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憤篇 籬下歲月無盡愁
二一、泣顏回·飛星傳恨

「他考來上海的中學,表姐夫死了,我便幫著一把。」向抒磊帶了禮來的,周小開翹著二郎腿把玩著的藍山玉貔貅,通體的綠,在他的指山之間。他笑納了,還指點了向抒磊,向抒磊朝唐倌人鞠了一躬,道了聲:「舅媽!」唐倌人笑笑,吩咐雁飛:「把二樓西廂房整理了給表少爺。」雁飛走過去為他帶路:「表少爺請。」他朝她露齒一笑:「我叫向抒磊。」她點點頭,也笑了,領他去西廂房。西廂房,風流婀娜,多少故事的發源地?她聽歸雲唱過《西廂記》,聽的時候早就明白了他是張君瑞,可她既不是相府千金崔鶯鶯,也不是置身事外的伶俐紅娘。她沒有千金命,卻想給自己抱只鴛鴦枕,活該跌個粉身碎骨。誰知道如今再真切看他,竟會在假山假水的舞台上。人生如戲,他戲里戲外都是王子的命。再坎坷,也是個王子。他所說所想,都比她高明。「生存還是死亡,這是一個問題。」他怎麼還是在考慮這些深奧的問題?雁飛坐在觀眾堆里,悄悄打了一個哈欠。這樣的戲碼總是悶的,每個演員的表情都誇張到了極致,每個人的苦大仇深也被放大無數倍,連僅有的愛情都蒼白。雁飛看得很累,也許近來睡得太多,倒是疲勞了。看到最後,他是他,又不是他。不管哪個他,都是在她之上的,她需得仰望。他多麼堅持地保持了本色。只有她隨波逐流,從東北小土妞變作了海上孽海花。陳曼麗曾說過:「上海這個海,只有讓女人愈加墮落。」男人呢?褪去雛形,風采依然,人前亮相,毫不失禮。就像向抒磊。戲散了場,雁飛隨著散了的人群出了戲院。天已全黑,毛毛細雨也揮潑成了瓢潑大雨。她撐了傘,逆著人群走,身由心指,往戲院的後門走。忽清醒,這是要幹嘛?難道要和他見面?還是相見不如懷念的好。再轉身。身後有個女聲在喚:「向抒磊向抒磊!」多像多年前的她,愛這樣叫:「向抒磊向抒磊!」但她不能回頭。向抒磊的聲音,穩穩傳到她的耳朵里,像秋天的雨一樣冰涼,一樣熟悉。
「打仗前,乾爹在羅店買了一塊墓地,給他和乾娘合葬的。那裡現在被你們日本人搶走了,這事情煩你去辦一下。」「好!」她回頭看他,他的臉一貫沒在黑暗裡,看不真切。「我到底該叫你藤田智也,還是王亞飛?」這次,他沒有回答。涼風吹得雁飛肩頸「吱吱格格」無處不痛,她只想回家沉沉睡去,躲開這邊的人和這邊的風。
唐倌人說過:「薄唇的男人都薄倖。」那時候是在周小開在馬斯思南路上新為唐倌人置辦的小洋房裡,他帶了前來投靠的少年來。
雁飛怔怔地看著自己的影子了好一會,蕭索的,孤鬼一樣。嘆了口氣,舉目四望,還有黃包車夫在弄堂的屋檐下候著客人,便揚手招來一輛車。「小姐去哪裡?」「兆豐別墅。」雁飛想了一下,改變主意,「去邁爾西愛路。」黃包車動了,她的身子也隨著一路顛簸晃動。又想,我去邁爾西愛路幹嗎?再去看一下乾娘和二姨娘?總還是該去看一眼的,有個始也該有個終,便由黃包車坦然地拉了去邁爾西愛路的花園洋房。
藤田智也收了手裡的傘,挽了褲管:「我背你過去。」雁飛撐了傘,傘被雨狠狠地打,加重負擔。她從上到下都癱軟了,需要靠一靠,就片刻。她順從地伏在他肩上,一手穩穩拿住傘,決定暫時與他同傘共濟。藤田智也背起她,往水塘里走去。他是個高個子,闊闊的肩膀,背形是寬厚的。雁飛的人本是冰的,靠上了他,暖了點。他說:「小時候遇到下雨天,我娘就這樣背我過水塘。」她問:「你娘是中國人?」他說:「是的,你也是知道三馬路的。」雁飛輕輕說:「那裡多的是幺二堂子。」藤田智也不再說了,深一腳淺一腳,踩在水花里。終於把她送到那一邊,他放下了她,說:「明日司令部包了百樂門開中秋節舞會,我請你做我的舞伴。」她摁了門鈴,又轉過來,朝他點了點頭。他還不走,撐開了自己的傘,即將與她分散,轉身之前忽然問:「我們算不算同一類人?」
雁飛重重呼氣,心頭壓著大石,很冷,一冷到底。有小巡警跑來彙報。「王家的——大——大太太趁咱們不注意——給王老闆——殉情碰了牆,只怕是活不成了!」
酒是吃大菜佐的酒,葡萄美酒,鮮紅如血,攏入谷底。歸鳳被逼至牆角。「我哥哥——」「一句閑話。」酒杯迫到她嘴邊,喝血似地喝下。太急太快,在嘴角蜿蜒m.hetubook.com•com出一道血痕。流到心裏,劇痛出來!
蘇阿姨卻是害怕的,說:「這個藤田先生如果再來?」「還這樣招待。」「可他是日本人。」「你若是怕了就辭了我這邊的工。」蘇阿姨便不響了。誰都活得戰戰兢兢。雁飛不同她計較,起身換了身旗袍,就要出門。卻突見外面下了毛毛雨,便不得不回房裡把旗袍換了,換上改良過的陰丹士林白色大襟式短衫,陰丹士林寬腿褲,罩上白色開司米披肩,換上了半舊的榔頭尖皮鞋,一下斂了鉛華。她拿了油布傘,一撐開,輕輕巧巧走入蒙蒙雨幕中。
藤田智也背著手,望了望雁飛,又像是沒望她。他只是皺了皺眉,轉了身。
可憐鳳凰落了井,並不知曉。歸鳳看著滿桌上了菜。晶瑩剔透的龍井蝦仁,赤身露體,盤中待餐。碧綠生青的水煮芥蘭,斬根斷葉,孤立無援。烏糟糟的魚蟹糊,搗碎蟹殼,揉碎魚肉,熬成糊,終於面目全非。方進山端著酒杯,向她進酒。「可憐歸鳳小姐一把好嗓子,竟未遇知己,我方某一直願意做歸鳳小姐的知音。」
王老闆過橋前,她幫助他在牙齒深處放好了葯,輕輕一嗑,會由臟腑痛至百骸。不過好在只有那麼一刻可痛,之後,便得解脫。雁飛想,也應該是永生的解脫了。她說:「乾爹,葯放好了,不會有紕漏。」
她靜靜地候著。真是奈何橋邊莫道奈何,她謝雁飛怎麼一直是奈何橋邊的一隻孤雁?千飛百轉,百轉千回,飛不出那座送死迎生的橋。她孤單一條人影,橫在橋頭。
他見著雁飛,自是免不了揶揄一番:「東面不亮,西面亮。白白休息好多天。」
窗外是暴雨過後的夜空,星燦如眸,如泣如訴。她哭好了,傷了人,痛快了。整理了儀容,雖然還在黯淡消沉,但又是自持冷情的謝雁飛了。當他不過陌生人一般。藤田智也自己拿出手絹包紮了傷口,當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他走到酒吧,要來酒。今天這裏供應的是日本清酒和燒酒。他要燒酒,因為性子烈。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唯有繼續麻痹清醒了一些的痛苦。他懂了她一點,她沒有懂他。是他不划算!
「怎麼還要抄家?」她的聲音中挾了三分怒氣。巡捕面無表情,道:「上頭交代的。」雁飛踩著高跟鞋,凌厲地走到他們面前。「王老闆涉嫌縱容手下工人偷了山田先生家的古董。」雁飛釘住藤田智也,只看著他:「你也該懂『欲加之罪,何患無詞』的道理吧?」
血肉模糊,痛入心骨。血汩汩流到嘴邊,是自己的血,流到自己口中,熱而腥甜。
她抬頭看,呵,正好是藤田智也。新仇舊恨,終以猙獰的面目來宣洩。她握拳捶他:「我恨日本人!你們他媽的為什麼不絕種!」藤田智也握住她的手,先肅然道:「在建立新秩序之前,有所犧牲在所難免。」又握住了她的手,「雁飛小姐,你失態了。」雁飛的淚,頃刻就流了下來。「如果沒有日本人,我不會成為流離失所的孤兒;如果沒有日本人,我不會淪落到這樣骯髒墮落的地方;如果沒有日本人,我不用承受這一切一切的痛苦!「我是沒有靈魂,我爹被炸死的時候,我的靈魂就沒了!沒有誰可以救我!」
雁飛眼睜睜看他。他說:「同是沒有靈魂的人才會做事情不著邊際。」雁飛動了動腿,腳上的舊鞋免過一劫,順延了性命,全賴於他。但這鞋毀了是無所謂的,本已做好報廢的準備,現在不過加多了苟延殘喘的日子。這樣才更痛苦,還要捱日子。這是她的痛苦,他理解的了嗎?她否定他,說:「不對。我知道我是中國人,你呢?」混沌世界里,她比他多一份明晰,就多了一份能惡毒的籌碼。他被擊中,神色顯出痛苦,也會報復:「明天還請穿戴整齊,好好工作。」
白色的影子在眼前晃,帶著微光,手指冰涼,覆在他的額上。努力看清,努力看清。還是模糊一片。耳邊嗡嗡的,卷了風,拂不走痛,痛入腦髓,呻|吟出聲。有人用力抬了他起來,又放了他下來,他就靠入一片綿軟之中,身子終於得以放鬆下來。有人給他蓋上了棉被,涼薄的空氣漸漸散了。只是離了那白影越來越遠,越走越遠。雁飛悄然獨立在外白渡橋旁,身後的萬國建築雖起了霓虹,但照不到這邊,黑漆漆的天地,什麼都不剩。她將王老闆送出這座外白渡橋時,霓虹燈還沒有閃爍。所以,蘇州河連著黃浦江,一起綿延的黑暗直探到橋那頭,曾經被日本人炸得面目全非的虹口和*圖*書,黑黑沉沉,是鬼門關?還是重生橋?
一路夜風一路霓虹,待到了那棟花園洋房,卻是意外的燈火通明,裡外都是忙碌的巡捕在進進出出,亂成一鍋粥。王家的娘姨和門房都被趕到花園中央,都驚慌失措地看著這群翻箱倒櫃的巡警們。
她等了很久,等到天也烏了黑,才等來她要找的人。初見她的方進山的臉也是黑的,得意又恨意,表情複雜,因此愈加虎視眈眈。
「阿囡,沒想到最後送我的是你!」她但笑不語。「我這一跤跌去鬼門關了。」她還微笑,知道他有話想說完。「拼一輩子的功業留個好名聲給我兒子,以後讓他好做人也好做事!」她說:「乾爹,如果以前知道有這樣的結局,你會不會後悔這樣做?」月色下,王老闆的面上浮上一層無奈的光輝:「功成名就,求的就是身後名了,你也曉得我沒有退路,我若是走了,以後要被戳一輩子脊梁骨。」她又說:「我以為你還會講一些冠冕堂皇的話來。」王老闆笑:「冠冕堂皇的話都對別人講,對阿囡是不需要講的。」雁飛朝王老闆擺了擺手:「乾爹,再會!」目送著王老闆過了橋,一絲不苟,他有他做至尊的尊嚴。她在夜晚的涼風裡,看著外白渡橋下的江河交融,月亮露了頭,月光潺潺流淌下來,銀面輕波。
兆豐別墅里聲沉影寂了三四天,雁飛也睡了三四天。間中除了吃飯洗澡,竟沒有下過床。醒轉的時候不過喚蘇阿姨去買報紙。蘇阿姨送報紙的時候問她:「袁經理搖來德律風問小姐什麼時候上工。」
藤田智也握起她的手。她要強,伶牙俐齒,無懈可擊;她也柔弱,淚如雨下,驚心動魄。她發了一股狠力,滿腔冤讎,反抓住他的手一口咬下去,來止自己的淚。心中無限悲涼隨著溢到口腔里的血腥而擴大。藤田智也一動不動,手背痛入心髓,竟是快|感,刺|激到麻木的神經。但痛是無邊的,如他一樣找不到出口。他想,她低頭咬他的時候,怎樣那般孩子氣?還是一個恨得想要玉石俱焚的孩子。
最後的那一刻,歸鳳天旋地轉,方知道,自己的八字不好,竟是如此之解。
雁飛搖搖頭:「不敢不敢。」眼神一晃,猛然定住了,她以為她看錯了,便蓄意帶著藤田智也的舞步,轉向那地方要看真切。的確沒看錯,是王老闆的二姨太,正陪著她也認識的山田跳舞。在王老闆身邊的她,倒還拘謹的,從不垂髮,也不|穿洋裝。此刻在日本人身邊的她,把自己整個的潑了出去,大|波浪的發同大|波浪的裙一起卷著,山田的那隻手在波浪之間不安分著。
看她一路說,一路求,低頭含淚,抬頭落淚。他的臉,越來越生動,越來越舒暢,慢慢那隻「蜈蚣」抖豁起來。「歸鳳小姐,難得你終於懂了我對你的這番苦心!」伸出一隻粗毛黑皮的掌,握住歸鳳的小手,另一隻掌還覆在上面,手疊手。她脫不開了。
她不會輕敗:「我的職業道德向來比命好。」見他的神色是複雜難測的,但是門開了,蘇阿姨出來迎她,她不必看了,也不必再讓他窺探心事。萬般心事終需化,各人再尋各自門。雁飛並沒有做任何推搪,次日果真明艷照亮百樂門。她是藤田智也的舞伴,得等著藤田智也,做好工作本分。袁經理已十分適應為日本人操辦舞會,還能別出心裁翻出一些花頭筋。他隆重地擺了洋人的布菲台,又請來日本大廚,現場做了海鮮刺身。紅艷的布菲台上,盛裝著剔透晶瑩的等待瓜分的肉體。
大鐵門口正站著三兩個人,她認得其中一位法租界的巡捕,下了車就直直走過去。
雁飛扭頭走出舞池,疾步飛奔出去,先要緩解自己的哀痛。她亂不擇步,一頭撞了人。
上海的深秋,總有毛毛雨的天氣。雨像無孔不入密談,從傘的縫隙來窺探人的心事。她曾經小心趟過弄堂里積的水塘,手裡撐了傘,身邊的英俊少年為她拎著水桶。她偷偷看少年,微微垂下的眼襝,總蓋著些心事,一點面部表情都沒有。冷不防有雨水打進來,打散他臉上的寂靜,他醒了醒,側頭看她。發現她正看著他,她把嘴角一翹,說:「你在想什麼?」
展風最後伸了一下手,發覺手被縛在身後,他只能掙一下手臂。他竟夠不到歸鳳。千山萬水,真是千山萬水。歸鳳好似趟過了上海灘,才走進了四川路上的小石庫門。
她不大看報,所以是第一次看到他的名字印成鉛字,整齊地碼在報紙中縫的演出預告欄里。
那邊的巡捕亂作一團,有的在門房打電話叫救和圖書護車。雁飛旋了個身子,心裏壓的石頭又重了,她的肩頸脖子無處不在痛。她顛著高跟鞋,走過訇然破落的路,走過蔫作一團的蔓草枝丫。她看到在凄清的夜風下,巡警們抬了乾娘出來。她滿頭的血淌了一路,生命在石子路上凝成綿延漸乾的血痕。雁飛看不到人群簇擁下的她的臉,不知還是不是記憶中那張肥碩的臉。她憤怒地轉了頭,對住藤田智也的木然。「這就是你們要的結局!」他還是無動於衷。人散了些,一天的驚痛終也須散。藤田智也說:「我送你回去。」雁飛不理他,轉身只顧自己走入黑夜裡。卻是知道他必定會默默跟著。月光下,掃出他淡淡的影子。他似乎是在嘆息。是不是嘆息?還是她的錯覺?雁飛真切感到冷,用手環抱住兩臂。藤田智也脫了外套披在她的肩頭,她無力也無心去拒絕,只抓緊了他的外套。
雁飛靠著蘇綉軟墊,接過報紙來,道:「這兩天告病假,明朝就去。」蘇阿姨領了命令,雁飛又吩咐:「改天叫人來拆了德律風,現下我可沒有那麼多供給來供這玩意兒。」也省的要被人隨傳隨到,總得掙回一個清凈世界。她專心看報紙,最近能看到很多新聞。王老闆夫婦的訃告刊登出來,說是在龍華殯儀館舉辦了隆重的葬禮,還請到著名學者卓漢書寫了輓聯——「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青照汗青」。他的死,是起了點作用的。報紙一致舉哀,抨擊日寇和租界當局,一時間滬上商界抗日情緒愈加洶湧。日本人辦的報紙也沒閑著,發了老長的稿指責王老闆乃滬上投機商人,因倒賣文物未遂而畏罪自殺,望中日商人引以為戒。你來我往,當真熱鬧非凡。雁飛放下報紙,想,乾爹算不算是生榮死哀?再往後看,王少全已繼承了家業,接管了王氏的棉紡廠和綢布店。總歸該是王家的,統統已經還給了王家。只是沒有看到絲毫有關二姨娘的消息,但她卻在報紙上看到了其他消息。
「今天我不去宵夜了,你們吃好!」「向抒磊,今晚滿堂彩,團長特地要請你的。」「我真的累了。」女聲還在喚他,他已經走了,因為再無他的聲音。幸好是和她相反的方向。
雁飛被生生嚇了一跳,她是沒想到的,忍不住一口氣堵在喉嚨口。太不堪,太骯髒。二姨娘也看到了雁飛,先是愧,整個臉都要埋在波浪里,再抬起來,笑了一笑,是一種見了盟友的笑。一曲舞罷,藤田被同僚叫走,二姨娘果真就走到了雁飛身邊。「我知道你也是不得已的。」雁飛駭異地看著她,不知她何出此言。「我真是不得已的,啟德說走就走,留我一個人孤苦伶仃捱日子。少全那位大少爺眼裡又沒我這二娘,你說我還能怎麼辦?」原來如此。二姨娘和袁經理,真是異曲同工。自己亦然。雁飛忽而覺著自己無法原諒,便冷冷道:「你可以和乾娘一樣!」二姨娘臉上瞬間紅了白,白了紅,不知自處,再瑟瑟發抖,抓過雁飛的手:「我有錯嗎?我要活下去啊!」雁飛狠狠甩開她的手,離開吧台。活下去的代價幾何?她知道,二姨娘也知道。只是都不能再重新選擇了。她想出去透透氣,走過回馬廊,回眸舞池,竟又見到了熟人。只覺得今晚的百樂門讓她心驚肉跳,大舞池子幻作一個大火坑,逮住一個又一個獵物。歸鳳像一隻被擒住的小鳥,被身邊笨拙醜陋的男人握在掌心。她心裏也一定堵著一口氣,噎得眼眶都紅著。男人使了蠻力的,握了她的纖腰,不給她方寸的空間透氣。雁飛沖向站在爵士樂隊旁志得意滿正剔牙的袁經理。「老袁,你太不地道,竟讓戲班子的角兒也來賣大腿,搶姐妹生意?」袁經理吐了牙籤,白雁飛一眼:「你幾時跟陳曼麗一樣腦子不清爽?這角兒是方先生自己帶來的,我並沒幹逼良為娼的缺德事體。別老屎盆子往我頭上扣。」雁飛驚詫:「怎會這樣?」袁經理說:「來歸鳳可要一飛衝天了,沒想到她私下去投奔了方先生,往後背後有張府罩著,一切好辦!過一陣拍的越劇電影《孔雀東南飛》就是她來做女主角兒。有什麼不好?」
原本都只是帶一腔熱血,學一點小拳腳,想能報效國家,報仇雪恨。托賴運氣,還未遇到過挫折。如今被一鍋端了,才知道後面的坎坷這樣殘酷。巨響轟頂。黑暗裡的火星稍縱即逝,他們都看不清被炸的那個人的慘狀,只聽到他那比鞭炮爆炸更凄厲的慘叫。又掌了燈,那人一團血地倒在一邊哀嚎。是人又似獸。魔掌又要選人。展風和徐五福被帶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上去。鞭炮和火柴在他們面前晃。「你們怎麼選?」魔掌說,他在享受莫大的樂趣,並從中得到滿足。「我……我……要……洋火……」展風瞪住了徐五福。他的肩膀抖,手臂抖,腿骨抖,眼神也在抖。展風看著星星火中的流了一臉涕淚的人。小時候他帶他一起玩,大了幫他出頭,打仗了和他一起上火線,淪陷了又一起搭伴學了拳腳為暗殺日本人打掩護。幾乎是穿了同一條褲子長大的。他們也一同成功過,曾豪氣干雲地燒了慰安所,處理了被卓陽殺了的日本兵,在小飯館里為此醉了通宵來慶祝。醉得東倒西歪,何其痛快?那晚,徐五福說:「展風哥,我真覺得自己是個男人!」此時,他拿著洋火,抖著手,伸到他的耳邊。展風不是沒有駭怕,心臟狂跳,非自己身體可負荷。他怒吼一聲:「他媽的徐五福,你算是個男人!」徐五福把火線給點燃,照出一張血淚滿面虛弱的臉。扔了火柴,沒見了臉,「哇」的一下哭了:「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展風哥,我好怕!」他也失禁了,黑暗裡只有他自己知道。
雁飛手裡握了檀香扇,搖了兩下,輕輕打在他的肩膀上:「同喜同喜,您棄暗投明,正是時候。」袁經理冷哼道:「小騷|貨少諷刺我,你家乾爹是現成榜樣,扶好自己脖子上的腦袋是正經。」
歸雲跑來了,朝他伸手,拚命地伸手:「快來快來,展風!」他被人拖了起來,就像那晚和雁飛離得那麼近跳舞。「小弟弟,這裏多危險,我和你說過很危險!」又被重重摔了下去,全身骨骼似是錯位。最後一眼,竟是朦朧的歸鳳。她對著他哭,一直哭一直哭,雙眼腫得睜不開。哭完轉身走了,千山萬水,越走越遠。
「你真真是我方進山的福星!」他的心情忽而大好,手一揮,指示了娘姨做好酒好菜。轉頭去了另一間廂房,周文英也在。「恭喜方先生!」「晦氣了一天,旅館被炸了,還死了我兩個兄弟。臨了還得聽杜某人手下一頓訓,現下可見沒白挨!」「要不要去楊樹浦傳開後門放人?」方進山臉上的「蜈蚣」在冷笑,猙獰到嘴角眉梢:「這宗小事體丟了一記臉,難道要我的大事也出紕漏?等杜某人的條子到了再講,我要的是財色雙全。」周文英正料到他的算計,就又說:「王某人那邊還不曉得杜先生出了頭,咱們拖一兩天,還是能在日本人面前威風威風的」方進山臉上的「蜈蚣」豎起來,倒下去,也靈活自如了。「我這是賠了夫人不折兵,這小妞自動上門,倒讓我成其好事,更方便往後討好張老太。以前因這層礙著我也動不得手。」他喜得猴急了,他想他是吃定來歸鳳的。這就是得勢的好處,天上的鳳凰也終會心甘情願扣在他手上。「這是雙響炮旗開得勝。」周文英馬上恭維。方進山大笑:「這白食我吃定了!誰教這隻笨鳳凰自投羅網,送到我嘴邊?可怨不得我!」
父親走近自己,揮了揮手,這麼近,又那麼遠,大叫:「快走!展風!」
「一段王子復讎的坎坷人生,一段血淚譜成的復國之路!英倫傳世名作——《王子復讎記》由深情小生 向抒磊 傾情奉獻」「深情小生?深情小生!」雁飛喃喃地念,啞然失笑。此去經年,他何時變成了深情小生?一個演現代戲的深情小生,她的嘴角慢慢上揚又慢慢垂下。掀了被子下床,去衛生間梳洗。流水聲「唰唰」地,沖刷一切。蘇阿姨聽見聲響,又跑來問她:「小姐要出門?」她絞乾了毛巾要揩面,含糊不清道:「去看戲。」蘇阿姨說:「藤田先生今朝早晨又來過了。」雁飛「嗯」了一下。她知道他最近天天早上必定來一次,在她的客堂間小坐片刻。她並不下樓,只叫蘇阿姨下一碗水浦蛋招待他。昨天他留了一張字條給她,告訴她已經交還了王老闆的骨灰給王家。她把字條在陳曼麗的牌位前焚了。皺眉想,他們的牽扯竟多在交接骨灰上。都是觸手可及死亡的人,攪合在一起才叫無望,多麼不妙?她是絕望的,遇上了他,竟有更多的絕望。生死一根弦,說不清道不明。再不想自尋煩惱。
話不投機半句多,兩人閑閑的,也沒了話。袁經理顧自去招待他的貴客了。雁飛往場內一掃,就看到穿著軍服的藤田智也向她走來。他腰間懸了軍刀,一手握在軍刀柄上。雁飛往後退了一步。他說:「旗袍很漂亮,你也很職業。」他是真心說的,她難得不|穿白了,一身酸橙綠朵雲縐的旗袍,鑲了仿碎鑽,在晨昏不分的舞池裡亮著。雁飛www.hetubook.com.com頷首,說:「你也是。」都披上一層皮,隔了一層皮,就隔出了國讎家恨。「很威風!」她的嘴角翹起來,像是冷笑了。他由她冷笑,手肘一彎,把她帶進了舞池子里。今天的舞池子又是陌生的,裏面的人認得他的多,都是日本軍人和商人,老擠過來朝他打招呼,相反他倒是愛理不理。雁飛笑他:「你也對你的日本同胞擺架子?」藤田智也微笑:「你就這麼把我當眼中釘嗎?非要奚落我兩句才開心?」
四川路曾經被炸得一片廢墟,可仍有那麼強的復甦力。這小洋房,大,俗,冷,白。連房頂的瓦都是黑的,成片成片的黑,烏鴉鴉一片。
雁飛看著歸鳳,嬌弱的鳳凰,折掉翅膀,飛進牢籠,委曲求全,無奈應對,腆出面來陪伴餓虎豺狼。為何這樣慘烈犧牲?原因只有一個。她猜的到,因為心中澄明,所以痛上心頭。
她在徹骨的疼痛和絕望中,心中暗暗吶喊的名字,唯有一個——「展風」。
酒杯是玻璃高腳酒杯,只有在西餐館用的那種。高腳聳立,顫顫巍巍,高處不勝寒。
雁飛依舊走到他面前:「你這人――」藤田智也的眼神飄回來了,看住了她:「我昨晚不是在提醒你什麼,提前告訴你結局!」
展風進了黑暗的囚室,就一心沉到底,再也浮不起來。面目模糊又猙獰的人,全數把皮鞭、槍托招呼在他們身上。皮鞭浸了鹽水,一到身上皮開肉綻痛徹心肺,慘叫此起彼伏。「知道做人要老實了吧?和皇軍作對,有什麼好果子!」是中國人說的中國話。展風竟來了力氣,用了「呸」了過去。一口濃痰吐到那人臉上。「漢奸走狗!不得好死!」便又被額外招呼了幾下,腹背鮮血淋漓,已經讓他分不清楚痛在哪裡,全身上下沒有一塊筋骨皮肉屬於自己。痛得天旋地轉,四肢被縛住,只能做靶子。他想,我是不是會死在這裏?屏住口氣,堅不求饒。痛壞了就暈,暈了又被冷水潑醒,來來去去,他的神思浮浮沉沉。那些人只管打,並不審問。幾個回合,他也就明白了,那些人只是要教訓他們,並不指望他們招什麼供。一心一意,只要等「大老虎」來。只是「大老虎」沒有來,先要把「小貓」們耍個夠本。又有了新花樣。他再次被冷水潑醒,和徐五福一組,被綁到囚室中央去。前方的黑暗裡坐了個人,幽暗裡只能看見眼鏡的反光,陰森森的。身邊自有一群走狗,其中一個拿了一串鞭炮,問:「誰來玩?」昔日工廠的同事被兩個兩個帶過去。怎麼玩?先問:「你願不願意給他點炮仗?」頭先兩個都茫然無知。黑暗裡的人伸出手來,肥碩的油光的大手,就是魔爪。輪流拍了拍兩人的腮幫子,看定了貨色,指著左邊的一個說:「你給他點。」他們便將一隻小小的紅紅的,火線留得長長的鞭炮塞到右邊的一個耳朵里。點燃了洋火,塞給左邊的。看得人明白了,身在事中的人也明白了。拿著洋火的那個一摔火:「不點!」又是一陣拳打腳踢。魔爪惱怒他們不肯自相殘殺,就自己動手點了。耳朵里塞著鞭炮的那個,渾身散了架子,失禁吶喊。可那等待的時間那樣長,火星一點一點沿著火線蔓延。看的人驚心動魄,跟著散架,尿失禁。等待著悲慘才是這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
伸著魔爪的人樂了,笑得嘶聲力竭,他是在別人的恐懼中被取悅。那一刻來臨,展風只覺得在耳邊發生了一場轟炸。眼前七彩斑斕,他彷彿看見在南站的廢墟里倒下的父親,這次他自己也倒了下來。
少年向抒磊,笑的時候是令人如沐春風的。他藏著心事面對她的時候,就笑著瞅她,於是她也笑了。那是花樣的人花樣的年紀和花樣的愛情。也許只是她認為那是愛情。舞台上的向抒磊,俊美的臉上了妝,更冷峻了。凸出了他的薄唇鳳目,且,依然是不大笑的。
展風?展風!?展風的眼迷離,身痛楚,世界陷入寂靜,可寂靜中還有一絲清晰可辨的清醒。
雁飛舒了口氣。堅定的人多好!永遠能走得這樣決絕。不堅定的人,如她,只好一腳深一腳淺趟了水,沾了一身的濕回家。還會遇到層出不窮的難題,兆豐別墅前的弄堂已成汪洋。三個掃街夫正在路邊冒雨疏通下水道,想是下水道出了故障,導致積水成災。上海的秋雨兇猛,一旦疏導不通,必定在弄堂里馬路上積成水患。雁飛自有法子,是豁出去的,她彎腰要挽起褲腳管,要報廢腳上的舊鞋了。「我來幫你。」這聲音也是熟悉的。雁飛說:「藤田少佐,你可空到天天到我這邊來閑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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