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憤篇 籬下歲月無盡愁
十七、綺羅香·但願長醉

她同她無所區別。藤田智也只是淡淡掃了半開門縫裡的石庫門內光景,只要一眼,就夠了。他淡淡說:「我們走吧!」拖了雁飛的手,快步就走。女人感覺被戲耍了,罵娘:「老清老早瞎敲門,尋死啊!」雁飛氣喘吁吁被他拖到弄堂口,扶著胸口喘:「慢些,王亞飛,你真趕著投胎嗎?」
筱秋月笑眼中有白眼,她倒只對牢歸雲:「你給不給我這面子?你待小蝶好,我有著好機會怎麼會不想著師妹你。」歸雲早瞥見跟來的幾個師姐妹俱是慶禧班的檯面角色,自筱秋月風生水起之後全籠絡過去了。從前杜班主治班嚴謹,這群小角兒又是他一手調|教,還是能規矩的。自打他死後,她們便漸漸放肆了。
他低頭喝一口湯,是甜的。一種久違的思念湧上心頭,很久沒有嘗過的甜,刺|激了他的味覺。只這甜,或許還帶著微微的醉。滿室的甜香,多教人流連?他三兩口吃了下去,笑著問蘇阿姨:「還有嗎?」蘇阿姨驚一下,道:「哦哦,小姐晚上不吃夜宵,倒是沒有多做,我再去做一碗來。」收了碗退下去。藤田智也凝視著樓梯。她或許睡了,或許沒有,滿心防備想著自己這個日本人什麼時候走人。想著,他從上衣口袋裡摸出一隻翠綠的手鐲來,放到燈光下看那綠瑩瑩的翠。捏緊,再放回口袋裡,仰頭再倒入沙發中。要是醉了不要醒,那真不錯!清晨起床的雁飛以為藤田智也已經離開,卻見他正在客堂間優哉悠哉吃早餐。他還朝她頷首微笑道早安。「藤田先生今朝休息?」「已經告假了,你可有空?」他想幹什麼?雁飛走到他對面,說:「晚上是要去百樂門上班的。」「上午陪陪我吧。」雁飛微蹙了細眉。藤田智也又說:「如果誤了晚班,晚上也包給我,不會少了你們經理的賬面,他自不會說什麼。」「他當然不會說什麼。」雁飛冷笑,自出了陳曼麗的事後,但凡日本客人任何要求,袁經理全數應允。她不語,也算應了。先走到客堂間一角,那邊豎了紅木打的供台,不供菩薩,放的是骨灰罈子,骨灰罈下邊放了香案,還有供香。是常備的。雁飛抽出三支香,用洋火點燃,起了熒熒的火,伸手扇了扇,立刻滅了,飛起一抹輕煙。輕煙之下,她舉著三支香,恭敬拜了,再插|進香案里。她回到桌旁,問:「藤田先生是要去哪裡?」「你總這樣生分,叫我『亞飛』。」藤田智也盯著她的眼睛,非要聽她如此叫不可。
氣氛又重了,她太隨意,藤田智也忍不住了:「你知道秦始皇為什麼要焚書坑儒?因為中國的讀書人喜歡造謠生事!」「說謊說一千遍可以變成真理嗎?」他不由搖了頭:「在真理面前,任何東西都會軟弱無力。」「王亞飛,你說,我們還能等到真理嗎?」他不再回答了。同她一起低頭喝粥。雁飛想起來,碗里的糯米也是他給送來的。想著,她與他,出乎意料地牽扯不清。
歸雲聞了聞,說:「不夠香。」又說,「如果老范的餛飩攤開到這裏來,一定穩賺不賠。」
那個人,是陳曼麗說破了他童男子身,送了金條的那位金融大亨的小開。時隔不久,尚未從陳曼麗處學會嫻熟舞步的他已經摟著青嫩的小舞|女了。小舞|女尚沒有點大蜡燭,小開已是上了心,掏了鈔票出來品鮮。他包了小舞|女的初夜。一報還一報。陳曼麗領著他進門,到底是救贖自己還是讓別人墮落?雁飛已經不知道了。
歸雲嘆氣:「我曉得的。」又說,「還是你有辦法。」雁飛笑:「今早恰巧同幾個姐妹過來喝早茶,正碰見了。你還是得當心,沒想到她們幾個會對你下手。」繼而冷笑,「要賣也要光明正大地賣,搞些小伎倆多沒有意思!」歸雲愁道:「我原本還想能挨就挨,為了全家的生計。如今歸鳳的頭肩也被卸了,其他姐妹又各有心思,實在難以維持下去的話,也只好做旁的打算。」雁飛點頭:「也沒錯,老袁把戲班子玩的轉起來了,你們豈是對手?」「他根本不是個好貨。」歸雲怒道。雁飛拍拍她的手:「萬事來找我。」往回探了探,「姐妹們還在等,我要回去交代,你且保重。
前台催了,她被人一推,要去亮相了。今天是新氣象,她也換了新搭檔。
藤田智也的手臂收著力,要把她揉進他的身體里一般。雁飛被箍得有些胸悶,要掙,又掙不開。
「來歸鳳落時來,又沒人捧,又整天端著頭肩的死架子,在台上一點點甜頭都不給人嘗,現在觀眾哪裡吃這套!還是筱秋月活色生香!」展風不要聽了,轉到後門進了後台。歸雲急得團團轉:「歸鳳不見了?自袁經理說今日開始由筱秋月擔頭肩,歸鳳就不開心了,今天的戲排出來更沒她的角色,她和我說去練嗓子,到現在還不見人影!」展風心情沉重,一塊大石頭不落定,又壓一塊石頭上來。他見台上樂師已陸續坐好,便先對歸雲說:「你先去表演,我去找歸鳳。」歸雲趕著上場了,臨走說:「散場的時候不管有沒找到歸鳳,在戲院後門等我。」
有人諷他:「人家那身段哪裡是你瞧得的,你又沒十三間粵菜館,怎麼供得起這尊女菩薩?」
「哪裡說現丑來的?你們慶禧班可是卧虎藏龍,快讓這位小穆桂英坐下說話。」
但只能由著雁飛同眾人親切https://m•hetubook•com•com問候,再也插不了第二句口。雁飛對陳老闆說:「我本就想找找沉老闆,下午我那邊開一局麻雀戰,想要問你借個粵菜大師傅?」有心的人問:「白牡丹要擺沙龍?」托王老闆的福,白牡丹的沙龍在商界有點名氣,大家都曉得,也都嚮往。
歸雲原本的失意,還在於失意在他的面前。他竟這樣說,她就釋然了。「我懂的,我懂的。」說來說去都是「我懂的」,心裏是真懂的,只是口頭上過於感慨了。
袁經理也是挑唆了的。真是花國里浸染出來揣摩女人心思一把準的人才,三兩下就把慶禧班端了。歸雲冷眼旁觀又身在其中,真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不是沒有辛酸,也不是沒有怨懟。瞧瞧筱秋月先前同現在的光景,得勢了,也會迫人了。她們都明白,只要還在戲院唱戲,鬧得劍拔弩張,誰都討不了好。展風拉她到一邊說話:「你真和那幾個丫頭去?我看她們就沒安好心。」
有旁個姐妹頑笑附和:「拐了歸雲,咱們再給你找個八字好的。」展風懶得理她們。歸雲倒來安撫展風:「看在小蝶的份上,她也不會為難我。若果不去就是抹了筱秋月的面子,還當咱們拿喬。往後歸鳳和我在戲班子更不必唱了。我有數,你放心吧!」「我還是那句話,你們都別唱了!好歹我的工錢能養這個家。」歸雲笑:「你是頂樑柱,可是將來你娶了媳婦也養著我們這些閑人?咱們都要有計較!」推了推展風,道,「安心,何必把小事鬧那麼僵?」她也就換了衣服同筱秋月幾人一起出了門。其實,她心中也不太有底,摸不準筱秋月的路子。她是自來同小蝶要好,同筱秋月不大交集的。今天她卻來請她,也是破天荒頭一遭。她就試探地問了:「秋月姐,到底有什麼樣的好事?」
歸雲感激地握住她的手:「你總幫我,提點我,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謝你!」
又有人說:「哎呀,我還是要聽來歸鳳的唱腔啊!怎麼祝英台換人了?」
牽扯不清的又何止是這幾袋糯米?雁飛在心中微嘆口氣。上海的路,七拐八彎,往往同歸。她跟著藤田智也招了黃包車,一路來的,竟是熟悉的地界。南京路邊,四馬路旁,彩旗終日是飄展的,還有花牌,攢了花團還有燈泡,寫著艷麗的名兒。群芳翠繞,夜裡靚麗如霓虹。壓了下來,是那些名字的命盤。她的名字沒上過那些名牌,但卻是被壓大的。當年,她背著歸雲走過這樣的弄堂,卻找不到安身的地方。迎頭,遇見了唐倌人,她的命運開始改變。不能怨,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藤田智也竟然帶她來這地方,她轉個頭看身後黃包車裡的他。他正揚著頭,眼神近乎迷茫,側著的臉,在沉思。她看了他好一會,他才醒轉過來,望見了瞧著他的她。「這裏我的確很熟,我是在這裏長大的。」她說。「我也是在這裏長大的。」他說。驚訝的是雁飛,探索地瞅著他的臉。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連沉思都掃空了。
雁飛不疾不徐交代:「昨晚打麻將輸給了交通銀行的應總經理,應總慷慨,不要我還這些小本,今朝同我乾爹拉隊人馬來吃一頓便飯。這個面子我總是要給的。」陳老闆聽得臉上放出一撮光。雁飛看在眼裡:「陳老闆今晚有沒空?」正說到陳老闆的心坎,忙應肯,落空的人也提醒:「白牡丹,你可好好攪了我們的局!」
「杜小姐。」還有人留下等她,不讓她感到孤單。是卓陽,也只有卓陽。歸雲迎過去:「卓先生,你還沒走?」卓陽倒是早有說辭的,將手裡卷著的報紙遞上去:「這是明天要出的《號角》,我們選你的照片放在頭版。」頭版是歸雲在孤軍營唱《穆桂英挂帥》時的照片。一身武裝,英姿勃勃。報紙是明天出的,他今天拿了來。歸雲的心是明的,面上是羞的。卓陽又說:「我還給你洗了一張,不過——」裝模作樣摸口袋,再敲腦門,「哎呀,忘記帶了。」她曉得他的心思,有點拙劣,可是她的心浮起來了,心情好了些。他也曉得她的心思的,他能看人的眉頭眼額,台上幕幕都在眼裡,他想安慰她:「前排都是被人包的,記者都是槍手,捧角兒的慣技。真的戲迷坐在後排,上不得前頭來。你是唱的很好的。」
卓陽笑了,他笑起來好看,眉毛飛揚,神采熠熠,這樣好看的一個男子。他說:「我想請你明晚散場後去吃老范的小餛飩,呃,把照片帶給你。」他又怕她拒絕,直盯著她的眼睛看。她就不好拒絕了。「好。」卓陽鬆了口氣,濃眉更飛揚:「那明天見!」「明天見。」他們揮手道別,只是卓陽臨走到戲院門口又回頭看了她一眼。歸雲調皮了,說:「放心啦!我不會放你鴿子。」覺得太熟絡了,不由吐吐舌頭。
黃包車停下來了,在弄堂的盡頭,車夫問:「先生阿是要下來?」藤田智也下車,雁飛也跟著下車。「我住過前面的六十八號。」「這裡是八十六號。」可真有緣分。雁飛不問了,他來到這裏,他說在這裏長大。她明白了。藤田智也盯著八十六號石庫門的雕花門欄出神,並不敲門。裡頭傳來懶洋洋的歌聲:
新任祝英台上台了,尚未開腔,媚姿媚態地擺一個姿勢,觀眾們洶湧了,有人m.hetubook•com•com帶頭喝彩叫好,大把的鮮花甚至大洋先摔上來。秩序全亂了,只有哄然的彩聲。新祝英台站在人前,歸雲被擋住了。她矇著唱,得不到她的回應。她的神也出了,怎麼回事情?她做了陪襯,不明不白。筱秋月這樣大火?所謂何來?
袁經理也有道理講:「這百樂門裡的誰沒有這兩把刷子?你白牡丹也不正是箇中高手嗎?」用嘴努了努藤田智也,「人在江湖飄,自要找的靠山牢靠點,像你這輩子是不用愁的,租界裡頭有王老闆這個冤大頭,租界外頭還有這麼一個好貨色。」雁飛輕笑:「大家個人顧個人,都好自為之吧!」說罷回到藤田智也的身邊。
筱秋月又說:「雖然你是分文未進,可這名聲出去了呀!這廣告做的多好啊!」
「你包我一晚上看你喝酒嗎?」她問。「或者干其他的?」她雙手抱胸,退了一步:「我不陪日本人上床。」他拉近她,站起來抱住了她:「可陪日本人跳舞?」手臂微微一收,摟住她的腰,拉著就進了舞池。舞台上,依舊有兩個新晉的歌女勾著對方的腰,妖妖嬈嬈唱著《假惺惺》。
「不用不用,多謝秋師姐費心。」她看看她,原先抽大煙的,戰時沒了來源,也就戒了。杜家也是幫襯著的,風水輪轉,豈不料她會來替代歸鳳。她也打了招呼,給菜館老闆賣了身,說是為了小蝶,慶姑還唏噓。他們都沒有料到風水是這樣流轉的,太多的意想不到。筱秋月風光了,還記著往事,說:「看看,我還是請不動我們未來的班主夫人,算了,眾姐妹給我面子一道去吧!」眾人千肯萬肯,一昧奉承了筱秋月從歸雲身邊走過去。歸雲心眼口堵了,只當不值,又想小蝶的可憐,氣是不順的。一些小恩怨,可以天荒地老。一些小恩惠,必定煙消雲散。她胸口悶悶地走出後台。戲院裡頭已經空空蕩蕩,獨留幾個清掃工在打掃衛生。
雁飛笑:「什麼攪局,大夥到我那邊再開局好了。」尤其對著吳老闆講,「吳老闆,今朝麻將你可要讓我幾手,我要贏些鈔票給這個妹妹包紅包呢!」她把一隻手搭在歸雲肩上,吳老闆沒明白過來。「我乾爹都應承好了,小妹妹許了人家,自然婚事要辦好的,說不定就要定到粵雅來。我又不好失了面子,總得早些準備紅包。」雁飛閑閑笑說。「哦!杜小姐要結婚了?」吳老闆明白了,轉了態度,「哎呀!恭喜恭喜!」
「來來,歸雲,你怎麼還站著?快快坐好。」歸雲被逼到那男人身邊了,且聽了筱秋月膩著聲音介紹:「這位是順昌交易所的吳老闆。」
雁飛還是把藤田智也帶回了兆豐別墅,心裏不算太甘願,她總覺得是他逼迫了她,或者是形勢逼迫了她。上黃包車時,雁飛踉蹌了下,藤田智也扶了她。「從沒見你這樣慌張過。」「新買了皮面的高跟鞋,穿著還不習慣。」一路無話,回到兆豐別墅,雁飛進了門就喚來蘇阿姨:「給藤田先生下一碗水浦蛋解酒。」
卓陽看在眼裡,笑著打趣:「放我鴿子也沒關係,我可以等你,不讓老范打烊!等到你自己識趣來解救老范。」他是存心了,一下套近他們的關係。歸雲接他的戲,道:「那我就只能幫老范洗碗來告罪了。」說到洗碗,卓陽心裏受用,深深看她:「那麼說定了。」兩人都點頭,向對方保證。歸雲目送卓陽離開,才繞去了戲院的後門。門口是一條狹長的小弄堂,挺直的煤氣燈亮著微弱的光,照亮旁邊斜斜的枝幹長好的梧桐。都孤零零的,沒有依靠,又相隔著那點距離無法互相依靠,看著有那麼些落魄了。
吳老闆立刻殷情,替歸雲斟茶:「上回在孤軍營看到杜小姐的表演,仰慕得很!」
售票處擠滿了人,小洋三角的票有戲迷甩出大洋要包全前排的位子。售票員把肩一聳,道:「前十排都被人包了,明日請趕早!」不得願的戲迷隨地唾一口:「老子今朝就是要看筱秋月這個小騷|貨,隔大老遠哪能看得清?」
筱秋月意味深長地笑:「小師妹,你上了報章頭條也不通知我們?人人都說你是愛國越劇女演員了,眼看著要紅了啊!」歸雲想,原來是卓陽他們的報紙鬧的。為孤軍義演這事情本就是她興之所致,也未同眾人說。後來看到卓陽給她送報紙,知道遲早要曝光的,但做也做了,她就更不在乎別人知道會如何。
男人們知道她的價值。第一個站起來的是陳老闆,他也不管倚在身上的筱秋月來,道:「白牡丹今朝竟來光臨我們飯店,真是蓬蓽生輝!」他親自為雁飛拉了椅子,雁飛接過來,往歸雲和吳老闆當中一擠,坦然坐下。
雁飛見塵埃落定,拉拉裙子,站起來,又將歸雲拉起來,說:「你上回說的那塊料子已從南洋進口過來了,沒想到在這裏碰到你,你正好同我一道去乾爹廠里拿。」歸雲會著意思,說:「太好了。」眾人就不好留了,眼巴巴看著雁飛把歸雲帶了出去,又摸不準歸雲的路數,但又想攀到雁飛這個門路,也是好的,就不追究了。雁飛直把歸雲送到飯店外去,方叮囑:「你小心別著那幾個的道,你那幾個師姐已經下海了。」
唐倌人從來不教雁飛這樣的笑。她說過:「聰明的漂亮女人要笑到男人心裏,而不是笑到男人的下面。」雁飛也m.hetubook.com.com微笑,翹了唇,含蓄地。她想她比她要聰明,可誰又高尚得了誰?
「現在叫的很順口。」藤田智也笑了,好像是今天頭一次。「怎麼回事?找錯地方了?」「沒有,我只是要告訴一個人,她恨了一輩子的人找她贖罪了。」「這話我可聽不懂!」「不必懂,因為我的事情辦完了。」「你白相我?」他伸手扶住她的脖頸:「女孩子,別說輕賤自己的話。」「你——」雁飛鈍口,他的手指正按在她頸部,那裡是動脈,是威脅的。他不想讓她開口。
她又被他說愣了。只道是自己經常說話做事沒三沒四,此人卻比自己更加的沒三沒四。算不算物以類聚?怎麼能和鬼子兵物以類聚?他有所求,她亦有所求。不過如此而已。其他的,她真是沒興趣去了解,也沒氣力去了解。而藤田智也,也不讓她再了解更多。他送她回到百樂門,將大洋直接丟給袁經理,要包她整晚。
「小心肝,我們可好等,你看怎麼賠罪?」筱秋月媚眼如絲:「怎麼賠罪?讓我們的小妹妹唱一首《穆桂英挂帥》,給你們現丑可好不?」
「你又有什麼新玩意兒?什麼老范?」歸鳳問她。歸雲卻不說,這是她的秘密,不容分享的。意外的客來叨擾他們的早晨了。筱秋月領了幾個師姐妹登門拜訪,展風開的門,正詫異。筱秋月已經叫:「哎,我們來找歸雲喝早茶呢!」她一眼覷見了歸雲,過來親熱地勾了她手臂:「今早粵雅飯店的陳老闆請客!可要介紹一些貴人給我們,往後堂會是萬分有著落的。」歸雲歸鳳同展風都皺了眉,筱秋月玲瓏地又說:「歸鳳,你也要給這個面子一塊去。」
樹下兩個人影子。歸雲憑著燈光稍辨認了下,叫:「展風?」「歸雲。」回應她的是歸鳳。歸雲過去拉了她的手,手冰涼的,人也俏弱弱的,還紅了眼睛。「這傻丫頭跑去天蟾戲院看京劇了,可讓我一頓好找。」 展風道。煤氣燈黯淡的光把三個人的身子拉的長長的,在夜色下緩緩移動。「我看梅先生的戲去了,戲好,就是好,觀眾都贊好。可我想不通。」歸鳳的心,還不平,聲音,還在顫。歸雲握緊了她的臂。「都是要戲好才能紅,以前大師姐也是一把嗓子唱紅四川路,我自認在這戲上是不遑多讓的,怎麼就拼不過筱秋月?」「拼不過就拼不過吧!只要我們日子還能過就行。」展風道。歸鳳激烈地說:「我想不通,我比她唱得好。」原來她們的怨和疑都是相同的。歸雲輕噓了氣,道:「聽說一個開粵菜館的大老闆在捧她,有了後門總是兩樣的。袁經理又是那樣的人——」「戲客都成了聾子不成?唱的好唱的差都分辨不出來了嗎?」她是想不通的,也爭不明白,歸雲卻是能理解的。歸鳳自十四歲擔了頭肩就再也沒有落下來過,此番打擊太大,她又是內向性子,未必能真想通並承受下來。人生最怕無情風雨,劈頭蓋腦打得人暈頭轉向。際遇總是這樣難說。歸雲夜裡走到天井裡透氣。不想半夜三更,天井裡還有人,席地坐在一角正抽煙。歸雲走近一看,是展風。「你啥時候學會抽煙的?」展風慌忙把煙頭往地上一摁,摔到身後去,說:「心裏氣悶。」歸雲默然,忽想到卓陽也抽煙。是不是男人都喜歡抽煙解悶?不知卓陽心裏又存了怎樣氣悶的事情。她從天井一角拖出小凳子,坐到展風身邊。展風問:「歸鳳睡了?」「勸了半天才睡的,唱戲就像她的命一樣。就盼她別再往心裏去了。」「媽老早說過歸鳳是個戲痴,要在台上稱王稱霸才能安心。」「要她不唱戲,也不是不行的。」歸雲看著展風,她半猜半測,想要一語道破了,「你心裏是不是有別人了?」展風的臉驀地漲了個通紅,別過頭,根本是初識風情又被揭穿的少年的羞窘。垂著眼的側影,一顆魂也不曉得飄散到了哪裡。半刻後方一縷一縷攏回來。「歸雲,我從來不知道牽挂一個人是這樣子,傻到只想暗地裡去瞧她,連打擾她都不敢。看著她一步一步去涉險,又要干著急。」「你怎麼不同她去說?」「我——不敢。一句話就被她一個眼神擋下來,我在她面前永遠都是小弟弟。」展風拙拙地,是歸雲從沒見過的拙。她只好陪著他舉頭望明月,共同發獃。展風也不算拙到底,問她:「我今天在戲院里看到了卓記者,他是不是歡喜你?」
歸鳳的心情好不容易好了些,這回又被攪了,心頭氣,立馬臉色陰了下來:「我昨晚受了風,頭疼厲害,就不陪師姐師妹們鬧了。」昔日頭肩的架子未拋,甩個身,回了房。
袁經理點頭哈腰,少不得說幾句討好的話,再拉雁飛到暗處。「他是個少佐吧?聽說有個伯父是大將,那個兇巴巴的長谷川大佐也礙著他們家的面子呢!來頭不小,小心伺候。」雁飛嘴裏磕著瓜子,睨了一眼坐在回馬廊隱角處喝酒的藤田智也。他的眼裡沒有其他人,只有眼前的杯中物。「我自會有分寸。老袁,你也要有分寸,兩條船可使不穩,聽說你還想把自家戲園子的女戲子往張府里塞?」袁經理心中正煩惱,聽她這樣說,直捶手心:「這群遮天蔽日的,一天一個樣,不打算讓我們下面人過日子了。」雁飛輕飄飄往袁經理肩上拍了兩下,道:「腳踏兩條船,早晚會沉船。」
https://m.hetubook.com.com的舞|女歌女老了走了死了,新的就填補上來。上海的艷色永不落。她的頭挨在他的肩膀上,他的臉也靠在她的發邊。昏暗的舞池中,他的舞步是嫻熟的,她早已領教過。兩人配合得好,他是她遇到的最適合的舞伴。空氣是微醺的,他微沉的呼吸,有點醉了她。只在此刻沉醉。一轉身,她又醒了。見到了熟人,摟著新來的年輕小舞|女。兩個人都跳的生,不停踩到對方的腳。一束光打過來,雖是生的人,也是一對俊男美女,鴛鴦蝴蝶。雁飛看清楚了小青年,他慌張避開她的眼。她便閉眼,不再看他,嘴角微笑。
他回到寶蟾戲院,他該回的地方。這裏同百樂門一般熱鬧。大門張燈結綵,海報燦爛艷麗,就在想。上海還是那個上海,舞照跳、馬照跑,戲照唱。霓虹燈綴在海報上,有新的人光鮮亮麗起來。
歸雲卻是坦率好多,輕聲細語說:「他是大學生呀!」是說給自己聽的,心裏還暗想,老范說他的家世是很好的。她仰頭看明月,也好像在看他。展風說:「睡吧。」一夜又這樣過去。展風想要開解歸鳳的心事,起個大早買了餛飩。「熱乎呢!是弄堂口買的,排老長的隊。」歸鳳接過來,心裏勝意的,又不敢顯出來,嗔他:「大少爺難得伺候我們一次。」
終於閉幕,還不停歇,戲迷奔搶上去為祝英台獻花,又有兩三個報紙記者擁上前去拍照。
歸雲心裏恨得咬牙切齒。原來筱秋月一早攛掇她來是要做這樣的勾當,她根本想不到如今的筱秋月能光明正大地干拉皮條的勾當。只好客氣,口氣還是生硬:「豈敢,歸雲的功夫是比不得各位師姐的。」有人把話頭截過去,還是別有含義的歪曲:「哎呀呀,慶禧班的人兒『功夫』都不錯,我們可都有領教,所以才傾慕的很呢!」歸雲的臉青白不接,她到底在戲班子浸淫了那許多年,怎麼不懂這種場面上的赤|裸話?她是坐立不安了,又要強自鎮定,但還忍不住出口:「功夫?天橋賣藝的大世界雜耍的,都是門門好功夫,想來各位老闆也會喜歡。」「小姑娘嘴利的。」筱秋月掛不住了,眼瞅了瞅吳老闆,想歸雲也飛不出這方寸,就說:「什麼耍不耍的,我這師姐可作主了,歸雲,你就現場清唱一段。咱們也都沒聽過你唱呢!」歸雲還是不作聲,臉僵了,脾氣也上來了。吳老闆卻不知趣,也恃著強,繼續道:「杜小姐不習慣應酬對不對?」把交易擺到檯面上,存心讓人難堪。有人及時來解了難堪。「吳老闆好幾晚沒來百樂門應酬,倒有興緻一大早跑來粵雅樓應酬?」眾人回頭。嘩。那人穿的竟是時下上海正流行的西洋蕾絲公主裙,全身都用蕾絲繡起來,還綴著西洋手工繡花。從法蘭西進口,千多塊錢一件,還要去永安公司預定。女人們都羡慕,男人們都仰慕。歸雲一喜,是雁飛。雁飛手臂上還挽了印花小洋傘,像電影院放的好萊塢電影里的洋淑女。她眼睛一轉,已經同在座的男士都打了招呼了。可神色又是淡定的,淡定得在座的旗袍小姐都局促。這樣一個玲瓏的雁飛,把這群初露鋒芒就顯山露水的小姐們比成了土妞。
「還是剛才的表情好看。」他放開她,不再看她,只揚手招馬路對面的黃包車過來。
這個半醉的鬼,像拖人下水的水鬼,拉住了就不肯放手,她放棄了,他卻開口了,聲音低沉,從水底升起:「如果一輩子都醉不醒,也是大幸!」
「以後我要你幫我的地方多著呢!我都不會謝你,你也不該謝我。」她們緊緊交握住雙手,歸雲笑:「好,我本也不該見外的!」又互相囑咐了:「一切小心。」
展風看出了海報的問題,那上面的祝英台相併不是歸鳳,卻是小蝶的姐姐筱秋月。她還有了宣傳詞,寫在那上面:「更嬌媚、更溫柔、更雅潔、更靚麗」。所謂的「更」,自然是有了對比。展風心下一凜。戲院門口花籃錦簇――「恭賀筱秋月一鳴驚人」。橫空又出一個新的祝英台。
他還在喝酒,這回是百樂門裡貴价售出的法蘭西紅酒,叫拉圖,頂貴,點的人也頂多。雁飛歡迎她的客人點用,這樣她的分賬也會高。但他是一杯接著一杯猛灌,不對勁得很。從昨晚到今夜,他都一直失態,不復以往的四平八穩。他喝得猛了,頭髮也被自己擼亂了,外套也脫了,連身上的白襯衫也開了兩顆扣子。
前頭花團錦簇的人兒也下來了,師姐妹們眾星拱月。「秋月姐,是否即將要出那黑膠唱片了?」「有兩家公司找我談了,我正考慮簽哪家呢?看他們出的價錢吧!」「還是秋月姐行啊!想歸鳳最好的時候也不過在鳳平戲院注了十幾個銀盾,這回秋月姐姐唱片一出起碼也要幾萬張吧?」「那倒真是小事情,現在我倒是考慮拍電影。如果在電影院能看到我們越劇,那真再好不過了!」「秋月姐,你真行!」筱秋月走到了歸雲身邊,問:「歸雲,今晚可一起去會兒樓喝鴨粥消夜不?我請客!」
藤田智也自說自話地往沙發上一躺,且躺好了。「這張沙發倒真像為我獨身定製。」 雁飛踢掉腳上的高跟皮鞋:「你可以睡二樓的客房。」藤田智也閉上眼睛:「呵!我的待遇可提高了?其實沙發也挺好。」雁飛走過來,看他那悠閑的樣子,她不管了,只說:「剛認識你的時https://m.hetubook.com.com候,你不是這個樣子。」
閃光燈一陣亂閃,也算是繁華象徵。傾盡全力造著假。歸雲用手擋了眼睛,縫隙里,她看到了一個人。卓陽坐在第一排,朝她微笑。她是恍恍惚惚的,就笑那麼一下,又滅了。她被新祝英台的戲迷們推擠了。不知誰叫了聲:「梁山伯走開,我們只要祝英台。」歸雲聽到了,心裏不免是受了傷的,還帶著疑惑。當年筱鳳鳴紅,是因為唱作俱佳,後來歸鳳取而代之,也是因為唱作俱佳。而今筱秋月閃電般紅出來,既無筱鳳鳴的舞台霸氣做檯面,又無歸鳳過硬的好唱功做底子。可就是成角兒了。她想不通,所以賭了氣,幕還沒謝完,就扭身去後台。獨自坐著卸裝。
雁飛蹲下幫他揀起來,她翻開了皮夾,看見裏面夾了張泛黃的相片。落地燈暈黃昏暗的微光下,她看清相片上是個女子,穿白旗袍,梳和她一樣的辮子盤頭。是她自己?凝神看,不是。這女子要圓潤得多,眼神也凄厲得多。是外放的。女人微微揚著下巴,相似的倨傲,不甘的。不知為何不甘。人生幾番回合,都是有經歷的人,看著神似。雁飛陷入冥想,藤田智也卻睜開了眼,抽回了相片,再度插|進了皮夾。「我真是醉的厲害了。」他避開了雁飛探詢的目光。「小姐,水浦蛋好了。」蘇阿姨端著碗出來。雁飛站起來,說:「慢用,或可解了醉。」藤田智也只盯著她上了樓,看了半晌。「藤田先生,快用吧!冷了就不好吃了。」蘇阿姨帶誠惶誠恐地提醒。自己是日本人,還是個日本軍人,這些中國人都防備著自己。連那上去的身影,原先什麼都不在乎的,沒有任何多餘表情的人,也會防備自己。
藤田智也惺忪了雙眼。「什麼樣子?哦,我醉了,失禮了。」翻個身,上衣口袋裡有皮夾掉出來。
「好,亞飛先生,您是要去哪裡?」藤田智也看著雁飛,看著她坐下,抓起碟子里的油條,拗斷,撈近了醋瓶子,淋了上去。動作不文雅,手也臟膩了。她無所謂,隨意在手邊的濕毛巾上擦了擦,抓了筷子,夾了油條,就著白粥吃了幾口。看著是不夠文雅,可又極舒適。此間的她就是一個家常的上海女孩,在自己的家裡,做不上檯面的日常動作,肆無忌憚的淘氣和隨便。放在家裡,看一輩子也不會厭。「王亞飛,你說,陳曼麗是燒了多久才被燒成骨灰的?」她隨意地問,藤田智也的表情不能隨意了。雁飛笑,伸出手指頭來,認真地說:「大約要用四個小時吧!」她伸出手指頭比劃,「日本人在南京城裡,挖一個坑,推一堆中國人下去,一把火,大約也只需要四個小時。是不是?」
「今晚我包你的檯子,陪我跳一晚舞。」「閑話一句。」雁飛的氣平了。藤田智也看見她的臉上又現出職業性習慣性的笑。
又是一圈,雁飛忽見展風隱在回馬廊的一處,濃眉糾結,一動不動地盯牢這裏。他要過來了,雁飛的手在藤田智也的背後搖了搖,止住展風的動作。他咬了牙,走不近。她不要他走近。展風回了頭,飛奔出去。這裏和她,從來不屬於他。
陳老闆又叫堂倌倒茶,一過分熱情,就顯出小家子氣。筱秋月掌不住了,叫:「達令!」
筱秋月聽到了,叫了一嗓子:「展風少爺,你還怕我們真拐了你家媳婦?」
「天涯呀啊海角,覓呀覓知音……」歌聲近了,門開了,一個穿高開衩旗袍的妖嬈女人拿著一簸箕垃圾出來。臉上塗一層厚厚的粉,還有一對俏麗的細長眼,是勾人的,已經不清澈了。女人見門前站了體面的男人,撇撇嘴角,笑了。「先生,您來早了。」又笑了笑,眉眼都是開的,淫|盪的、赤|裸的,她想要勾引他了。
「上海人圖個新鮮,看過也就算了。」筱秋月又是意味深長地笑了:「那可不一定哦!」歸雲覺得背脊有些涼颼颼,或是黃包車夫跑得太快,迎上了風。她跟著她們,一路到了粵雅飯店。那兒的茶市,正開得如火如荼,人聲喧囂的,談著商業信息、時政新聞、金融古玩行情。熱鬧過廟會,是上海早晨的一道景。歸雲只覺著不自在,她隨著她們下了車,看她們走在前頭纖姿妖嬈,人越多,越擺款,還旁若無人地嘰嘰喳喳,要壓過旁人的聲浪。三分俏、三分嬌,還有男人眼裡的四分騷。旁人側目了,這幾個姑娘也是時髦的,趨著上海流行的勢,但跟得太諂媚了。她們不是上海的大家閨秀小家碧玉,只想瞬間扶搖直上的暴發戶,言行間不自覺透出真身。真真現世!歸雲丫頭似地跟著走上去,也看懂了別人眼裡的意淫或不屑,就一直低著頭。堂倌迎過來,領她們進了一間大包間。筱秋月還是領頭,對坐在主人席略顯福態的男人嬌聲一呼:「達令!」人已經過去了,坐在男人的大腿上。其他幾個姐妹都是有位子的。歸雲失了顏色。包間的圓檯面旁,坐了五個男人,綢馬褂洋西裝,都是體面打扮,只是臉上笑得太可掬了,汪出一彎油。有個位子空著,留給她的,那個男人笑眯眯看過來,眼睛都不見縫了。華麗寬敞的包房裡,一撮女戲子,一撮男商人,其最終結果是什麼,歸雲心中噌亮。不免是悔了,自己太過逞英豪,如今肉擺到了砧板上,只好見招拆招。筱秋月還在同男主人打情罵俏,男人就是粵雅樓的老闆,一隻手對身上的女人上下其手。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