展風是不是又去幫王老闆做什麼危險的事了?」
小蝶不住叫:「我天天想回家,夜夜想回家!我想回家呀!」可歸雲發現,自己胸前的衣服上沒有一滴淚。她轉頭看著歸鳳。小蝶,已經流不出眼淚了。她只能撫著小蝶的身子,撫到那件中山裝的袖子上,那裡有一個微小的洞。在一片完整的衣料中,摸到不完整的缺口。展風說:「我們去了東寶興路那間石庫門,在裏面有十八個中國女孩,在打仗的時候被一對日本夫婦趁亂騙到那裡扣了起來,他們逼這些女孩伺候日本軍人。」他跟著進來了,「這是一家日本人開的慰安所。」石庫門裡的杜家,又是一夜的無眠。還是一夜的淚水來點綴這也無眠的夜晚。
歸雲好奇了,不知道「上海最好吃的柴板小餛飩」到底怎麼樣,她想試試。一步跨出去,卓陽看到了,及時再把自行車斜了一下,示意她坐上來。第三次坐這車,已經熟悉了坐在那窄小後座架上的感覺,輕輕一躍,就能坐得很熟稔。
自方進山進了寶蟬戲院,歸鳳頭上就像罩了一頂烏雲。方進山那日後便未再來,只遣人每日送銀盾和花籃,花籃上大大書著「風華絕代來歸鳳,美輪美奐紹興戲」,專門要讓人知道他在捧著來歸鳳。歸鳳心底犯了慌,但凡見了方進山的花籃,就像見催命符,神魂也不在本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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