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憤篇 籬下歲月無盡愁
二四、霜葉飛·往事今生

她迷惑地看著向抒磊。向抒磊指了指一排刀具中最小最精緻的一把:「這樣的水果刀可以摺疊,隨身帶著很方便,我正考慮是不是買一把來用。」 她看了一眼,不知怎地就記牢了。後來過年的時候,家家爆竹震天,唐倌人和周小開拉了客人來搓麻將,李阿婆趁機去客堂間觀戰,把灶頭的活全數丟給她一人來做。灶披間里冷寂寂的,唐倌人額外給她做了新棉衣,尚不算被凍著;又給賞了壓歲錢,她把壓歲錢藏在衣服內襯的袋子里,和小雲的兩塊大洋放在一起。大年裡的團圓喜氣,她是沾不到的,她只能在團圓夜忙到勞累至死。小雁所認所知,就是盡她本分,辛苦勞作,爭取在爆竹聲后,能鑽進棉被沉沉睡一覺。這就是她生活的全部。
兩人就躡手躡腳跑進廚房,拿了酒也拿了菜,又回到西廂房。就著光,她看到那酒瓶子,吃了一驚,道:「這是鹿茸酒,要被知道可不好!」向抒磊晃晃酒瓶子:「他們還沒喝過,並不知曉真味。況且我帶來的東西愛給誰喝就給誰喝。」他不以為意,就給她滿上酒。小雁第一次喝酒,因是東北酒,辛辣刺喉,掌不住那烈性,也因正是東北酒,觸了鄉情,掌不住烈性也要一干為凈。不多時,眉眼便添上春色,十五歲的女孩,是冬季里一朵含苞待放的水仙花,嫩蔥蔥水靈靈。「你一向這樣放肆,自己享用送人的禮物嗎?」他酒量好,一杯一杯的灌,說話還是清晰的:「我的東西,愛給誰給誰,唯剩這點自由了。」
「生梨已經削好了,快吃吧!」又合起水果刀塞進衣袋裡。並向歸雲點了頭,表示自己要走。
歸雲安頓好慶姑進房休息,又往樓下在家休息的何師母處打好招呼,拜託多照看慶姑,便與徐父一起匆匆去尋展風。她暗下同徐父說:「可能去找歸鳳了。」徐父情知不妙,忙招來了人力三輪車。兩人心急火燎地就往四川路的方府趕,才過外灘濱江大道,正見徐五福和向抒磊架扭著展風走過來。歸雲忙叫停了車,和徐父飛奔過去。「怎麼了?沒出事吧?」「虧得向先生猜到展風哥去找歸鳳,正趕得及在方家門口劫住他,沒正面遇上方進山。」徐五福驚慌未定,面上還有虛汗。歸雲顧不得詫異,只對展風叫:「你要幹什麼呀?」展風情緒激動,直嚷:「我要把歸鳳帶出來!帶她出來!不然我還是不是人?我還有沒有臉?」
歸雲買了報紙,最近總在那上面看到歸鳳的消息,諸如「寶蟾戲院三日連上《孔雀東南飛》,場場爆滿,越劇新貴來歸鳳一鳴驚了上海灘」。她不知是憂是喜,文字和語言,盡皆表達不出。物是人非,悲痛辛苦,一言難盡。
客堂間里的酣戰不到清晨不會安歇,她做完自己的活兒,便回房休息。路過西廂房,見門半虛掩。向抒磊站在書桌前正寫毛筆字。「向少爺,您還不睡?」「就睡了。」他提起毛筆,笑著說。大年夜裡,沒有伴的人會格外孤獨,向抒磊不知怎的就問:「我帶來幾瓶東北酒,陪不陪我喝?」她也不知怎的消了疲憊,也笑著說:「我這邊還做好了紅燒肉,都做多了,正能下酒。」
整個人,就像冬日就要盛開的梅,微蕊輕綻,蒙娜想,這位上海女子的打扮絕不輸巴黎大街上任何一位時髦女士。她自我介紹:「我是《號角》外文記者,多次打擾謝小姐。」蒙娜同她握手,雁飛頷首招呼,坐下,切入正題:「貴報到底想問些什麼?」
卓陽和歸雲都不忍打擾,走出病房。卓陽狠狠朝牆上擊拳,「嘭嘭嘭」,牆都似在顫。路過的護士見了來勸:「這裡是醫院。」
這是歸雲的主意,老范自然是不好意思承納的,歸雲卻道也是卓陽的意思,要老范幫襯著歸雲。
她吩咐蘇阿姨:「往後她再來,找借口幫我推了。」 蘇阿姨答應好,又問:「小姐,要不要吃水果?」雁飛道:「拿來我自己削。」她從衣兜里掏出那把給展風削梨的水果刀。
伸手摸臉,背著人忍不住滿面淚,只不過都在人後罷了。地上沒了他的影子,她捂著面孔,索性將淚流得更痛快。雁飛很少會在轉檯子的時候喝個酩酊大醉,她一向能在歡場之上自持鎮定,不讓人平白討了便宜去。就算要給人便宜,也得是自己願意了才給。今晚的她卻無所謂給不給人便宜,生張熟魏,皆都得手盡興。袁經理暗處看著,向身邊江太中唾道:「今晚真成小騷|貨,浪得不成體統!」
但余劫仍在,展風想起了歸雲,許久沒有見到她,追問歸雲:「怎麼好久不見歸鳳?」
這麼鍥而不捨的記者,雁飛是頭一次碰見,於是起了會一會的心思。蒙娜獨自來了,她是不死心的,也相信自己能成功,這回被邀請進了屋,她是頗得意了一番。
「展風!」歸雲心疼大叫。向抒磊放開展風,手指著黃浦江道:「這江上沒加蓋子,你果真覺得自己是個屁就自行了斷,還算乾淨利落!」展風聽得更愧,狠狠用拳頭砸堤牆,被歸雲死死抱住。「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們中國人比外國人強的是什麼?我們有韌性,我們可以等,十年生聚,卧薪嘗膽,血債終要敵人要血來償!」向抒磊冷笑,「你杜展風連這點悟性都不夠,怎有資格講擔當?」「可歸鳳,可歸鳳——」展風心痛,痛不欲生。「你會不會娶她?」向抒磊突然喝問。擊住展風,也驚住歸雲。他問出她心底想問又沒敢宣之於口www•hetubook.com•com的問題。展風卻先是一愕,面向波瀾起伏的江面,咬牙,暴筋,再勉勵抖擻,終於有了決心。
兩人一聽徐父說到展風,俱著急地跑下了樓,拉住細問。「展風一早不知跑哪去了。五福和他們那教官去別處尋他了!」慶姑聽這話,一下頭暈目眩,急道:「怎麼又出事了?」歸雲心下也慌,可還能強裝鎮定,先和了顏,寬慰慶姑:「娘,您別急!也許一早去買報紙也不定。我這就去醫館尋他。」慶姑也要跟去,歸雲怕她焦慮忙勸阻,又向徐父使眼色,徐父立刻接了翎子,和歸雲兩人左一句「展風也許會往家跑」,右一句「家裡也要有人看著」,到底把亂了方寸沒了主意的慶姑給勸住。
這刀小小巧巧的,是摺疊式的,上面印著字母的商標,是一把洋貨。銀色的金屬外殼冰涼,在雁飛的手裡有一種要出鞘的快|感。雁飛壓住刀鞘一邊凸起的彈簧按鈕,「刷」地一下,刀鋒出了鞘。亮森森,鋒利而堅冷。她記得這種水果刀原先只有在永安公司洋貨櫃檯才有的賣。唐倌人一向是個懶洋洋的人,不願多動作,但凡有什麼看中的衣物鞋帽,總吩咐給李阿婆或雁飛去置辦。後來她發現雁飛有比她更精準的挑置衣飾的眼光,便更放心由她來操辦這些瑣碎的購物事宜。她去永安公司給唐倌人買洋紗料子做洋裝,沒有想到那樣巧,竟在永安公司的洋貨櫃檯看見向抒磊。他正專註地望著櫃檯里的物件,還向售貨員詢問著什麼。「向抒磊?」她脫口而出,又覺得不妥,再叫了一聲,「向少爺!」向抒磊嚇了一跳,但是用笑容掩飾了:「隨便逛逛南京路,這麼巧!」雁飛走過去,這個櫃檯是賣刀具的。百貨公司原本並不賣利器,但是這些刀具是從歐洲進口來的,每把都銳利光亮,做得很洋派,刀刃上刻著漂亮的洋文。所以百貨公司也就做了精裝的櫃檯買刀。
歸雲有了他三人幫手,也能轉圜出了時間照顧杜家和卓家。展風的傷有了起色,康復治療做的不錯,聽力在逐漸恢復中。徐父領了輕傷的徐五福再來請罪,一老一少要在展風面前跪下,被展風和歸雲拉了起來。
她把他的手抓下來,死死握緊,怕他再自殘,說:「小時候一個人傷心的時候,我就去黃浦江邊,那裡風很大,如果遇上漲潮,江水聲也很大。說什麼話都會被風聲水聲蓋住,捲走,然後就有力氣繼續趕路。後來,我發現我經常去的那個江沿正對著四行倉庫,所以那天站在那裡看謝團長他們和日本鬼子戰鬥,我真的沒有怕,真的沒有!所以,一切都會過去的,都會過去的!」
老範本就讚賞她的硬氣,什麼都能抗得下來,又感念卓陽的恩情,就答應了下來。
歸雲還有心跡要表明:「娘,我從不知會遇上這樣一個人,可遇上了,我退不了。我知道我本應好好守著展風過,但現在不能了,是我對不住杜家。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這輩子來侍奉您,照顧展風。」她心意如磐石,無轉移。慶姑氣餒又氣急,怨歸雲這麼坦蕩的誠實,她一直聽話,也沒背棄過杜家,可如今不願再做杜家的童養媳。她泄氣了,覺得絕望,連歸雲都拗不過了。手裡還有什麼籌碼?無非是要一家人團圓在一道的卑微願望。歸雲見慶姑的面色一忽兒紅一忽兒白,內疚萬分。何嘗有過決絕的勇氣來抗拒恩人的要求?只是情到濃時方知烈,她是抗拒不了了,就挺身去承擔。兩人各自都有心思,便僵持在那裡,不動。外邊有人急呼:「歸雲,歸雲,不好了!」
歸雲捂住了他的口,搖了搖頭。他將她的手拿下來,見天色晚了,道:「今晚暫住一晚,明早我送你回去?」歸雲擔心他們母子,也就點了點頭。卓陽領她到自己房裡睡,可房間又很凌亂,畫具、拍攝器材、書籍等等亂七八糟地堆在書架上、書桌上、椅子上。他很久不兼顧了,家變之後,更是亂上添亂,歸雲輕輕推開他,只消片刻,便又收整乾淨。
雁飛正同某個老闆勾勾搭搭,整個身子都要軟在人家的懷裡,還被人家猛灌著酒。那姿態纏綿得這處的袁經理和江太中的下腹處也燃起一星無名之火。可她又並未全醉,探手一把捉住在她身上放肆的爪子,嬌笑:「笑夠了鬧夠了,多謝幾位老闆捧場,我也該家去休息了!」她不給急色的男人們下文,強持清醒歪歪斜斜扶著牆走。今晚的確是自己放肆了。頭痛欲裂,每塊骨頭都不似是自己的。雁飛回到更衣室稍作休息。她七分醉三分醒,神魂糊塗,並不警醒,不知道已經被人盯住。江太中暗暗遣走了更衣室里的清掃娘姨和正要更換衣物的小舞|女。他急色了,平時不敢,這回也是被催得狠了,他想要得個手。漆黑的夜裡,發痴的獵物,正是討大便宜的時候。歡場里最下作的是拉皮條的,最能得便宜的也是拉皮條的。江太中想,他要得到這千載難逢的便宜,想得血脈賁漲,所以有了怪獸一樣的蠻力。雙手從她背後箍住她,暗自獰笑,他終於得手,她勢必難逃。雁飛被猛力纏住,岔了氣,下意識扭轉掙扎。心中惶惑恐懼。她駭怕,駭怕那她看不見的地方尾隨來的惡力。那力掙不開,她想大叫,嘴裏立刻被塞進一團布,所有的聲音哽在口中,衝出不去。她拼不過有備而來的摧殘。醉意朦朧,意識蒙沌。如有一夜,也是背後的蠻力,壓倒她https://www.hetubook.com.com在烏漆漆的骯髒的樓梯口,一雙冰涼得像刀刃的手,蹂躪了她身上的每一處。那時也是掙不開的。她的哭叫和疼痛,都被黑暗吞沒。她聽到唐倌人幽幽的聲音:「女人哪!還不是要等這第一次?」沒有人能救她。淚和血一起流下來,有什麼用?唐倌人還對在她身上逞凶的男人道:「好了,你終於得了這便宜,也該安分了罷?」
「我娶她!我杜展風對著黃浦江發誓一定要照顧她下半輩子!」他起誓,誓言面前是浪奔浪跑的江河滾滾,這誓言便化作浪里浮沉的悲和喜。愛與非愛,已是不得已,卻又是應得已。向抒磊舒大笑:「這不就結了?我們需要時間來達成我們的目標。只要你是有這心,便也不辜負對方救你的拳拳之意!」他的話被江風轟轟地吹進展風沒失聰的那隻耳中,展風的肌肉鼓緊了,有了堅持。
卓陽點頭。「等一下一定要吃了早飯再去報社,最怕你忙得顧不上照顧自己。」卓陽再點頭。「我把店裡的事照看好,會再去看伯母的。」然後靜靜站著看他騎上車離去。她似乎總是要看他平安拐出弄堂才能放心,不過幾次,已成習慣。而後,悶悶地打開了天井的鐵門,輕腳走上樓。慶姑在等她。她坐在客堂間的窗下,藉著微弱的晨光勾絨線,兩眼圈也是黑著的,同樣一夜沒睡好。「昨日晚上怎麼一夜沒回來睡?」慶姑抬眼瞅她,口氣有點威逼的意思。
雁飛笑著反問:「為什麼她要肯?」又道,「中國有句古話——『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這樣的大道理我們都懂得。」蒙娜又問:「那謝小姐是不是會為了你們——你們中國人說的——『大義』,做一些危險的事情?」雁飛笑起來:「上海很危險,在上海的中國人也很危險,現在沒有一個中國人是不危險的。」
話題僅止於此。雁飛心裏不爽快甚至略微顫慄。往事被揭了一塊皮,皮下的慘痛原是捂著,近日一再被揭,她沒有更多力氣支撐。
百感交集,便發了狠,蒼涼的心內長滿銳利的荊棘,想要血肉之痛的滿足。他用盡了力,只有情慾,來滿足空洞的身體和空洞的心。事後,狼藉遍地,他和她的身上都傷痕纍纍。雁飛醒了,迷茫的小臉,看不出悔,也看不出歡悅,更看不出生氣。藤田智也翻身下了床,著上長褲,罩著襯衫,問:「有煙嗎?」雁飛指了指丟棄在地板上的緞面手袋,他在裏面找到用銀面煙盒裝的金嘴三個五。是女士煙,細挑得很秀氣。就手燃起洋火,黑暗裡有了熒熒的微火,熱不了人的心,只要點燃一支煙就好。煙散出淡淡的香。他指尖含香,站在窗前的月光下。「受過傷?」他問。「重傷,死裡逃生。」她答。「沒有人看到過傷口?」「不曾有人,以後也不會有人。」青煙在月光下浮生,人也虛的,在黑夜裡看不見對方,最安全。雁飛開口,存心發難:「說個故事給我聽。」藤田智也真的說了。「一個已婚的日本學者在中國遊學,愛上了百貨公司日貨櫃檯的售貨小姐,愛到如火如荼,不知天高地厚,養下一個私生兒子。日本學者家裡人把他綁了回去,女人自然是不肯要的,私生子更不能接受。售貨小姐有了兒子,不再年輕,更沒有依靠,活路頓失,唯一能活命的下下策是放棄尊嚴。女人領著兒子搬去了三馬路,掛了花牌。每個進到女人石庫門的男人,都可以做孩子的爹。這樣屈辱地過了一年又一年。」雁飛聽怔了,問:「後來女人呢?」「後來兒子被接回日本,女人被丟棄在中國,得了肺結核病死了。」一支煙抽完了,青煙頓失,月光下,什麼都浮不出來。雁飛還問:「那個私生子呢?」「學者有日本原配,卻生不齣兒子,整個家族都沒有男丁。族長就把孩子帶回去,若干年後,他回到中國,身份迥異。」「可以趾高氣昂地踐踏這片土地?」雁飛在黑暗裡挑釁,刺|激他,希望他傷得比自己更重。她就是能這樣卑劣。藤田智也走到床邊,俯下來,扳過她的臉,吻下去。兩人都不退讓,唇齒相噬,看誰能贏。誰也贏不了,又在對方身上留下自己更多的印跡。「怎麼收拾殘局?」終於再次放開對方,雁飛平靜地問。藤田智也知道她問的是什麼,道:「自有人會處理。」她下床,一腳就踢到橫在床下的軍刀。他彎腰把軍刀撿了起來,在月光下刀刃出鞘,一道寒光。「我父親用這把軍刀自裁,是他這輩子做的最有勇氣的事。一切的罪過,也能就此救贖。」
她怎麼能讓這樣的人得便宜?雁飛開始奮力踢打,她腳上有一雙尖細跟的高跟皮鞋,便趁自己尚未被壓倒的時刻用了全身的力往後踩下去。踩中後面人的腳,活該他穿布鞋,沒有肉綻,也是皮開。他慘叫,想不到到嘴的獵物使暗招。還有致命的暗招。有人破門進來,揚手一刀,又是一刀。這下真的皮開肉綻,血濺當場。她背對著,並看不到。只在昏沉間直到被人打橫抱了起來,走了出去。外面的夜,黑色如紗,蒙住一切,真假難辨。「我是誰?」抱她的人問。她眯了眼,迎面是香沉沉的酒氣,這人也喝了不少酒。「藤田智也,還是王亞飛?」藤田智也淡淡笑了:「看來沒有醉得很徹底。」她伸出雙手勾緊他的脖子,靠在他肩頭。要墮落很簡單,累的時候墮落是一種快樂的解脫。雁飛知道。「我沒有想到會是你來救我。和*圖*書」「你會以為誰?」她心底有個名字,但是不想說。只在他的耳畔吐氣如蘭:「夜色正好。」
周邊來往的行人有竊竊私語的。「這個是不是深情小生?」「真人比戲檯子上更俊俏!」認出他的人,不止只有她。雁飛忽然悲涼。可為什麼他還澀澀開口?「對不起。小雁。」「我是個容易記恨的人,有些深入骨子裡的恨沒有辦法忘記。真的!向抒磊,我恨你!」她的一字一句,驚濤駭浪。他還站在她的面前,還是望著她,不矯飾臉上的苦痛,但是他聲音,卻那麼波瀾不驚:「還了你我的今世,也彌補不了你這輩子的辛苦。」她不想聽,轉頭走,不給時間自己心軟抑或動搖。陳曼麗曾頑笑,說她一向對男人毫不心軟,特別狠!然,誰知道其中辛酸苦淚?她的淚和苦,只是為了一個人流盡吃盡罷了!說到底,道行還是沒有夠。
他就克制住,平掌扶牆,側頭見歸雲望著他,擔憂的眼中蓄滿了淚,沒有掉下來。
歸雲的精神不算好,勉勵地,在不安定的時候,還是同老范一起,將小食店布置妥當開了張。門邊貼了卓陽寫的招牌語――「吃不吃在於你,好不好在於我」,店名取的就是「老范餛飩」。
不想向抒磊聽了,將他重重摔到黃浦江江堤旁,喝道:「你夠了沒?衝動辦事!剛愎自用!不看形勢充英雄!」展風心中憤極愧極,吼:「我連自己親人都保護不得!我他媽的是個屁!」
舞|女的客堂間尚算雅緻,林林總總掛在牆上的相片展現她美麗的倩影。只是眉宇淡淡漠然,教人心驚。一般人未必看得出來,但她想她這雙記者的眼能看出來。正環顧四周,雁飛已經走下樓梯。好像靜靜走進塵世,素凈的面,隨意扎的發,一身荷葉袖繡花襖褲,裹著白氅,束了高高的腰,足上登著三寸高的白色緞面紅梅高幫皮鞋。
展風手裡拿了梨,這就要分離,急了:「雁飛——」雁飛拍拍展風的腦袋:「你大了,是個男人了,該擔當不少事了!」展風痴然。她的進退得宜,是永遠讓不得別人心存僥倖的魔障,可打散一閃而逝的痴念妄想。
歸雲嘆了口氣,說:「有朋友家裡出了喪事,去幫襯一下。」慶姑放下了手中的絨線,搶道:「我想今朝去看展風,商量商量你們倆的事。我存了點老本,待展風傷好,找一處工,日子還是能好好過的。」她說得眼睛發了亮,更逼視歸雲,還帶著懇請。
「和你這樣昂藏七八尺的人面對面說話,我太矮,脖子仰得半天高,總擔心仰頭就往後摔一跤。」她乾脆回了頭。清冷的陽光下,他和她面對面站著。一如當年。她說:「我太矮,你太高,仰頭說話太累了!」他便答:「以後你跟我說話不用回頭,走你的好了,我都在聽。」他現在答:「你不用回頭。」雁飛說:「上海這樣大,我想不到你還會在上海,還會遇見你。」「前年頭上又是逃難過來,過了八一三,也只得待在這孤島里了。」他望著她。他的影子定住了,她曾經以為他和她的命運也會如影子那樣單純地定住。
歸雲攥緊了手,對住慶姑猛地跪下。慶姑被唬了一跳,忙要拉她起來。歸雲打定了主意,左右要定奪,她不肯起來,說:「娘,您就像我的親生娘,我杜歸雲會侍奉您一輩子,從無二話。展風也是我的哥哥,再累再苦,我都會守著這個家!」她頓一頓,再堅定開口:「娘,這輩子做女兒,做妹妹,我都給您顧好這個家!求您成全!」
一夜之間,卓陽的家,也散了一半。他是不哭的,面上憔悴,再無波瀾。歸雲默默陪伴他們,為他們送茶遞水,送飯送菜。
不過仍會有人來打擾,蘇阿姨彙報:「上回要採訪的那位洋小姐又來了。」
今夜可以最後墮落一次。她沒有原則!她只想有個忘記一切的消遣方式。微醉的男人和半醉的女人,可以讓一切都變得順理成章。藤田智也沒有送雁飛回兆豐別墅,自己也沒有回宿舍。百樂門後面,有一所小旅社,法式小洋房改建的,方便舞客找舞|女尋歡。有需求,所以有供給。正如需求驅散寂寞,所以選擇沉迷。男人和女人都無力去抗拒。因為醉,所以慾望來得剽悍急促,充滿不可名狀的憤怒,饑渴的四肢糾纏在一起,抵死抗拒,也是抵死纏綿。她愈來愈醉,醉在激|情里,直到最後關口,感覺要被翻了身,細細呻|吟:「不要!」不想讓他人瞧見自己的背。藤田智也早已觸手摸到,那片嫩滑的皮膚上有一處刺手的凹凸,是疤痕。她才不願意示人?不願意給他看?親密至此,依舊生疏。就像身邊的人,似個個親密,實個個生疏。他從來都是赤條條一個人,沒有誰在乎過他。
卓陽說:「我睡書房,還須給爸爸守靈。」歸雲囑咐:「你也該早些睡,伯母還要你照顧,你不能垮。」卓陽抱了抱他,低低道:「歸雲,謝謝你!」歸雲搖頭:「你別這樣和我說,我不能幫你什麼,我——我我只想盡我所能,照顧你!照顧你和你媽媽!」弄堂里敲梆子打更的聲音傳了來,提醒人們休息,也催促人們入睡。卓陽為她關好門。歸雲窩進卓陽睡過的被窩裡,身子暖了,心卻一陣陣悲上來。半夢不醒的,翻個身,忽地聽到大門微小的開闔的聲響。她穿衣起身,走到客堂間,微明的燭火下,卓漢書的牌位屹立。牌位前供了酒水,香案頭前似有濕痕,是快要干透的水跡,宛如行雲流水的字。歸雲心https://www•hetubook•com.com有所感,望了望牌位上方的字幅——「無愧書漢魂」。再看這行水字,沿著那上邊的筆跡遊走的、模仿的字跡。她輕喚一聲:「卓陽!」無人應她。書房的門大敞著,顯然沒人。歸雲輕手輕腳開了門出去,在黑夜裡游目四周,哪見卓陽的影子。她心中焦灼,在夜風裡站了會,努力揣度。忽心念一動,沿著霞飛路,一路向東邊的黃浦江邊跑去。冬夜的風,阻著奔跑的人,冷得讓人窒息。歸雲卻不怕冷,不怕風,努力跑,氣似阻滯,也不停歇。就這樣一路跑去黃浦江的南邊,四行倉庫的對面。萬籟冷星下,滔滔江聲不絕,和著風聲,有如咆哮。這裏已沒了戰鬥時的槍炮聲,但黃浦江仍然在咆哮,能遮蓋萬音。歸雲看到高高的江沿上有黑影,她知道是卓陽,他正面對著向東流逝的江水。風聲水聲下,她辨不清他是不是在吼叫。她跑到江沿下,大聲叫:「卓陽!」卓陽辨出了她的聲音,從江沿上跳下來。黑暗的江邊,他們看不清彼此的面容。歸雲只感覺卓陽緊緊擁抱自己,她不想此刻矜持,也伸手回抱住他。卓陽嗚咽了。「我從沒有試著去了解我爸爸,直到他去世我才真正懂得他的為人!我是不是一個差勁的兒子?我只管自己的志向,卻從不管我的父母的想法!我太自私!太自私了!」她任他緊緊抱住,大聲說:「你傷心,你痛苦,那就哭吧!痛快哭一次,全部哭出來就會好過些!卓陽,男兒有淚不輕彈,可是到了傷心處,你不要這樣折磨自己!」說完她先哭了出來。卓陽將頭深深埋進歸雲的肩頭,沒有說話。只是歸雲感覺到肩頭的衣布,似乎是濕了。卓陽在清晨把歸雲送回日暉里,直把她送到了家門口。歸雲跳下自行車,為卓陽理了理衣領,叮囑他:「天涼了,多加衣服。」
蒙娜做足功課,開門見山:「陳曼麗生平。」雁飛果真斂了斂態度,說:「她是從江蘇鄉下來的,算是百樂門第一批公開招聘的舞|女。最後的結局是不願意給日軍中將伴舞而被殺。大家都知道的。」蒙娜搖頭,再問:「為什麼她不肯屈服?稍稍屈服是可以保住性命的。」
歸雲和慶姑兩人撲到窗口往下看,徐父在底下著急地直叫:「快快!展風——」
卓陽還跪在客堂間為父親守靈,對歸雲歉然道:「我沒有想到這樣累你。」
歸雲不好隱瞞,把歸鳳的事一五一十全部說了。展風聽得吃力,不過都聽懂了。仰著頭,躺在床上,怔怔盯著天花板愣了一會。「她怎麼這樣傻?」歸雲答不上來。她和他一樣明白,歸鳳孤注一擲的原因。因為這情意太厚重,已然不知怎樣去還。展風真的懵了。他知道歸鳳對他有心意,卻從不知歸鳳會深愛他至此,以致拋了整個身心去拯救他。歸雲想不出勸慰的話。他們都初次涉情,已經跋山涉水,歷經劫難。可情絲萬縷,剪不斷理還亂。
陸明的傷勢漸愈,也是底氣厚的年輕人,能擔待著一些事。他便也自告奮勇來幫歸雲的忙。
展風對徐五福說:「我知道那時刻多少情非得已。咱們一道長大,我知道你是個老實人,不經嚇。那年被王小開胡亂罵一頓都嚇你成那樣,這兩年你肯跟我上刀山下油鍋地為國家拚命,我怎麼好怪你?!」徐家父子感激涕零,前嫌盡都釋了。歸雲定定看展風,一場劫難,他們終須長大,應該站得更挺直,一起熬過嚴冬。
無愧書漢魂字幅上赤血珠點,丹心可召。有人看了忍不住哭泣,年輕氣盛的學生忍不了憤懣,叫:「狗日的,滾出中國!」幾欲要衝上來。卓陽用手擋住,他對藤田智也說:「多謝奉還先父遺作!」收起字幅,不留客。
什麼都變了。
她望著黑黑的影子,這影子的真身,似幻似真?上海為什麼這麼小?又讓她遇見了他。
歸雲悲苦自知地出了仁濟醫館,她又得去廣慈醫院。理了理思緒,整頓好精神,準備去照顧卓父卓母。卓漢書自那日之後,又再度陷入昏迷。大夫告知他們,不過是這幾天的事情。卓太太一頭就昏了過去,舊日的喘疾也犯了。卓陽只好將母親也安頓在父親住的醫院,方便照顧。
蒙娜聳肩,乾脆坦白:「我打聽到一些往事,關於當年『盛隆米行』的,但絕無惡意,僅是想記錄一些真實的事情。」雁飛眼波微動了動,只說道:「我們中國人講不揭人瘡疤,不管好意或惡意,都失禮。我只能說,我沒有你想得那麼偉大。你們外國記者總愛想象,可事實並不是那樣。」「不,我從不小看這樣大時代的人們。」蒙娜搖手,道,「我不知是否有這榮幸分享您的故事?」「怎麼辦呢?我自己都要忘記的東西。或許哪天我死了,我會寫下來給你,可是現在不行呀!」雁飛起身送客,「感謝您這樣尊重我們,在這樣的世道,每個人都是這麼微不足道。」
他隨手拂開桌上的宣紙硯台,折了半邊的紙上露出他寫的幾行字。小雁認得字,很高興,念出來:「壯士飢餐胡虜肉。」她是念過的呢!心裏激動,把宣紙抓了起來:「我懂我懂,我們要把日本鬼子趕出東北!趕出東北!」酒勁衝上來,深冬的夜不那麼冷了,她越來越熱,擋不住,跳起來叫:「我要回家,把日本鬼子趕出我的家!」他有沒有醉?說了什麼?她都記不得聽不清。似乎最後是他攙她回了房,模模糊糊之間,他好像說了:「我一定要將那群鬼東西全部殺掉!」雁飛握著水果刀,和*圖*書這把水果刀和當年那把根本不是一個牌子,雖然都是歐洲的貨。
展風也凝神,只瞧著白玉一般的梨,在一旁發了呆。歸雲扯他衣袖,他回了神,道:「我懂得向先生跟我講的道理。自今天起,努力加餐飯、養好傷,我要救出歸鳳來。」他雖是這樣說的,可眼裡戀戀不捨,還是朝著那個方向望的。那個背影,以後萬不可多想,他告誡自己。可是,手腕上的腕帶,還在。他揀回來的一片痴心。如今痴心不該這樣交付。他想,他不該流連雁飛的背影。雁飛是疾步走著,幾乎一路小跑了出去。可是還是跑不過他。她聽到他的腳步聲,不緊不慢。她捂著胸口,幾乎冷笑了。自己何必跑?他們一前一後出了醫院,太陽露了面,讓冷冬不蕭瑟,也讓雁飛看見身後頎長的身影。
卓太太心力交瘁,總不顧自己的身體,掙扎著去卓漢書的病房裡守著,喃喃道:「達令,很久沒有叫你達令。我們是起過誓的――『無論貧窮還是富有,疾病還是健康,都會相愛相敬,不離不棄』你知道我是信基督的,你說過有你一日要保全一家子的。」說久了,也恍惚了,還輕輕撫著丈夫的額,面上有企望他能醒轉的神色。
他們看著雁飛道別,施施然獨自先走了。向抒磊見她的背影漸漸遠了,也告辭疾步走了。
雁飛送了一簍子生梨來,因等著無趣,便坐在走廊候著,腿上攤了報紙,正削皮。聽到腳步聲,她抬了頭,嫣然笑道:「正正好,我帶了梨來,生津止渴、潤喉去燥的用處頂大。」
歸雲不知道卓陽有沒有聽進心裏去,他的身體都在顫動,只能用力擁抱她,來排遣他心中無盡的恐懼。卓漢書終於還是在立冬的清晨安詳地去世了,這是一個禮拜天,是卓陽原本打算帶歸雲上門的日子。歸雲沒有想過這天上門,是用她慘痛的籌辦靈堂的經驗協助卓太太和卓陽舉白幡,設靈堂,上香燭,燒紙鉑。石庫門像只冰冷的籠子。卓太太徹底倒了,在床上形容枯槁。只喃喃:「這下好了,他算解脫了。什麼苦都不用受,也是好事!」這裏清冷得近乎寒愴的氣流,吹在歸雲身上,有種皮膚及至心臟被銳利的刀鋒輕輕划裂的感覺。是悲傷在如影隨形。她忽而熱淚盈眶,想起了她逝去的兩位父親,現在是第三位。她環抱住卓太太的肩,勸慰道:「伯母,您要保重!」陸續有人來祭奠,莫主編也領了報社的同仁前來拜祭。歸雲將他們送來了花圈,一一擺好。那些花圈上的名字,大多是報章上常見的墨客文人,只沒姓卓的。似乎卓家沒有一個親戚來。
人間事,都被黃浦江記牢,也做憑證。展風是真的學著去堅定。歸雲、向抒磊同徐家父子依舊叫了三輪車將展風送回仁濟醫館,展風的病房裡有人等著。
藤田智也什麼都沒有說,轉身走了。歸雲將卓陽手中的字幅接過來,掛在卓漢書牌位上方,無意正對「獨善齋」三個字。卓陽也注意到了,望著兩幅字獃獃好長一會。悲哀慢慢湧上臉來,他低了頭。忙至深夜,夜靜人散。歸雲照顧了卓太太睡下,此時卓太太也無力細辨她是哪位,只是聽話地躺好了。
歸雲方問:「為啥向先生會出現在這裏?」徐五福快語答:「向先生就是當初王老闆替咱們自衛隊請來的教官。」「啊?」歸雲驚訝。想,那天被救了,可同這位向先生有關?但又是迷茫的。又想不通。
然後,她的笑容就半凝固了,僵硬地斂了,但片刻,又浮出客氣的笑。向抒磊的表情,疑幻疑真,半明半昧,視線最後停在雁飛手上銀色小水果刀下連綿的水果皮。他一直記得她的這個本事――削完整個水果,而果皮絲毫不斷。展風也料不到雁飛會在。他因適才江邊的誓言而正心胸澎湃,見到雁飛,方覺心內尚留著熱烈的半分不舍。雁飛將報紙裹著一串水果皮收起扔進垃圾簍子,又將生梨放在手絹里遞給展風。
藤田智也卻來了。一身黑衣,肅穆地站立在石庫門外。祭奠的人們騷動,個個一臉憤怒。藤田智也表情凝重地深深鞠躬,雙手奉上一卷捲軸,等人來拿。卓陽排開眾人,走了過來,在藤田智也面前肅立,接過捲軸,打開。裱得極莊嚴一幅字。卓陽舉了起來,後邊的人便能看到:矯若游龍,吞吐山河的一幅草書——
十一月,霜葉紅了,時間流逝,生生死死。誰都不能挽留,誰都被推著前行。
「你呢?」「已經活在地獄里。」雁飛穿好衣服,婷婷立好。「送我回去。」回去可以當一切沒有發生,雁飛覺得自己做人的根本應是學習忘記。江太中慘死百樂門更衣室事件只在報章不起眼的邊角登了一塊豆腐乾樣大小的報導,含糊其辭地說是與舞客爭執,不幸誤撞利器致死。日本人要掩蓋殺一個中國人的真相,吹灰不費。更何況這是不爭氣的日本軍官鬧出的爭風吃醋的醜聞。袁經理怕事,派人叫她這幾日多休息避避鋒頭,她也樂得在家中閑散度日。
慶姑猛站起來,她最擔憂的事終成現實。她生氣了:「你怎麼能夠這樣?你是不是要說你心裡頭早已有了人?」話出了口,揭了底牌,是慶姑一時的激憤,違了原意。她原要把事情糊弄過去,給歸雲一個警醒,相信她會如之前那樣對她從命。但歸雲只對她磕頭,以及,點頭。臉上帶著七分堅毅三分愧疚,承認她心裏有了人,所以再不能如從前那般。慶姑傻了,沒料到會如此,只能不住怨道:「你怎麼能這樣?怎麼能這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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